之后重新在湖畔备用演武场整队集结,由慕映琸向大家提前通报了明日训练流程,赵荞也简单说了些规矩。
    除了曹兴、连琼芳两人为首的遂州、原州两拨人仍旧一言不发地杵成木桩外,无人再故意挑事,大致上风平浪静完成了首日的所有计划事宜。
    申时,赵荞下令就地解散,众人在杂役官们的引领下各自回到住处。
    此次为六十三位受训将官们安排住处是照他们各自官阶、将衔来的。大多数是四人或六人共一院,只七人享有各自单独住所。
    贺渊这金云内卫左统领是高阶京官,位同少卿,受训者中无人能与他真正比肩,自是得到最高礼遇,被安排在南面最为清净的“邀月醉星阁”。
    引路的杂役官恭谨开口:“贺大人这边请,您的行李已安顿在醉星阁二层。因您事前交代不必随时有人近身,照应您的两名小竹僮便安排在底层最左那间耳房。如您有什么吩咐,催动二楼窗边悬丝,他们房中的铜铃就会响。”
    若无铜铃召唤,小竹僮们是不会擅自上楼打扰的。
    “有劳费心了,”贺渊得体致谢后,又以商量的语气道,“我惯常睡得浅,是否方便安排夜间的卫队巡防不必经过此处?”
    为保障学子们的安全,朝廷为雁鸣山武科讲堂配备了一支三百余人的专属卫队,日夜在讲堂院墙内及后山上来回巡防。
    而自今日起,又有这六十三位各军府中高阶将官在此集结受训半年,山下小镇附近随之新增了北军哨卡。可以说,之后这半年将是雁鸣山武科讲堂落成以来最最安全无虞的时期。
    杂役官执礼应诺,笑容满面道:“金云内卫左统领是何等身手?以一当十都游刃有余的人物,卫队巡防在您这里不过摆设罢了。既您有此吩咐,稍后我便去向卫队通传。”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邀月醉星阁”大门。
    见贺渊的目光在两楼中间来回打量,引路的杂役官忙笑着介绍:“贺大人或许有所不知,雁鸣山原本是当今陛下被封储君之前的别院,这邀月醉星阁还是帝君陛下的杰作。”
    贺渊微微颔首,面上神情没什么波动,心下却暗自腹诽:啧,那家伙,就爱在陛下面前将自己扮成“金丝笼中娇养出的作精小郎君”。
    贺渊不知旁人有没有看出过此地此景里隐藏的奥妙。反正他是一进来就察觉,这里的造景根本就取材于龙图阁内那本前朝皇家珍藏的《十香秘谱增补本》中所绘的“天地阴阳大乐图”!
    这邀月醉星阁总共占地有近二十亩,除主体的“邀月阁”、“醉星阁”两栋楼外,亭台水陌、奇石珍卉、扶疏花木、勾檐雕花也是处处匠心,极力追求“阴阳应对,契合大乐”的主旨,连寻常人不易留心的细节部分也照此办理,几乎达到“移步成景、避无可避”的效果。
    目之所见皆是“看似浑然天成,实则人力而为的缱绻成双”之暗喻,不懂深意的人也易觉气氛旖旎,懂的人则更易因被引发诸多瑰色遐思而心摇情动。
    观景可见造景人。
    眼前这种处处半遮半掩、欲拒还迎、勾勾缠缠、暧暧昧昧的景致意境,确实很符合苏放私底下的行事做派。
    堂堂一个帝君陛下,国政朝务能不沾手就不沾手,懒得跟什么似的;在这类有助夫妻间旖旎情致的风花雪月之事倒是很愿费尽心思,花样百出。
    啧啧啧,不像话。
    *****
    这“邀月醉星阁”事实上是“邀月”、“醉星”两座遥相呼应的三层楼阁组成。
    罩楼与罩楼间有木廊长桥当空勾连,周围扶疏花木参天为墙,以两楼为主体圈出一院景,中引山泉做水陌在两楼之间暧昧迂回,缠绵穿插,取“朱楼通水陌”之意。
    此刻已近黄昏,当初造景人苦心孤诣营造出处处成双成对、暧昧勾连的居心愈发清晰。
    山间落日将眼前的两楼一景涂抹上古雅又绮丽的熔金胭脂色,气氛莫名旖旎,惹人心旌摇荡。
    沐浴更衣后的贺渊一袭月白宽袖袍,负手立在二楼阑干前临风俯瞰,英朗倜傥如踏花少年。
    片刻后,他眼神突兀一滞。
    水陌畔的石上坐着已换了金红衣裙的赵荞,怀里捧着个白玉瓜。
    见他瞧见自己,她将明丽俏脸仰得更高,笑得抛来个贼兮兮的媚眼儿,末了还冲他勾了勾食指。
    这里处处刻意的造景本就意在引人往“污七八糟”上去想。
    此刻她坐在那华艳魅惑的光景里,纤润细白的手指远远隔着夕阳当空虚虚勾动,更是实实在在拨得贺渊心下砰砰然,四肢百骸蓦地有甜暖酥麻的热流涌动。
    他的脑子还晕乎乎不知想些什么,身体已先行一步,右手拍在阑干上,一个旋身便从二楼纵跃而下。
    矜雅高华的月白色临风翩跹而下,如月光坠入夕阳,画面有种不合时宜的荒谬,却又透着如梦似幻的飘逸风流。
    赵荞显然被吓了一跳,倏地站起身来。先是惊瞪美眸僵在原地打量他半晌,直到确认他无事,这才抱好怀中的瓜又坐了回去,没好气地远远嗔他一记白眼。
    最后没绷住,甜甜笑开。
    看她那澄澈明净的笑脸,就知她挑这里住时并未察觉景中玄机,浑不知自己这模样根本就是羊在狼窝,一呼一吸、一颦一笑对狼崽子来说都是胃口大开的理由。
    贺渊心中荡开一圈又一圈悸动涟漪,燥得面红耳热。连忙避开她的注视,赧然抿笑垂眸,大步流星向她行去。
    步履无声却又略显急切,仿佛青涩少年偷偷背着旁人赶赴心上人的甜蜜邀约。
    又仿佛初次捕食的狼崽,撒开蹄朝着心仪的小肥羊蹿去。
    *****
    “我在前头发现了一眼山泉井。天这么热,正好可以将这颗瓜放到井里沁一沁再吃,”赵荞美滋滋笑得摇头晃脑,“看,大当家多疼爱你,都没有想着吃独食。”
    贺渊接过她怀中那颗白玉瓜,不紧不慢跟在她身侧。
    “不是说好会安排我住你隔壁?赵大春,你管这叫‘隔壁’?”他随手比划了一下两座楼之间的距离,语带抱怨,又却像撒娇,“隔了最少得有十丈远!”
    “不喜欢?那好吧,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我找个人来同你换?”赵荞挑衅乜他,意有所指。
    “说什么梦话呢?”贺渊冷冷笑哼,“你都将我吃干抹净,还想换谁?反正我这辈子是赖给你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不退不换。”
    赵荞满意地笑出声,牵着他的衣袖沿着水陌往前走,嘴里却说着反话:“贺逸之,做人呢,不用这么极端的。我三弟常说,世间有趣的事、有趣的人多得很,情情爱爱么,还是该看淡些为好。”
    “看淡些?我……”
    贺渊的目光不经意瞥过她的脖颈,顿时噎住,喉间滚了滚,耳廓烧红。
    “你什么?说话说一半是什么意思?”赵荞扭头就见他脸红得快冒烟的古怪模样,登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怎么了?”
    “你……把衣服穿好。立刻。马上。”贺渊一边说着,猛地抬手捂住口鼻。
    他就知道自己在这鬼地方多半要出茬子!
    若早知会有今日,当初他就不该美食进龙图阁!不进龙图阁,就不翻到那本《十香秘谱增补本》!不看到那本《十香秘谱增补本》,他就不会知道什么“天地阴阳大乐图”。
    总之现在就是悔不当初,却于事无补。哎。
    *****
    赵荞茫然循着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垂下眼,旋即也与他一样脸红的快冒烟。
    她明明穿得齐齐整整,只是图凉快选了这身不必裹住脖颈的大圆领轻纱裙。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
    可他个头比她高许多,两人又手臂相贴离得极近,他这么居高临下看过来——
    峰峦起伏的绰约景致半隐半现,实在引人遐思。
    “贺逸之,请你做个君子,不要贼眼溜溜地到处瞎看。喂,你你你……你没事流什么鼻血?!”
    赵荞惊恐瞪着他指缝中渗出的微红。
    “我说我并没有想什么污七八糟的事,只是天干物燥才这样,你信吗?”贺渊耳红透骨,捂紧口鼻,尽量保持眼神的无辜、纯洁与正直。
    “信你有鬼。你个大流氓!”
    赵荞觉得,那眼冰凉的山泉井怕是只能用来沁这流氓,没法用来沁瓜了。
    第91章
    那眼山泉井就在“邀月醉星阁”中那蜿蜒水陌的源头附近,与布满苔藓的山石崖壁只两步之遥, 周围有高低错落的绿荫掩映, 自成一隅。
    很显然, 当年苏放在造此处景时已到巨细靡遗的地步,对这处只有一眼小小山泉井的角落也未疏忽。
    井上以丈余高的香茅草盖为顶,使泉水不受落叶飞花的惊扰。临近树荫下有数处供坐下小憩的长条石凳及天生奇石粗雕的石桌。
    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经过反复筛滤的细软白沙, 通往邀月醉星阁中的那条水陌便从白沙旁流过。
    赵荞与贺渊背抵背坐在长条石凳上, 脚底踩着细软白沙, 仰头就能遥遥望见远处邀月与醉星两座楼阁的红瓦顶。
    绿荫红瓦,白沙清泉,水陌蜿蜒。
    夕阳余晖将一双人影斜斜投在细沙上,明明两人背靠背坐着,地上那对身影乍看去却像交颈相向。
    亲密,柔和, 融洽,仿佛本当如此贴近。
    赵荞懒散后仰腰背,将周身泰半重量都倚在身后那温厚宽阔的背上, 双颊飞着羞赧红云,晶灿笑眼里却闪动着大胆的好奇。
    “诶,你方才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想得流鼻血?”
    贺渊脊背一僵,闷声回:“不许问这个。再问我走了啊。”
    口中这么说,实际却并没有起身的动静,倒像是怕她在他的背上靠得不稳,长臂反扣过来半圈了她的腰肢。
    “好好好, 不问不问,”赵荞将两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唇角扬起柔软笑弧,轻声嘟囔,“我心烦一天了,你行行好让我靠会儿吧。”
    背对着她的贺渊骄骄矜矜哼了哼,手掌一翻,修长食指扣进她的指缝中。
    “你今日被曹将军、连将军气得不轻,居然忍得住没有当场发火,”贺渊浅声道,“真让人刮目相看啊。”
    一整天里,他虽在认真聆听慕映琸的讲解,却也一直不动声色地分神留心着赵荞。
    有好几次她都被气得暗暗咬紧了牙根,最终还顾全大局忍了下来,让他看得又心疼,又骄傲。
    赵荞闭着眼,感受着仲夏夕阳落在面上的热烫,心中渐渐变得柔和澄定。“你放心,我不会胡乱冲动的。今日才是初次的较量,他们也没做得太过分,若我这时就发火,大家会觉我不够持重,咄咄逼人。”
    今日在演武场上,曹兴与连琼芳那些让她心中窝火却又发作不得的沉默挑衅都只是小场面。明日或许还有更多、更尖锐的刁难在等着她。
    她在大事上向来不糊涂。
    曹兴、连琼芳两位都是追随太上皇打过复国之战的有功将领,虽因种种缘故至今还是中等将衔,但他们在各自军中都是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
    就算她要对他们发难反击,也必须要在有理有据的前提下才能服众。若只为逞口舌之快,胡乱发一顿脾气,痛快是痛快,却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将场面彻底闹僵,接下来也别想顺利完成这件差事了。
    在弄清楚他们真正的不满与诉求之前,她必须忍下气性,谋定而后动。
    “自己应付得过来吗?”贺渊略略回首,看着她疲惫闭目的侧脸,“若你需我帮忙斡旋,明日我就找机会与他们谈谈。”
    “不要。这差事是我自己要接下的,没道理遇到点难处就推你出来帮我扛,你不用管。”
    赵荞倏地坐直,扭头将双手按在他肩上,下巴杵在他肩窝:“诶,你今日见我被人怄得起火,是不是很心疼?是不是很想哄我高兴?”
    通常她突然这么亲昵示好,那就意味着心怀鬼胎。
    贺渊脑中警铃大作,略略偏头避开她故意往自己耳畔吹气的动作:“所以呢?”
    “我有个大胆的提议。”赵荞轻咬笑唇,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贺渊斜眼睨过去:“多大胆?”
    “你若还我一张‘嘤嘤嘤’的欠条,那我就会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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