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养猪户们并不知道那少东家的想法,不过事实上,少东家咋想的也确实跟他们没啥关系。
    眼下,对于养猪户们来说,只剩下了两条路。
    要么依照契约赔钱,要么上公堂。
    就不说这年头了,哪怕是王香芹上辈子,普通人对于官司也是能避就避的。而这年头,普通老百姓若不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才不愿意跟衙门扯上关系。可少东家的话时刻在他们耳边回响着,逼不得已,这些养猪户们只能联合在一起,齐齐的往县衙门去了。
    再怎么没见识,也知道先下手为强。
    之前上县衙门的那些人,还是觉得被人坑了,想让县太爷主持公道。可后来这一波人,却是觉得活不了了,赔偿款他们是交不起的,大牢也是不想蹲的,况且这两个选项最终的可能性都指向了家破人亡。
    一时间,县衙门再度成了众矢之的,比赶庙会当天都要热闹得多。
    **
    听手下人讲述了衙门前的盛况,县太爷面沉如水。
    “来人,提审朱四郎!”
    可怜的朱四郎,再一次上了公堂,面对县太爷的厉声质问,他满脸的痛苦懊恼自责绝望。
    县太爷的本意是,通过再度提审逼朱四郎说实话。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已经彻底的排除了偶尔一次巡讲出了纰漏这个可能性的。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所谓的巡讲内容,从头到尾都是错误的。既如此,作为巡讲的负责人,朱四郎就有着不可逃避的责任。
    不责问他,责问谁?!
    然而,甭管县太爷是厉声呵斥,还是好言相劝,或者干脆就是布下语言陷阱,等着朱四郎入坑,最终换来的结果还是朱四郎的无条件配合。
    “……全县养猪户都因为你的缘故,损失巨大,还要面临被商家追责的境况。若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他们接下来很有可能会家破人亡,你就一点儿也不愧疚吗?”
    朱四郎:“我愧疚啊!”
    “那些人曾经无比信任你,哪怕你的巡讲说的不是那么好,他们也记不住那么多的内容,就经常好几户人家派出记性好的后生,一人记一部分,有时候甚至追着你跑了好几个地方,好不容易才背下了那一长段一长段的话。他们觉得你是大好人,是活菩萨,结果呢?你的良心就不会不安吗?”
    朱四郎:“我特别不安。”
    “本官自从得了吏部的调令来到本县后,自诩还算是个为百姓着想的好官。最初的那两三年,我一心想要增加管辖范围内良田的亩产量,为此我不惜自掏腰包,找人改良粮种,还特地举办了亩产大赛。那些品质最好的粮食,本官出高价跟农户买下,进而推广优质粮种。及至本县城里多数良田都种上了好的粮种后,才开始着眼于家禽牲畜的繁殖,本以为你们老朱家会是个好的示范,没想到啊,真的没想到啊……”
    朱四郎已经难受到无法言语了,只能用眼神来表示自己内心的不安。
    县太爷也不是单为了提审他,在提审的同时,也一直在观察朱四郎方方面面的反应。
    平心而论,这人很可怕。哪怕县太爷自认为是个老江湖了,也被朱四郎的言行举止弄得忍不住怀疑人生。就是那种,无论县太爷质疑什么,朱四郎都觉得很对,特别有道理,您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太了不起了。要不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县太爷都不敢相信这人还能闯下如此弥天大祸。
    沉吟了半晌,县太爷又道:“而今事情已然发生,你可愿意尽自己所能去补偿乡亲们?”
    朱四郎在极为短暂的愣神之后,猛点头答应,一叠声的问自己能做什么。
    能做的事情其实很多,对于那些破产了的养猪户们来说,最好的补偿就是钱。帮他们将跟商家签订的契约抹去,就算还是亏,起码这日子能过下去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县太爷图什么?
    正如他先前对朱四郎所说的那般,从调任到了本县之后,他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当然,他本身也不是有多么的心疼贫苦百姓,确切的说,他是想着报效朝廷,不过更多的还是为了自己的仕途着想。
    这种人很难说清楚他究竟算不算是个好官。
    就感觉,比起那种一心向着百姓的好官还是差了一些的,可比起那种贪官污吏还是强了很多的。事实上,在他的任期内,本县的老百姓生活水平的确上涨了不少。尤其在粮食亩产量方面,就因为他提倡比亩产量,并将每年秋收时,亩产量最高的农户家中的所有粮食高价收上来,用好粮种继续培养。两三年下来,粮食的产量确实提高了不少。
    在县太爷看来,粮食是农户安生立命的根本,而在这点有了很大程度的改善之后,就该进行到下一步了。
    只是,令他倍感不解的是,他对老朱家都那么好了,也没抢朱家的功劳,还帮着将生猪送上了京城,贡猪的牌匾也没私藏,甚至他都不曾贪功,连带巡讲推广养猪办法时,都是由县衙门安排好一切,还给了朱四郎耽误种地的补偿。
    他自诩已经仁至义尽了,结果……
    还嫌不够??
    得有多贪心??
    眼见提审没什么效果,县太爷心累的摆手让人带他下去。末了,他问师爷,觉得朱四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憨厚老实木讷到甚至有些傻气——这是县太爷原本的想法,也是他对多数庄稼汉子的看法。
    在事发之前,县太爷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自打事发后,他就对自己产生了非常的怀疑。而如今,再度提审了朱四郎后,县太爷发现,他好像更怀疑自己了。
    师爷却不这么认为。
    县太爷是一路顺畅的走上了科举一途,虽说在考进士时失败过一次,最终也不过得了个三榜的同进士。可总得来说,他的人生还是很平顺的,并且在外调时,还调任了他们这个一贯风调雨顺土地肥沃的县城。哪怕本县比不得江南鱼米之乡,却也比那些个穷乡僻野好上太多太多了。
    然而,那师爷却是个经年的老秀才。
    穷酸秀才啊,在乡下地头当然很了不得了,搁在县城那是连个屁都不是。他之所以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连县太爷有事都会找他商量,全凭借多年以来在官场上的钻营。
    就凭他一双火眼金睛,完全可以确定朱四郎不是那种能演的人,换句话说,朱四郎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就是内心的所思所想。
    那就很有意思了。
    师爷主动请缨,亲自前往石门镇调查此事,保证在三天之内必给县太爷一个交代。
    很多事情本来就是不经查的。
    三天之后,一份详详细细的事情起因经过就放在了县太爷的桌案上,与此同时,旁边还很突兀的放了几份话本子,据说是一对贫家夫妇意外得以由贫转富,还成为了官宦人家的少爷和少奶奶的神奇故事。
    更神奇的是,据说这个是由真实故事改编的,且就出自本县。
    确切的说,原始人物来自于石门镇秀水村。
    “跟那朱四郎是同村人,且这里面的主角夫妻二人,还跟朱家有亲。”师爷道。
    **
    打死王香芹都不会想到,自己不单早就被宁氏扒了马甲,眼下又被县衙门里的人调查了个一清二楚。
    她什么都不知道。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给广大穿越者丢人了。
    而此时此刻,她无法说服家里人后,她最终选择了妥协,答应赔钱给广大“可怜的养猪户”。赔钱是她最后的退让,但也不能全赔,起码不能是对方说赔多少就赔多少。直到如今,她仍然认为自己没错,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才愿意出一部分赔偿款。
    朱父朱母其实是不太愿意出钱的,不过既然王香芹坚持,再加上将心比心,要是自家亏了钱,肯定也希望得到现钱补偿的,又考虑到眼下天气越来越冷了,朱四郎一人待在牢里,就算不用刑,那滋味也不好受。眼瞅着年关越来越近,比起钱财,朱父朱母更希望早日接回儿子。
    终于商量完毕后,朱家人准备一齐前往县城。
    哪知就在这个时候,村里人上门了,还不是单纯的上门拜访,而是来了十几家人,将朱家老屋团团围住,叫嚣着要给个说法。
    第115章
    麻烦大了。
    看着眼前的这番情形, 朱父朱母皆变了脸色, 王香芹虽没那么夸张,也意识到这事儿只怕不能善了了。唯独六郎仍然是那副迷茫不知所措的模样,愕然的看向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村民们。
    来的这些个村民可以说都是老朱家平日里很熟悉的, 有几个不单是熟悉, 甚至还有些沾亲带故的。可惜,这时候在他们的面上可看不出往日里的热络劲儿来,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恼怒和怨怼。
    甭管王香芹怎么强调她所提供的养猪法子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可事实上,秀水村的村民也好, 其他地界的养猪人家也罢,他们要的并不是那所谓的“好处”,至始至终他们的目的都很明确, 就是养出跟朱家一样的贡猪来。
    这就好比有些人觉得读书识字明事理,哪怕将来考不上秀才, 没办法走仕途之路, 多认识几个字总归是没害处, 对吧?然而,假如注定不能获利,只怕很多人会直接放弃前边的付出。
    “让王氏出来!赔咱们的猪!”
    “亏得我还以为你们是天大的好人,没想到啊, 居然在这儿等着呢!!”
    “一个村里的人,祖祖辈辈都在一起的, 你们咋就这么狠心呢?坑谁不好, 咋就能坑自己人呢?”
    “你把他们当自己人, 他们可没把你当成自己人!再说了,王氏可是连娘家人都不认的,你还指望她管你?做梦吧!”
    “她凭啥不管?坑了人就撒手不管了?我不管!反正当初说好了照着她的法子养,就能养出贡猪来的,那我养不成,我就扛她的猪!”
    “对对!扛她的猪!!”
    王香芹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群叫嚣着要砸开猪舍的门直接扛猪的人,此时她倒不是懵的,而是实打实的心惊、心寒。
    她做错了什么?好心好意的普及科学养猪的法子,而且至始至终她可都没有收取过任何钱财。当然,也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的承诺。偏这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每头猪增重几十斤还不知足?疯了吗?
    尽管朱母并不如宁氏这般了解王香芹,可看她那神情,就知道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生怕她就这样冲出去,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只怕能被愤怒的村民直接开揍,忙伸手拽住了她,自己大步流星的走上前,朗声道:“乡亲们,咱们老朱家又不是外来户,在秀水村也待了好几百年了,出了这事儿也不是咱们想这样的。这不,我今个儿正要去县城那头,跟县太爷好生说说,看这事儿到底要咋办。”
    “咋办?赔猪啊!”
    人群里不知谁先嚷嚷了一声,很快就引起了共鸣。
    “对,赔猪!谁让你们骗咱们的?骗了咱们害得咱们没养成猪,那就赔我们猪!我家养了两头猪,你们赔!直接赔出栏的大肥猪!”
    “没错!咱们不要钱,要大肥猪!”
    “他们猪舍里的猪再多,也不够这么多家赔的,咱们还是先动手吧,谁抢到算谁的,手快有手慢无!”
    眼看着就要出大乱子,朱母几次抬高声音都不管用,朱父黑着脸上前,刚准备开口,朱家大伯和大伯娘匆匆赶来。
    朱家大伯面沉如水:“干啥呢?真当我老朱家没人了?还打算明强了是不是?你们以为今个儿你们能动手抢朱家的,明个儿就没人抢你们的了?回头十里八乡的人见猪舍都被拆了,啥好处都捞不着,就不会来你们家抢猪了?到时候你们是不是该想着全村人团结起来,不让外村的欺负了?做梦!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想要收尾可就没可能了!”
    闹哄哄的人群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安静,可很快就再度恢复了喧闹。
    有几个刚才叫得最厉害的,上前几步冲着朱家大伯嚷嚷:“那你说这事儿咋办?就这么算了可没门!要不是因为你家,我家这一年来能亏那么多?”
    “要不是因为四郎媳妇给了养猪的法子,你们谁家的猪能这么肥?”大伯娘反驳道。
    可显然,这话并不能安抚这些闹事的人:“谁稀罕啊!我家特地舍了一亩地来种苜蓿草,我俩儿媳妇轮流伺候猪,一天两三回的打扫猪舍,还给猪烧开水晾凉了喝,猪食还得是最新鲜的,冬日里还好,夏天光每天准备新鲜猪食就要老命了。想当年我老娘瘫床上都没伺候得那么精细!结果倒好,就重了这么几十斤,全卖了能值几个钱?我那一亩地就是随便撒点儿种子,种些土豆地瓜啥的,没那么辛苦不说,赚得也更多啊!”
    “以前养头猪,一个人就能忙活过来了。我那老婆婆不单能养猪,还多养了二十来只鸡,什么生火做饭、拾柴打扫、洗衣收拾,得闲了还能帮我看下娃儿。我腾出手来纺纱织布,一年下来光织布卖的钱就有二两银子了!就因为听了你们的话,养那啥破猪,我老婆婆一人根本就忙不过来,添上我都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的。一整年啊!就肥了几十斤!有啥用?你说有啥用啊!”
    “你们家要是不想教,不教就不教呗,谁也没逼着你非要教。咋就非要坑人玩呢?看咱们一个个的,被你们家耍得团团转,好玩吧?我呸!!”
    “就是啊,谁家还没个祖传的手艺呢?你想藏私不想教,不然只教自家人,这些都没啥的,你为啥要骗人呢?辛辛苦苦忙活了一年,全泡汤了!”
    “黑心烂肠的东西!”
    “活该你嫁人几年都生不出儿子来!!”
    ……
    吵架这事儿吧,假如没人阻止,只会越吵越厉害。尤其像这种一边倒的吵架,骂人的不会觉得自己说出去的话有多过分,只因为站在他们那边的人太多太多了。而人一旦得到了认同感,只会愈发的自信起来。
    越吵越自信,越自信越过分,甚至会从单纯的骂架演变成打群架。
    就目前来看吧,假如真的变成了打群架,估计也是一群人痛殴老朱家这几人。
    朱家大伯和大伯娘也没了法子,对方的底气太足,人数也多,偏他们这边只得寥寥几人。
    其实,老朱家不是没人,当然也不是没空,毕竟眼下离年关也没几天了。追其根本原因,无非就是被坑了的人里头,也包括朱家的族亲。
    遥想当初,王香芹是不愿意出售初生仔猪的,对于她而言,每一头仔猪代表的都是未来那一大群的猪。也因此,哪怕有人来求购,能推脱的也就推脱了,唯独像朱家大伯娘这样的,帮了自家很多回,实在是没办法推脱的,王香芹才会拣公的仔猪卖予她。质量倒是真的好,因为对于王香芹来说,单只猪之间那些许的差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她当初真的是挑最身强体壮的仔猪给了大伯娘。
    可其他的朱氏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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