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霆揉了揉太阳穴,“朝廷的文告很快就要到了。到那个时候……”
    “末将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秦赐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冷而灼然,“晋阳已复,待兵员补齐,末将便要挥师南下。”
    “挥师南下,总该师出有名——”
    “在洛阳人的眼中,我们早已经谋反,朝廷的文告来与不来,都没有区别了。”秦赐很冷静,毋宁说是太冷静了,就好像眼中的火焰已将生命全部烧得净尽,“末将曾经向皇后承诺过,她若有难,末将必要兵临城下去救她。”
    萧霆以手拢拳,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额头,仿佛很为难似的。
    其实早就知道会走到这一步的——可是当真走到这一步时,却没有预想中的沉重的欣喜,反而轻飘飘的,好像还踩在不着边际的云端,没有一点真实的感觉。
    倒是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那些情绪——愤怒、冷酷、关怀、挣扎——却都那么地真实。
    忽然,身边的皇甫辽笑着朝萧霆的臂膀打来一拳:“怎么了,河间王,不敢做皇帝么?”
    萧霆回头,见皇甫辽虽然笑着,目光里却无笑意,反而低沉如黑夜。萧霆静了静,亦笑:“这有什么不敢。”
    ***
    秦赐回到自己的居所时,李衡州已经从外边回来,正一身疲惫地立在堂上候着他,“将军,我已带小队在城中四处搜索过了,不曾找到您说的那位老人……”
    秦赐微微一震,“大约是晚了……”
    “将军您说什么呢。”李衡州上前两步,认真地盯着他道,“您救下了晋阳,就是救下了全晋阳、乃至全天下的百姓,怎么能说是晚了!”
    秦赐摇了摇头,好像要把一些纷乱的东西赶出脑海,却到底不能。他抬起头,看见这地方与他曾被俘虏之时还是一模一样,连堂上的字画都没有换。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洛阳城中的那座大宅,想起在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里,小娘子曾经去他的宅上,指手画脚地为他安排这安排那的,脸上都是温柔的快乐——
    是了,快乐。
    他过去怎么就从没有发现,小娘子那脆弱稀薄的快乐?
    “将军,将军!”李衡州在他身前焦急地唤,好像一定要逼他清醒地去面对,“请您下达军令!我们是不是该回洛阳去救小娘子了?有了晋阳为根据,我想广陵王他们不敢再对小娘子轻举妄动的,我们只要行军快一些,就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何况还有罗满持在城中,可以与我们遥相呼应——”
    秦赐回过神来,“罗满持手中有多少人?”
    李衡州得意地笑了,“小娘子神机妙算,官家发难之前就让阿援去找罗满持,罗满持手上的三千精锐,已经集结完毕!官家仗着自己有羽林军,罗满持又装得乖,所以尚且还没有人注意到他……”
    秦赐点点头,往里走去,“传令三军,今夜开拔。”
    “是!”李衡州的应答极其洪亮,几乎令这夜色都晃了一晃。
    秦赐想,若能救出小娘子,他便要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宅中——日日夜夜,永永远远,再也不与她分离。
    不论是多么荒唐、多么无稽、多么遗臭万年——他总之要与她在一起,谁也不能阻拦他,神也不能,鬼也不能,皇帝也不能。
    第65章 相顾失归途
    “王妃。”
    “王妃。”
    守城的侍卫陆续行礼, 金墉城外的铁门次第打开, 直到最后那一扇土门。秦约闻见那土坯之中传来的腐朽的腥气, 不由得掩着衣袖皱了皱眉。
    那土门缓缓朝里而开, 便露出里边的荒草路, 秋风从地面压低了吹拂过去,四面皆是低矮的瓦房,漆皮脱落的廊柱后有几双衰老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她。
    她正了正仪容, 由侍卫和使女在前引路,自己则一步步端庄地跟随。
    “广陵王妃来了, 还不出来行礼?”
    秦约摆摆手,制止了使女的呵斥,自己提着裙角走入了房间。
    就仿佛刹那坠入一片黑暗, 令她不适地抬了抬手,半晌,才看清床边坐着一个人。
    许是天气冷了,那人身上盖着一条厚而粗糙的毛毯, 身体略微臃肿,即使看到她也不想站起来似的, 只在嘴角上歪了一歪。秦约到此刻却偏偏很有耐心了, 并不计较对方的无礼, 而是让使女点燃了两盏膏烛放在桌上, 荧荧的灯火立刻便照映出秦束那张久未梳洗而憔悴的脸。
    她的憔悴让秦约愈来愈安然,是一种因为得胜了、所以可以故作清高宽容的安然。
    秦约拍了拍手,复有宫官鱼贯而入, 端来四五盘精致的膳食,一一摆开在桌上,鱼肉的浓厚伴着小菜的清香,顿时令逼仄室中充满了恍如温暖的感觉。
    秦约在桌对面坐下,将象牙箸递给秦束,柔声道:“先好好吃一顿吧。”
    秦束接过,却并不动,只是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秦约笑道:“秦赐的叛军正往洛阳疾行而来,如此关节上,我不会给你下毒的。”
    秦束听了,便立刻动筷,近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秦约好整以暇地微笑着,看着她这副几乎没有任何风度的吃相,又是怜悯、又是嘲讽地道:“小妹,你这又是何苦呢?”
    秦束不言。她太饿了,这里没有油水的一日三餐根本不能养活两个人的胃口,她必须要让自己的孩子吃饱。然而这样想着,她却又害怕地将双腿蜷了起来,将自己的身体裹在那毛毯之下——姐姐会看出来吗?
    秦约却很满意秦束现在的样子,笑道:“过去阿父总是说他更喜欢你,如今他才知道,谁才是秦家的希望所在。”
    秦束一边大口咀嚼着,一边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阿父怎样了?”
    “他位高权重,对官家是个威胁,所以早早就关进嘉福殿了。”秦约漫不经心地道,“但是只要他听话,有我在,秦家就不会出事——哪怕秦赐在外面把天下都掀翻了,广陵王也可以保秦家无事。”
    秦束不由得笑了,“天下若掀翻了,还有秦家在吗?”
    “洛阳屯军是重中之重,如今已在广陵王手中。”秦约冷然一挑眉,“再加上官家的羽林军——秦赐他有什么?不过是晋阳一战之后的数万残兵,能与京畿锐旅相抗吗?”
    秦束道:“他们可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队伍——”
    “吃着我给的东西,就不要嘴硬了。”秦约冷漠地打断了她,“归根结底,秦赐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来救你,所有人、连带官家,都看得一清二楚。你与他的奸情,总要大白于天下。”
    奸情……秦束将自己的双腿蜷得更紧了。她抬起头,看见姐姐精致的妆容与秀丽的眉眼,眼中是一览无余的幽幽的、缓缓的怨恨,像是渗透人心的毒水。
    她惘然,“阿姊……阿姊,你恨我吗?”
    秦约觉得好笑,“你说呢?我到底已是被秦家放弃的棋子了,我对你、对秦家,无论做什么,都算不得忘恩负义吧!”
    是啊——
    秦束望着秦约怨恨的眼神,觉得姐姐其实是个很好理解的人——
    被放弃的人。
    被放弃的人,无论有什么怨恨,都是理所应当的吧。
    秦束低下头,默默地吃着,竟好像很同情她似地点了点头。
    秦约望着她,目光渐渐深了,“其实,若是当初……若是当初你能听我的话,外嫁河间王……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甚至河间王自己,或许都不会谋反……”
    秦束想起来了。
    那个晚上,秦赐将河间王赶走,却自己抱住了她。
    她淡淡地笑了笑,“对阿姊来说或许有大差别,对我来说,却没有什么差别。”
    总之,他们都不是秦赐。
    终于,她仰起头,对着盛装靓服的姐姐温和地笑了笑,“阿姊,广陵王爱你么?”
    秦约一怔,“什么?”
    这是一个她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从她的眼神里,秦束读出了不明所以的迷茫。
    这迷茫却是秦束很熟悉的——很久以前,她也曾是个这样的人,根本不知爱为何物,她明白这种心情。
    就像在虚幻的迷雾之中缓缓窒息地死去,却不会体验到任何痛苦的心情。
    很久以前,她曾满以为摆在自己面前的也不过就是一场无爱的未来罢了——可谁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其实不是那无爱的未来,而是在那无爱的未来之中,却不慎尝到了真正的爱。仿佛一杯白水之中,竟尝出了烧喉的苦涩。
    秦约看着她的笑容,不知为何心头火起,“待秦赐兵临城下,你就是广陵王手中的活筹码。什么情情爱爱的,根本不能带给你分毫的好处!”
    秦束笑道:“是,阿姊说得对。”
    她吃完了。初时是狼吞虎咽,但渐渐也慢下来,最后将膳盘一推,简单的动作中却含着优雅的韵味。秦约不能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一家之中长大的,这个妹妹看起来却比她从容那么多。
    “下次见面,兴许便在兵戎之间。”使女们入内来收拾碗筷,秦约也慢慢站了起来,清冷地笑道,“希望秦赐能快一些到,不然,可不知父侯他撑得住撑不住。”
    ***
    洛阳城西郊的骁骑营中。
    黎元猛已带兵在外,留在此地驻守的是校尉罗满持统率的三千兵马。罗满持庶人出身,在城内本无私产,显阳宫变之后,更是留在城郊绝不肯入城了。
    暮色之下,飒飒寒风刮过色泽陈旧的大旗。罗满持一身甲胄立在旗下望向远方,地平线处只有一片衰草荒烟。
    前日收到消息,说是秦将军已过了平阳,大军潜行,不惊百姓,若自河内、河东两郡交界处疾驰而来,则赶到洛阳,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这真的是……真的是叛乱了。
    罗满持从没想过,平平无奇、乃至居人卑下的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这么重要的角色。他不由得握紧了汗湿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旗杆上。
    身后却有声音响起:“罗将军,该用晚膳了。”
    他怔怔回头,见是阿援,立在草莽的军营中,却仍是风姿绰约地朝他款款笑着。她身后的帐中透出暖黄的光,隐约还能闻见饭菜的香气。
    方才还豪情万丈似的,这会儿他却立刻就脸红了,讷讷地跟着阿援往回走。
    阿援一边给他搛菜,一边道:“将军有什么烦心事么?”
    罗满持盯着她道:“大事在即,你不会觉得……烦心?”
    阿援笑了笑,“我相信小娘子。”
    罗满持静了片刻,转过头去,“如今秦司徒被幽禁宫中,总有一日,广陵王会将秦家都连根拔起——兴许就是秦将军入城的那一日。”
    阿援微微迷惑,“我看不至于,我们家还有王妃在呢。”
    “你还把秦家当做自己家?”罗满持道,“那个家,连秦皇后都容不下,没有一个好人。王妃已经嫁出去了,肯定听广陵王的。”
    阿援沉默了。可是她终究是从秦府出来的人,就算忠心于小娘子,也总还想为秦府辩白一二,半晌,才道:“二郎是好人。”
    罗满持看向她。
    烛火荧荧,映着伊人的眸光鬓影,浅恨轻愁。罗满持望过去,心中微微一动,却又不得不想起了阿摇。
    若是阿摇在此,气氛大约会不一样吧——她是一个那么活泼、那么有力量的女孩子。
    他的一颗卑微的心又在渐渐地下沉。吃了半晌,味同嚼蜡,最后搁下了筷,道:“你想不想与金墉城通个消息?”
    阿援惶然抬头,“什么?金墉城重门深锁,如何——”
    “当初夏冰能给杨太后送饭进去,就说明总是有法子的。”罗满持道,“但是你不能去,你可是广陵王他们的眼中钉。——让秦二郎去。”
    “二郎?”
    罗满持点点头,“他无官无爵,不引人注目,而且毕竟是王妃的阿兄。就让他以探视为名,去瞧一瞧皇后。”
    “如此甚好。”阿援的眼中亮了,可是旋即又踌躇,“但是不知道二郎如今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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