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榕不语,半晌后道:“别废话了,方先生的病还不知道怎么样,等太医回来,你记得立刻来报。”
    木诚不再多说,应声道:“是。”
    **
    展见星事后得知了这场争执。
    从木诚的口中。
    木诚打着为释前嫌和解除误会的旗号,在一个空闲的时辰拦住了她,详尽地对她进行了解释。
    “——展大人,奴婢确实没有对皇上提过一字半语,请大人试想,大人真的外放了,与奴婢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这句话其实不通,把展见星排挤出去,对他本身就是出了口气,有这个机会,他会放过才怪——但展见星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确实不想她外放,她真的外放了,也就等于离开了这个是非地,那他还怎么对付她?
    朱英榕外放她,才是存着最后一点情分,想要来个眼不见为净。
    她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淡淡道:“那你是认为我留下,才与你有好处了?”
    木诚一滞,旋即笑道:“展大人真风趣,什么好处不好处,我们呀,各当各的差罢了。”
    笑容居然也是没什么芥蒂的样子,只是眼神之中,有股掩不住的得意透了出来。
    展见星的心沉了下去。
    她看懂了,朱英榕一定是得到了实据,木诚才会这么不怕她翻盘,像猫戏老鼠似的,自在悠闲。
    也就是说,她试图找寻的误会的那个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钱太后就是真的,对她生出了错误的心思。
    所以她才会拿木诚这么没有办法,只能退避。
    ……
    这实在是件太荒诞悲凉也阴错阳差的事了,再深究对错毫无意义,它只是成全了木诚,木诚像个从阴间偷跑的恶鬼,抓着勒住她和钱太后脖颈的这根绳索,爬回了人间。
    绳索上系着的,是个死结。
    她解开与不解开,都一样危险。
    **
    局势进一步不好起来。
    这主要因为方学士的病没有马上好起来,反而缠绵下去,据太医的说法,这是陈疾得了个口子,一气发作出来,病家务必要静养,不能再耗神,否则恐有年寿之忧。
    朝堂因方学士的病倒产生了小小的震动,论地位论资历,再没有比方学士更压得住阵脚的,连钱太后闻知,都从宫中遣人来看望赏赐了一回。
    朱英榕对此也有些愧疚,他没有再跟余下的几位阁臣提要将展见星外放的事,展见星因此继续做着她的讲官。但明眼人都知道,她的前程就到此为止了,因为眼下朱英榕有掣肘,不喜欢她也不能把她赶走,可等到亲政的那天,怎么可能还忍耐着?
    与此对比,木诚是一步步地往上走,春去夏来,他进了司礼监,做了一个随堂太监,以朝堂各机构比拟的话,他所在的就等于是内阁一样的要地了。
    方学士养病,余下的阁臣资历没那么深,加上有些权力上的忌讳,都不好去阻止,因为内阁拥有票拟权,司礼监则掌批红,二者合而为一等于皇权,内阁在自身权利的基础上,还想去干涉司礼监太监的任用,那是想干什么?
    天子日渐长大,不是那么好欺的。
    圣眷这回事,在外臣身上一时不会体现那么明显,大多数人该熬的资历还是得熬,内监就不一样了,想怎么提拔,就怎么提拔,内监获得权力的速度也飞一般快。
    譬如木诚。
    短短几个月过去,他从随堂太监升成了秉笔太监。
    外人都不知道他为何这么牢牢地取得了朱英榕的信任,从一个被发配去造草纸的闲差,变成了能参预批红的天子心腹,甚至去司礼监以后,还时不时被朱英榕召到身边说话。
    只有木诚自己一清二楚:小天子的某些心事,总需要人排解,而只有他能排解。
    靠着这一招,没有人能在圣眷这一条上越过他,他的前程也就光明敞亮,秉笔太监也不算什么,掌印还在前面等待着他。
    展见星对此除了忍耐,别无他法,她不知道个中奥秘时,尚可直言相谏,一旦知道,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并非没有外援,楚祭酒一直在朝,许异丁忧结束,也回到了户部任职,事实上楚祭酒早已把她叫到家里去私下问过一回了,许异也在场,可是面对这两个可在莫测宦海托以背脊的长辈与友人,她一句也不能说出来。
    捅破了这层最后的窗纸,就不只是“失宠”的问题了。她不敢想象会把朱英榕刺激到什么地步。
    他这一阵子的性情,已经够大变了……
    要说怨怪,展见星生不出来,朱英榕虽为天子,若论际遇,恐怕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平安喜乐,他自阴谋降生,前六年,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后六年,惊惧,疑思,叛乱,羞耻……接踵而至,往往才缓过口气来,下一个打击又来了。
    御座上的朱英榕面孔一日比一日阴郁下去,她看在眼里,心里着急得厉害,却又无能为力。
    她也曾萌生过退意,想便顺了朱英榕的意,自请外放,不在他眼前出现,时日长了,或许他能慢慢释然,而后明白过来,这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清楚他有多么聪明;但一想及木诚的存在,她又无法放下心来,只有朱英榕自己还好说,可这么一个极擅挑唆且就是以此立身的人时刻在侧,他怎么可能给朱英榕空当醒悟?
    她要退,也得先揭穿了木诚的真面目。
    怎么揭,是个绝大问题。
    她虽在局中,看得明白,木诚揽权的背后,代表的是朱英榕的意志,朝中许多官员的犹迟,正生于此——这是一个太微妙的时候了,与半长成的天子争权,会争出个什么下场?
    眼看着木诚升成禀笔以后,气焰渐渐嚣张起来,不复一开始的谦恭,倒也有三两个不怕事的御史上疏弹劾,却不见效用,隔一阵子,其中一个御史忽然被外放了出去,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木诚身侧竟已聚集了一批属于自己的党羽。
    其中甚至包括了老将泰宁侯。
    谁也不知他们怎么会搭上线,可两人间确实出现了来往的迹象。
    没有在一开始动他,现在再想动,已不那么容易了。
    展见星终于忍耐不住。
    托赖方学士病倒前的力保,她仍日日见得到朱英榕,想与他说话,尚不需要经第三人的口转述。
    朱英榕重用木诚,这走歪的一步与她有脱不开的干系,那么,解铃还须系铃人。
    做好决定以后,她的内心就很平静了。这份欺君之罪,朱英榕也许恕她,也许不恕她,她凭着自己的心意活了这二十七年,虽有遗憾,也没什么不满意,唯一放心不下的,不过母亲徐氏而已。
    至于她亏欠至深的另一个人,若有下辈子,倾尽还他便是……也或许,他还是不要遇见她的好。
    展见星开始琢磨要寻个什么理由提前把徐氏送走好。
    想来想去,觉得没法蒙得过徐氏,只有去找了许异,言辞含蓄地请托他,倘若他出事,帮她立即将徐氏送回大同。
    朝官坐罪,总有个过程,不会那么快牵连到家人,赶在这个时间差里将徐氏送走,应该来得及。
    到了大同,也就安全了。
    她打算好了如果许异追问缘由,要怎样回答——如今朱英榕看她这么不顺眼,说不准哪天就找理由把她入了罪,她有这个担忧也算正常。
    但许异眉宇间虽现忧虑之色,却没有追问她,而是道:“见星,你不要着急,无论你打算干什么,等我这里做好准备,我告诉你,你再做。你想,我要送走婶子,总得提前备好马车之类的不是?”
    展见星觉得他的话音有点奇怪,但又似乎有理,便没多想,先应下了。
    三天后,她收到了来自大同的一封手书。
    手书字迹随意阔大,一笔大白话。
    ——你不要动,我有办法。
    她整个怔住,眼眶控制不住地一热。
    作者有话要说:  有生之年我没想到还有这种卡法,情节我真的都有,结尾都想好了,但是怎么顺畅地走到那个结尾去,我有的情节怎么排布,就这也能把我卡得要死要活。
    大家的批评我都接受,是我的错,但放心不会烂尾,我说过很多遍我舍不得。
    第155章
    展见星回去找了许异。
    许异承认了:“见星, 是我联络的九爷。你都难到安排后事的地步了,怎么还一个人扛着?虽然你不告诉我里头究竟是什么缘故, 我也知道事一定不小。我这点官职,帮不了你什么,那就让能帮的人来帮好了。”
    “我不知道你和九爷现在怎么样了, 就试一试——”他说着,咧了下嘴,“看来还怪管用的。”
    展见星听得出他话音里的打趣以及一点别扭,无奈,只好笑了笑。她没想到把朱成钧拉到自己的困境里,但事已至此,心里毕竟是轻松了些。
    “对了,九爷打算怎么做?”
    展见星摇头:“我不知道, 他没说,只说有办法, 叫我不要轻举妄动。”
    许异马上道:“那就等一等吧,你别着急。木诚如今确实不容易对付了,九爷要在京里还好说,不在了,打听消息动手什么的都不方便。那个木诚倒是好,天天都能往皇上耳朵里灌话,我看一天进七八遍谗言都保不准。整了你不算,御史参他,他居然连御史都能弄出去。皇上也怪, 偏愿意听他的,闹得大臣们都没什么法子,再这么下去,可不是好兆头。”
    展见星默然,她知道缘故,因此不愿说朱英榕什么。可许异说得也没错,木诚的野心掩饰不住,已经出现了乱政的苗头,朱英榕心志不稳,再叫他拐带下去,恐怕要酿出一场大祸。
    到那时,再干什么都晚了。
    即便是如今,朱成钧离开了中枢,偏居大同,又还能想什么办法呢?
    **
    大同。
    如今这座重镇最热闹的地块,就要数东关了,尤其每年寒风起时,一长串的瓦剌使臣队伍也就跟着来了。
    虽热闹,一向也算太平,朱成钧闲来无事,常去马市上转悠,他不带什么仪仗,身后至多跟两三个护卫,时候长了,人都认得了他,有这么尊大佛时时镇场,谁又敢在明面上找不自在。
    暗地里,另说。
    边防对瓦剌敞开了一道口子,两边来往难免渐渐稠密,马市上交易的是官方许可的货物,如盐茶布匹等,行商守规矩就能加入。至于铁器弓箭等,虽属于官方严禁外流的禁品,不过既然有需求,而且是大量的来者不拒的需求,那一定有人肯冒着砍头的风险做。
    是夜。
    星稀,月也不明,弯钩似的,羞见人似地总藏到云后面。
    这不是个好天气,但对于有些人来说,正中下怀。
    邻近马市的一处院落的门悄悄打开了。
    东关驿馆的一处后门也开了条缝。
    夜黑风高,正合魑魅横行。
    “带来了吗?”问话的声音有一点怪,重音的地方格外重,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异腔异调。
    “三百张弓,两千支箭。一张不少,一支不缺。”
    “什么,不是说好了五百,一下砍了两百,还叫不少?”
    “爷,您体谅体谅,里外看管这么严,这三百张夹在布匹里好容易带了来,抓到都是杀头的罪。这回买卖顺了,才有下回,细水长流的,才稳当。”
    “什么水?——算了,货呢?先弄进来。”
    “就在后面,来,快抬进去。”
    后门发出吱呀的轻响,被完全推开了,四个着短打的伙计模样的人埋头往里抬着沉重的布包。
    一共六包,不多时抬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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