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隐瞒了陈星,正是因为项述恐怕陈星不愿让他涉险。而两人一旦分开后,陈星还能使用法力共燃,跨越万里察知项述的念头。
    毕竟于情于理,蚩尤抓走项述,才能杜绝最终神剑再铸的结果,陈星拥有心灯,蚩尤本能地必然对它有所畏惧。
    项述沉声道:“准备冶剑罢。”
    各人便纷纷动身,余下新垣平时,项述沉吟片刻,最后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在用法力共燃时,始终与星儿有隔阂?”
    “因为你们并未真正地做到,同生共死。”新垣平坦然道,“在你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念头,哪怕牺牲自己,也要让大驱魔师活下去。”
    温彻随手翻了下书阁内的许多孤本,陈星曾经读过,还做了批注的一页残卷掉了出来。上面是记载他与新垣平曾经事迹的故事传说。
    “陈星能感受到你的许多念头,”温彻淡淡道,“缘因他经历了这许多,已真正地释然了。他不惧怕自己死去,也不再惧怕你为他而死,一方既死,另一方决定去坦然面对,生死相随,完全、彻底地交出彼此,便是这般。”
    “‘死生与共’四字,都道说来不易,世人只以为它难,难在舍弃自己。”温彻嘴角带着笑意,又提醒道,“这当真就是看不开了,真正的难处,不在舍生取义,而是同样相信‘他’也愿意以性命来成全彼此。你看,你身为护法已久,自己死了没关系。面对他的死,仍不免婆婆妈妈,愁肠百结,是不是这道理?”
    项述沉默了,在书阁内安静站着。
    新垣平笑了笑:“所以他不再害怕,换个说法,今日是你赴险,还是他赴险,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又有何不同?”
    这时,拓跋焱又来了,带来了今日刚到的北方消息。
    “慕容冲输了。”拓跋焱说,“但幸亏石沫坤及时赶到,清河公主安全撤离,在幽州与苻坚形成对峙,慕容冲连同平阳军,落败为俘。”
    长安皇宫内。
    阴暗的天空下漫天飞雪,带着一股血腥气味,苻坚高坐殿中,麾下文官、武将林立,慕容冲一身是血,跪在殿中。
    苻坚身侧,右手边站着脸色灰败的禁军统领宇文辛,左手边,则在王子夜离开后,再度出现了一名中年人。各族将军、文官们带着毛骨悚然的目光,注视那中年文士。
    那是死而复生的王猛,曾替大秦奠定北方半壁江山的功臣。
    陈星在殿上走了一圈,发现活人们都看不见他,能察觉他存在的只有王猛、被蚩尤附身的苻坚,以及被魔神血所改造过的宇文辛。
    “冲儿,”苻坚双目中血色敛去,沉声道,“朕究竟有何亏欠于你?”
    慕容冲头上、脸上俱是血,在苻坚的铁骑大军下,平阳军遭遇了惨败,被剿灭万余,剩下的则尽数被俘。
    苻坚扫平了南征的最后一个障碍,不再理会清河公主,决定在今日严惩慕容冲之后,便挥军出发,荡平大晋。
    陈星在殿内走来走去,先是观察慕容垂,又在苻融面前做了个鬼脸。
    王猛:“……”
    殿内肃静,所有人都在猜测,苻坚将如何处置慕容冲。在这紧张气氛中,陈星又走到慕容冲身边,凑到他耳畔说:“快起来,我助你一臂之力,咱们一剑捅死他!”
    慕容冲的耳畔,仿佛只是刮起一小阵微风。
    “你是鬼魂,他听不见你的话。”
    声音响起,陈星一怔,抬头望向高处,只见王猛面无表情,越过十步之遥,与陈星对视,他已化身为魃,嘴唇不动,却能让陈星听见他的声音。
    “唔。”陈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只想找点什么事来做,恶作剧一番。
    但慕容冲猛然抬起头,凝视苻坚。
    “你不是陛下,”慕容冲喃喃道,“陛下被邪祟附体了,你究竟是谁?”
    一语出,殿上所有人顿时震惊,这也是数年来,自打大单于述律空平定长安魃乱后,秦廷百官内心暗暗的揣度,而慕容冲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这么说出了真相。
    鸦雀无声,群臣脸上带着明显的恐惧,慕容冲曾是苻坚至为亲近之人,在他的指认之下,殿内顿时弥漫起了一股恐慌气氛。
    苻坚从帝座上起身,缓缓走到慕容冲面前,低头注视他。此刻陈星在慕容冲身边盘膝而坐,随之也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苻坚。
    那一刻,苻坚眼里流露出了熟悉的神色,那眼神不仅慕容冲,就连陈星也曾看见过!在什么地方呢?
    然而他来不及细想,苻坚便道:“将他带到后宫去,派人时刻看守。”
    “你到底是谁?”陈星皱眉问道。
    但苻坚没有回答,只沉声道:“明日清晨起,大军开拔,前往洛阳,检整粮草后,预备往南方开战。”
    群臣惶恐不迭,纷纷散去。苻坚亦转身离开,王猛则安静地站在殿上。
    数日里,陈星试了几次,发现自己仍然是可以暂时离开苻坚身边的,他的身上仿佛有一股力量,笼罩了整个长安皇宫,至少在看不见他的地方,也没有太大问题。但设若离开到一定距离外,便能明显感受到天脉的吸力。
    这个距离,根据陈星判断,大约是方圆一里路程,那是苻坚所张开的魔神之力。
    “你究竟是谁?”陈星一阵风般穿进了书房,朝苻坚说道。
    苻坚正端坐于御书房中,若不提前得知他已成为蚩尤临时选中的肉身,陈星这么看,他几乎与平时的苻坚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的变化只是显得更深沉了一点。
    “你说呢?心灯执掌,”苻坚沉声道,“你看我像谁?”
    陈星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苻坚的双目复又缓慢恢复一片血红,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陈星,说道:“你不是孤的造物,今日若明王与定光燃灯在此处,吾等说不得还有几句话想说。你只是一件物事,对吾而言,较之神州法宝,不能更寻常。你,又有多大的胆量,来质问魔神?”
    听到这话时,陈星便知道一定是蚩尤了,兵主的神识已控制住了苻坚,并将他当作寄体,但自己曾经看见的心脏,却已消失了,心脏才是承载蚩尤两魂的容器,它现在在哪儿?
    陈星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但在蚩尤的注视下,他没有再说下去。
    “你想要心灯,是吗?”陈星沉声道,“那么,为什么现在不动手呢?”
    苻坚冷笑道:“等着罢,不必太着急,小东西。”
    此时,慕容垂叩门,推门而入。陈星转头,苻坚眼中血色一敛,复又恢复了那人间天子的模样。
    慕容垂开始回报行军与辎重等事,陈星听了一会儿,听不出什么机密,便从墙壁上穿过御书房,心想这倒是很方便,直接就能穿墙了。
    慕容冲正躺在寝殿中,满地铠甲散落,上身赤裸,头发散乱,发起了高烧,身上还带着大战后受的伤,一身血迹斑斑,白皙的胸膛与腹部,不少地方受了感染。
    “爹……娘……”慕容冲说着呓语,喃喃道,“姐姐……”
    “慕容冲!”陈星焦急道,“凤凰儿!醒醒!”
    慕容冲紧紧抿着唇,脸上血色全无,陈星生怕他也饮下了魔神血,想摇晃他,手掌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感受不到。”王猛又在陈星背后,说道,“你忘了师父生前教的?”
    陈星马上转身,注视王猛。
    王猛又道:“生者有时、死者有界,我是死者,所以能与灵魂交谈,想与慕容冲相会,不是没有办法,但至少现在,无论说什么,他都不可能听见。”
    “你……”陈星想起上一次见王猛时的情形,那是在伊阙下鸿庐中,匆匆一面,当时自己与驱魔师们还夺走了王猛手中的白虎幡。
    而后,听项述所言,他曾前往华山,奔赴陈星师门查探岁星之事时,也见上了王猛一面。当时,蚩尤令王猛前来带话,提出了他的交易,让项述前往幻魔宫。那天他们见面时,项述说了什么?
    “师兄?”陈星诧异道,“你……没有被蚩尤控制?”
    王猛在慕容冲榻畔坐下,转头注视陈星,说:“令我彻底失去神志,成为像宇文辛一般的傀儡?这么做了,谁去替大秦天王、北方共主出谋划策,筹备这场战争呢。”
    陈星当即松了口气,说道:“太好了,你……你没事。你还保留着清醒。”
    王猛端详陈星,想了想,说道:“较之最后见你那一面,小师弟,你长大了许多,这话,我早就想说了。”
    陈星一时百感交集,不禁悲从中来,想起了曾经在师门中学艺的日子。
    “你为什么……不离开?”陈星说,“你分明可以来找我们的,师兄!”
    王猛坦然道:“大秦就是我的家,又去南方做什么?我生前为报答苻坚知遇之恩,助他收复北方,数不清的同胞死于我手……如今想来,死后不得安生,乃是我一生之报,倒也寻常。”
    陈星沉默不语,眉头深锁。王猛说:“在这里说话、行事一定要非常当心,目前他的神识分散进了地脉,与神州同为一体。注意力有限,一时半会儿无暇顾及你我。但只要开始发兵,恐怕他很快就会发现咱们密谋之事。”
    “兵主为了向大臣们证明,我并非失去神志的魃,一时半会儿想必不会完全炼化我,只是你就未必了,很可能被他锁起来。”
    陈星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苻坚还在,兵主并未完全控制他。”
    王猛说:“蚩尤如今,只有两魂余于世间,第三魂则不知所踪,用你的聪明才智想想,师弟,附身到苻坚体内后,那余下的第三魂,又是谁的?”
    陈星刹那就懂了,蚩尤同化了苻坚,抑制住了他的天魂,即让他的“自我”沉睡。其次则吞噬了地魂,获得了苻坚生前所有的记忆。而第三魂,则全无保留地继承了,曾经苻坚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也获得了苻坚对慕容冲的爱!
    “那他想必有点恼火,”陈星从这点上,仿佛窥见了蚩尤的某个弱点,“兵主从感情上而言,竟是成为了人。”
    王猛点了点头,陈星又不禁想起,项述告诉他的,上一次最后的时刻中,项述在幻魔宫中所发生的事情经过。这么说来,蚩尤似乎也没有骗项述,缺失第三魂的他,在吞噬了项述,将他的一切据为己有后,自然也获得了项述对他的爱。
    这感情无法摒弃,对一名魔神而言,是个不小的阻碍,但之于陈星而言,也正意味着,蚩尤哪怕获得定海珠的强大力量,最后依然不会伤害他,某个意义上,他也算是项述,兴许还会兑现曾经的诺言。
    王猛说:“时间所余无几了,你们还有什么计划?我相信有谢安在,不可能想不到这是兵主的陷阱,除非你资源,否则不会被抓到此地。”
    陈星说:“我事先确实全不知情,但我相信我的伙伴们。师兄,现在兵主想做什么?”
    “他需要怨气。”王猛答道,“天罗扇被王亥带走,落到你们手中,连同曾经搜集的怨气一起被驱散。兵主渴望杀戮与死亡,百万人的大战一旦开启,为他提供足够的怨气,他便能够在战场上成功炼化你,获得你的心灯。”
    陈星说:“可是他已经有躯壳了!”
    “这对他而言,远远不够。”王猛说道,继而伸出手指,在陈星手背上一点,说,“而且,注意这个,你还没发现么?”
    陈星下意识地抬起手,看见了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散发着微光的指轮。
    陈星:“这……”
    王猛说:“我观察了他好几次,见他始终注意你的手上,却没有提及,想必不愿你察觉。这枚指轮,对他而言,是不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陈星低头,端详手上的潮汐之轮,想起项述告诉他,三年前的最后一刻,定海珠碎裂后,他将珠中的戒指推到了陈星手上,但回到过往之后,陈星却始终没有发现过它。
    而现如今,在灵魂状态之下,它终于出现了。
    “他为什么不直接上手抢呢?”陈星问。
    “眼下你已是鬼魂,”王子夜说,“他无法直接干预你,只有当他也释出两魂,彼此都在魂魄状态下,方能抢夺。然则一旦蚩尤魂魄离体,便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他只要吞噬你,便能同时获得心灯与这枚指轮。”
    “我不知道该怎么用,”陈星皱眉道,“但这确实很重要。”
    “所以。”王猛说,“你须得尽力保护好自己。”
    “我已经只剩下三魂七魄了,”陈星哭笑不得道,“连肉身都没有,怎么保护?我本想试着唤醒慕容冲……等!师兄,你有办法,能让他听见我的声音么?”
    王猛答道:“鬼魂要如何与生者相会,学了这么久,连这都忘了?”说着以手指画出一个符文。
    陈星笑道:“托梦!”
    王猛正要将符文按在陈星额上,陈星却道:“师兄,你会愿意帮我的,是不?”
    王猛答道:“答应我,最后一定要从苻坚身上,将兵主驱逐出来。”
    陈星一怔,王猛认真道:“哪怕要死,一代天子,也该死得堂堂正正。他一天是我的陛下,便永远是我的陛下。”
    说着,王猛在陈星额上一拍,灵魂状态下的陈星霎时倒了下去,没入慕容冲体内。
    天地间下着大雪,慕容冲站在敕勒川下,没有帐篷,亦没有牧民,抬头眺望白茫茫的阴山。
    “慕容冲?!”陈星在雪地中喊道,“慕容冲!”
    暗夜里,陈星手中提着一盏灯,心灯又出现了,驱散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而在他的身后,则是无边无际盛开的桃花,随着陈星一路跑来,桃花林不断扩展,敕勒川的雪线则快速退后,形成春日与冬夜明显的一道界限。
    “陈星?”慕容冲转头,看见了陈星,说,“我……离死不远了?这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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