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南一改先前的语气,变得非常生硬,王自力微微感到紧张。
    “什么事你问好了。”韩冰说。
    “关于案子的。”
    “案子?案子还有哪里不清楚的,不都是沈默干的么?”
    “不对。”
    “不对?”
    张南缓了缓,刻意避开刺眼的阳光,立即说:“你们第一次来公园找我的时候,我问过大力一个问题,我问他:这个案子可以告诉你什么?”
    “然后呢,他怎么回答你的?”韩冰望向王自力。
    张南摇摇头说:“其实我当时听大力完整叙述一遍案情后,我已经察觉到了这个案子里的猫腻,但是因为当时的情况,再加上缺乏一些证据,我就一直把这个疑问放在一边,没有多想,最主要的是,我本能抗拒这个疑问,我不愿意接受那样一个事实,后来……”
    张南表情显得痛苦,韩冰的脸色也开始转为沉重。
    “后来什么?有事情你直说好了。”
    “人类社会进步的一个重要核心和标志就是理智,我自认为是个理智的人,可惜在这件事情上,我犯了一些错误。”
    “你别绕了,说吧。”
    “韩警官,我今天来,是两手空空的,大力也一样。”张南忽然换了另一种语气。
    “什么意思?”韩冰不解。
    “我手里没有任何证据,只想问清楚一些事。”
    “我已经说了,你随便问。”
    “那好,我们来探讨一下案子的细节。抛开光复幼儿园的案子,我之前把铁锤狂魔案分三个阶段,第一是原始铁锤狂魔案,现在我们知道,凶手是顾强,第二是西山鬼屋案,凶手毫无疑问是沈默,而第三阶段,是我们最忽视的,也是你一度认为是完美犯罪的浏河镇的三起歌厅小姐被杀案,从表面看,那三个女孩也应该是沈默杀的。”
    “难道不是?”韩冰抬起头。
    张南轻轻地摇头说:“大力把浏河镇的案子给我完整讲过一遍,他是吃这行饭的,所以讲得非常清楚,我后来自己又去确认了一下,发现三个女孩的遇害,也就是死亡时间,分别是晚上11点多,凌晨1点多,凌晨3、4点左右。最后一个女孩莫芸是在配合你们实施计划完毕后回到家被杀的,她的尸体在早晨6点10分被发现。”
    “对,有什么问题呢?”
    “这中间是有问题,有个很明显的问题。”
    “你说说看。”
    “沈默从医院大楼上跳下去,逃走以后,我向医院了解到一些情况,发现医院每天会有两次查房,一次是晚上24点,一次是早晨6点,白天以及晚上24点前基本是护工或者程思琪来照顾,也就是说,沈默凭自己特殊的能力,从窗户离开医院的机会只有24点到6点之间,那个时候是半夜到凌晨,先不说后两个女孩,第一个女孩的死亡时间,确定在晚上11点多,试问沈默是怎么分身,跑去浏河镇杀人呢?”
    韩冰哑然。
    张南继续说:“我相信给你寄信和给你打电话,是沈默亲历亲为,但苏州第一医院距离浏河镇并不算近,特别是半夜,来回一趟要大费周折,就算沈默能力再强,他毕竟不是神仙,正常情况下,如果他想杀人,绝对不会选那么远的一个地方。之所以他还是将目的地选在浏河镇,是因为他知道,有人会替他杀人!”
    说到这,王自力的眼神如电一般射向韩冰,韩冰微微低下头,语气生硬地问:“你什么意思?”
    “我之前总以为,像沈默这样的人不需要帮手,但很明显是我错了,沈默需要的,是一个具备杀人能力,有一定反侦查意识,并且会乖乖听他话,绝不捣乱的人,韩警官,我想来想去,能够符合他条件的人,好像只有你。”
    韩冰“哈哈”一笑,厉声说:“我都没听懂你在说什么,居然怀疑到我头上来了?哦,我帮沈默杀人,浏河镇那些小姑娘都是我杀的,搞了半天我成铁锤狂魔了?这就是你的逻辑?张先生,我本来还以为你是挺聪明的一个人,现在真的是……”
    张南没有搭理韩冰的嘲讽,说:“你的孩子和老婆被沈默绑架,你几乎动弹不得,而且你几次三番强调要我们把重心放在西山鬼屋案上,还有沈默给你三个月期限,让你破了西山鬼屋案的那通电话,我们也只是听你在说,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沈默前面都是写信,后面会突然跟你打电话呢?现在想想,应该是沈默继续给你写信,并用你老婆孩子的性命威胁你,告诉你作案细节,让你充当铁锤狂魔,替他在浏河镇杀人。”
    韩冰连连冷笑,却不搭话。
    “我也慢慢理解,你为什么会找大力帮忙。”
    “为什么呢?”
    “第一,你信任大力的能力,认为他有很大机会可以帮你破了西山鬼屋案,你自己被凶手盯上,调查起来不太方便,你急需一名像大力那样的助手。第二,你设想出了另一种可能,就是你先遭遇不测,没有办法再救你的老婆孩子,所以为保险起见,必须要有个后备人选来继续替你完成任务,大力为人热心,正义感强,请他帮忙是毫无疑问的。”
    韩冰仿佛被张南说中心事一般,慢慢低下头,王自力面色铁青,再也忍耐不住,大声质问:“大韩,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
    韩冰摇摇头说:“张先生,你的一通分析,听上去好像蛮有道理,也挺通顺的,可你不觉得有点想当然么?你的结论,全是建立在猜测上,缺乏真凭实据,搞刑侦的,切记不要太相信主观性的判断,还是要建立证据链。”
    “你错了。”张南微微一笑,“我跟你们最大的区别是……我不搞刑侦……我只不过是一个丧失了通灵能力,眼睛快要瞎了的通灵人。”
    “但你也不能就凭这些东西,把我定罪吧?”韩冰笑问。
    王自力气冲冲地走到韩冰面前,又问:“你跟我说实话,那些事是不是你干的?沈默之前一直给你写信,为什么突然打电话了?最后那封信在哪,告诉我!”
    “告诉我”三个字王自力说得极大声,带有明显的愤怒,韩冰整个人一震。
    韩冰长呼口气,连呼气都在发抖,反问:“你想让我说什么?”
    “莫芸是不是你杀的?”王自力再度靠近韩冰,咄咄逼人的眼神,像快要喷出火来。
    韩冰有些不知所措,表情异常僵硬。
    “大力,你等等。”张南伸手劝阻,“我既然怀疑他是浏河镇的铁锤狂魔,当然不只是凭那些空洞的猜测。”
    “你讲!”王自力沉住气,站到一边。
    “我们再回到刚刚的话题,那时候你在公园,把整个案情,尤其是你们失败的雨夜抓捕计划给我讲述一遍后,我就已经发现不对劲,所以才问你:这个案子可以告诉你什么。”
    “哪不对劲?”
    “你说,当天晚上,你们一直和那个叫莫芸的女孩在一块,负责指挥,现场只有你们三人,对不对?”
    “对!”
    “结果一直到半夜,凶手都没出现,然后你们认为抓捕计划失败,亲自送莫芸回家,谁知道你们走了之后没过多久,莫芸就被杀了。你不觉得……这一切非常巧合?”
    “是挺巧的。”
    “你们才刚撤离,凶手就动手,时机把握恰到好处,说明他相当清楚你们的计划,但最关键的一点,也是我感觉不对劲的地方,是你和韩警官一起送莫芸回家,再没有其他人,即是说,知晓莫芸住在哪里的,只有你和韩警官,而最终,莫芸是在家中被杀的……”
    王自力一语惊醒,瞪大眼睛望着韩冰,痛苦地说:“对……对……妈的我真是木鱼脑袋,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是我们送她回家的……”
    “当然从理论上说,你们有被跟踪的可能,但韩警官我那时不了解,你我还是了解的,以你的水平,几乎不可能被人跟踪还不察觉,这一点我相信你,再加上我后来了解到韩警官在这方面同样优秀,试想再厉害的凶手,也几乎不可能跟踪两名经验丰富的优秀警察,况且你们还是开着车,所以结论只有一个,你和韩警官,其中一人,大概率就是杀害莫芸的凶手,除非凶手提前知道莫芸家地址,但这个可能性很小。由于我清楚你的为人……”
    王自力不再听下去,而是猛地一把抓住韩冰,叱道:“就是你!”
    韩冰用力甩开王自力的手,退开好几步远,背靠栏杆,面部表情一阵抽搐,随即变得扭曲,最后掩面,带有哭腔地说:“我没办法!大力!我真的没办法!他拿余燕和孩子的命威胁我,让我在每个雨夜跑去浏河镇的那条路上杀人,还必须扮演铁锤狂魔,不然他们就死,我动也动不了!那天晚上……我送你到苏州后,我又返回莫芸的家里,偷跑进去的……你知道吗,我在杀她的时候,我也在流眼泪,她拼命的求我,让我放过她……我一锤一锤的砸下去,砸到她再也讲不出话……”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杀她,不杀别的人?”王自力痛恨地问。
    “因为她认出我了。那天晚上……我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我穿了一件杀另一个女孩的时候穿过的衣服,她正好见过,所以感觉眼熟,后来她的眼神一直在我脸上飘来飘去……而且你也记得,她当时很紧张,我就知道出事了!但我那时候不能出事的!绝对不能出事的!没办法呀!真没办法!”
    说完这些话,韩冰开始掩面痛哭。
    张南和王自力让韩冰哭个够,也不打断韩冰,张南略表同情地问:“沈默威胁你,让你替他杀人,有没有说为什么。”
    韩冰摇摇头。
    “他让你在雨夜必须完成一次杀人,还要扮演铁锤狂魔,否则你的老婆孩子就死。”
    韩冰点点头。
    张南长叹口气,沉寂了片刻,再问:“其实你也感觉到了,终有一天,我会找上来的,所以你把孩子托付给了家里人。”
    韩冰苦笑一声后说:“没办法,我知道瞒不过你,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从余燕被石头砸死那天起,我也跟着死了……”
    韩冰目光呆滞,转身面向整个苏州工业园区,轻轻地说:“大力,对不起……”
    “你觉得就对不起我?大韩……你的路选错了!”王自力厉声说。
    韩冰摇摇头,笑着说:“如果……我也像那个沈默一样,有九条命,摔不死就好了……”
    话一说完,韩冰突然翻上楼顶栏杆,跳跃出去,后急往下坠。王自力大吼一声,伸手想要去抓,仍晚了一步。
    张南和王自力,目视着韩冰快速坠落,仿佛掉进无穷无尽的深渊……
    韩冰的死讯以及“浏河镇铁锤狂魔”的身份很快惊动整个警界,苏州公安部立即召开紧急会议,调查韩冰。王自力没有接受委托,对他而言,一切已经结束。
    王自力替韩冰家人做主,让韩冰和余燕葬在一块,在他心中,韩冰并非是一个恶人,只不过被逼到绝路,他甚至在想,如果是他面临这种考验,会如何选择。
    他还亲往韩冰姐姐家,探望韩冰的孩子,当看到那个无父无母的可爱男孩时,他心中一痛。
    他决定,将来帮忙管教韩冰孩子,他知道韩冰也是这么想的。
    另一方面,张南住进了医院,医生明确告诉张南,他的情况不太乐观,两眼随时可能失明。
    张南淡然一笑,准备接受命运安排。
    住院的一个多星期,张南的眼睛每况愈下,好在身边总有人陪着他,王自力,老贾,程思琪,程秋娜,这几人轮流在医院照顾张南。
    这天,恰好所有人都在,一名护士走进病房,手里拿着一封信,递给张南。
    “张先生,给你的信。”
    “啊?在医院都有人给你寄信啊?”程秋娜抢过信一看,发现信封是空白的,没有任何寄信人信息。
    老贾也觉得奇怪,问:“这信是谁寄来的?”
    护士回答:“不知道,刚刚有个人过来送信,让我们把信给张先生,然后马上走了。”
    张南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坐直身体,王自力也有所觉悟,紧张兮兮地问张南:“是他?”
    张南接过信,点点头,回了句:“其实我等他这封信等了很久。”
    王自力忙来到窗前,拉开窗帘,朝下张望,张南劝说:“不用看了,你抓不住他。”
    “要不要我给你读?”程思琪关切地问。
    “我现在还能稍微看见一点点,让我自己读吧。”
    张南拆开了信封,里面是几张a4纸,纸上的字全部手写,字迹清秀端庄。
    信的内容是——
    “张先生,先允许我这么问候你一声,得知你在住院,我没有来探望,真是抱歉!今天给你的这封信,完全是对我整件事的一个总结,我猜里面的有些内容,是你不知道,并且想知道的。
    我出生在一个很普通,或许说有点落后的家庭,从小由我妈妈和我外婆照顾,把我抚养成人。在我6岁那年,我一个人在野地玩耍时,被一只全身闪着黑光的猫咬了一口,从那天以后,我就发现我的身体变得很奇怪,性情也跟之前不一样了,如你所见,我获得了一些‘特殊能力’。
    我对任何事物都不再感到害怕,我的行动快捷,五官灵敏,生命力顽强,而且喜爱捉弄某些人或物,你一定不敢相信,那时候我们小学班上有两个男同学在河里溺亡了,幕后的主凶就是我,当然,是因为我讨厌他们。
    我成年以后,母亲和外婆相继去世,我长年被压抑的本性开始渐渐表露,我对事物有了新的看法。在我看来,人类的本质是贪婪,自私,无情无义的,不断的侵占,破坏,毁灭,才是人类正确的生存方式。然而现代人几乎迷失了本性,被文明束缚,被规范限制,我们就好像生活在一个偌大的精神监狱之中,无法自由自在的翱翔。
    毫无疑问,现代文明磨灭了人类的本性,从古至今,我们越来越不可理喻,本是我们该做的事,一件件的被我们抛弃。
    所以我决定,跳出那个圈子,做回一个真正的人。
    我从快递公司辞职以后,就搞起了摄影,我着迷那些阴暗,残忍的场景,拍摄了许多那样的照片。但仅仅做这个的话,不能彻底宣泄我的情绪,因此我要再做一件大事,一件足以轰动全国的大事。
    某天,我经过一所幼儿园,忽然感念,其实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我们的教育。是啊!从上幼儿园那天起,我们就在接受不正确的教育,那些老师们,他们全是恶魔的帮凶,统统都该死!当时,我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的伟大是不容置疑的,我要当着那些幼儿的面,处决那些教师,也顺便让孩子们见识见识人类最真实纯粹的一面,看清楚这个世界的本质。
    我将目的地选在光复幼儿园,我知道你一定去过现场,那所幼儿园很偏,而且没有摄像头,是我实现计划的理想之地。
    在那之前,我做了许多准备工作,包括勘察幼儿园情况和附近地形,精确计算好每个细节。当一切就绪后,我开始实施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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