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棍子丢了,毛不思的半条命也丢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那个遇事都笑眯眯的小姑娘脸上看到那么绝望的神情。
    她几乎翻遍了整个毛家和刘府,可孟祥呈收掉的东西,是不会轻易被寻到的。
    我去寻她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三日,她还在哭,哭的那么伤心。
    她抱着膝盖,脸埋在手臂里,声音透着难以明说的委屈,“我回不了家了。”
    这场低气压持续了月余,后来不知是她想通了还是如何,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机,隔三差五的往我身边凑。
    与其说是讨好,不如说是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
    可与兄长来往的书信,边境的电报,各家盘根错节的消息,甚至有不少与她们家有关的,都被我放在了明面上,她却是连个正眼也没瞧过。
    我知道府里没人喜欢她,她的处境亦很艰难,可除却刚开始的那段不快,其余时间,她总是开怀的默默准备着什么,偶尔我也会借着母亲的名义送给她一些上好的布料和新奇的西洋玩意,她扭头就让人收在了箱子里。
    她的箱子很大,装满了她在这得到的一切,包括她父亲送来的几盒子小黄鱼。
    我知道,那些她都不是顶喜欢的,她顶喜欢的东西都收在一个奇怪的小包裹中,我曾趁她不注意瞧过几眼,无非几张符咒一些我认不得的东西。
    不知为何,心底的火就那么冒了上来。
    我纵然不是世间最好的男子,可依着我如今的身份地位,配毛不思的家室,配她也绰绰有余。可她呢?费尽心思嫁进来,却把我当傻子一般。
    我对她越发的冷淡,从不踏入她的院子,偶尔她来寻我,也被我冷嘲热讽的几句打发出去,每次我看着她气鼓鼓离去的背影,总盼着她能停下步子,能像寻常的女儿家一样对我说几句温软的讨饶话。
    我想,只要她开一次口,低一次头,我便愿意让她一辈子都不必在对别人服软。
    可她是个多倔强的性子啊。
    之后,我与她吵架的频率愈加频繁,开心了吵一场,不开心也要吵一场,有时我甚至期待着看见她吃瘪的表情,那么生动,那么有趣。
    再后来念儿被孟先生带着回到了刘府,我便知道,大哥在前线是真的撑不住了,果然没多久,报丧的电报被传到了我的手里,刘家的天好似塌了一半,母亲哭肿了眼,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多岁。
    那晚我坐在凉亭里,满眼的缟素,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忽然,一双小手就这么把我面前的酒壶夺了去,我抬头盯着她,“我不想在大哥的葬礼上与你吵。”
    “我也不是来吵架的……”她嘀咕出声,从身后的小篮筐里拿出巴掌大的青瓷瓶,递到我面前,“喏,热的。”
    那夜的月很美,她递过来的酒很暖,我就这么不由自主的拉住了她的袖子。
    四目相对,许久,她才为难开口,“我不会喝酒。”
    她不会喝酒,我知道,不然也不会稀里糊涂的丢了她视若珍宝的棍子。
    可我不是想要与她喝酒的。
    “我要去北川了。”我开口,有些迟疑,“你,要去吗?”
    “要。”她几乎不做思考。
    “北川苦寒,不比这里,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等……”
    “不用考虑。”她打断了我的话,抬头看我,眼里装着皎洁的月亮,“你去哪我去哪,我是肯定要与你一起的。”
    “为了我死后给我的魂魄找个好雇主?”也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初见那日,她说的这句话。
    “也不算个好雇主……”她咬着唇,“也是如你……不不不……是比你讨厌的……但是,他家很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
    “你就这么咒着我死?”其实我并没有生气,死亡对我而言,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毛不思就这么杵在原地,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我没有想让你死……可是……”
    她看着我,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想说什么,我是知道的,宋阳曾告诉我,每当她委屈了、不开心了,都会坐在院子里,对着花鸟说话,对着鱼虫说话,她说:我想回家。
    我都能想象到她究竟有多难过。
    “放心吧。”我拉她坐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手背,“你既要跟我走,我必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不然,此后的人生,谁来护住你。
    我想,遇见我,她怕是这辈子,也回不去所谓的家了。
    ☆、脉脉不得语番外
    “阿妈说要来接我的。”阿盈倔强的坐在门外青石板叠就的台阶上, 任凭奶娘怎么哄劝,都固执的坐着, 一动不动。
    “夫人已经走了, 您这个样子,她怎么能安心啊。”奶娘红着眼眶, “咱们跟少爷回家吧。”
    三天了,她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 一个人跑到门口, 踩在石狮子上等她的娘亲,她的爹爹。
    人人都告诉她,他们已经死了, 死在了寒冷的北川, 她偏偏不信,她的爹爹那么厉害, 会骑马会打枪, 是个大英雄。她的娘亲不久前还抱着她, 给她讲故事,陪她玩耍, 娘亲说过会接她回家的, 明明答应过她的。
    “他们不会来了。”男孩穿着灰色的道袍, 默默地坐到阿盈身边, “人死灯灭,他们去另外一个世界了。”
    “你胡说!”阿盈猛地推了男孩一把,恶狠狠地盯着他, “娘亲从来都没骗过我,她一定会来接我走……”
    “阿盈。”男孩手掌撑住身子,憋住眼泪,“我师父也没了。”
    男孩是个孤儿,据说家里事做生意的,结果走货路上被土匪劫了道,一家子人就留了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他,事后他被孟祥呈从土匪窝里捡回来,正巧碰上云游不定的师祖归来,师祖说他与自己经历十分相像,是个有缘的,便亲自给取了名字。
    从男孩记事起,就跟在孟祥呈身边,他天赋极高,小小年纪已能收的了弱小的花灵草怪,阿盈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小姑娘。
    她比他个子还要矮,娇滴滴的,还时常哭鼻子,就像颗玻璃球,摔不得、碰不得,只能托在掌心里捧着。
    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姑娘,突闻噩耗,竟是一滴眼泪也没落过,只日复一日的坐在门口,从天黑等到天亮,可任凭她怎么等,也等不来想见的人。
    再后来,阿盈还是被刘念带走了,临行前,她拉着男孩的手,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你教我法术好不好,我要把那些妖魔鬼怪都杀光!都杀光!”
    男孩想,她一定是恨极了那些异类。
    “不行!”没等男孩开口,就被刘念打断,他蹲下身子,望着阿盈认真道,“婶婶定是想要你一生平安顺遂,永不沾惹那些个东西。”
    “师兄说得对。”男孩跟着附和,一念成魔,一念入邪,阿盈的憎恨太深,他不能教,也不想她长大后卷入各种是非,他牵着她的手,小姑娘还带着婴儿肥,摸上去软软的,“我会好好学本事,保护好阿盈。”
    之后,阿盈每年都要来道观里小住几日,只是每次来,她身上的气势都要更胜几分。她总爱托着腮跟他讲刘府的事情,讲刘念的事情。
    “你不知道我二叔有多讨厌。”阿盈嘴里叼着半根甘蔗,脚边是吐了一地的甘蔗渣,“他居然说北川是我父亲打下的,理应是我的,待我长大后接过刘家,找个老实听话的入赘到进才好来。”
    “那你怎么答的?”少年手里握着弯刀,继续给她削甘蔗皮。
    “我当然应下了。”阿盈哼笑了几声,满不在乎道,“回头就告诉了哥哥。”
    “师兄一定很生气。”这摆明了是要离间他们兄妹二人的感情。
    这些年来,刘念靠着在北川累积下来的经验,变得越来越强大,他不只一次感激三叔把年少的他带去前线,实战经验远比纸上谈兵要有用的多。这份感激随着他长大,遇到的事情变多,而更加的深刻,继而转嫁到阿盈身上来。
    人人都知道刘上将有个妹妹,疼爱的跟眼珠子似的,如今刘家二爷这番话说给阿盈听,可不就是想让他们二人产生嫌隙,这跟挖刘念的眼珠子有什么区别?
    “可不,哥哥气的连摔了好几个杯子。”阿盈又咬了口甘蔗,背对着少年,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淡淡道,“我又不傻,这世上真正待我好的人,只剩下哥哥了。”
    她一个姑娘家,耍不了枪,舞不了剑,也不是个多七窍玲珑的,可就因着刘念争气,她几乎可以在刘府横着走,下人见到她都要屏气恭顺的唤声小姐。
    “你这话里话外,可是说我待你不好?”阿盈手中的甘蔗将吃完,少年另一根又送了过来。
    “你不一样。”阿盈接过甘蔗,“你是我朋友,便是我再落魄,你还是要给我煮饭削水果的。”
    可那些人不同,一旦刘家出了事,一旦刘念出了事,她就会立刻从云端跌下来,人人踩上一脚。
    功高盖主,便不得不反。
    她来之前,刘念还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你去住段时间,等一切安定好了,我就去接你。”
    阿盈记得,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也跟她说过同样的话,结果却没兑现。其实,长大了,她才懂得,在这个世道,多数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她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懂得权衡利弊,甚至有些虚伪自私。所以,发现刘念的心思后,她一个字都没劝过他,她知道自己劝不住他,也盼着他能不再受人牵制,更明白,一旦他成功,那么但凡是刘念的地盘,她便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
    那个柔弱娇气,遇事就缩在母亲怀里哭鼻子的小姑娘,早就被磨砺成了如今的这副样子。阿盈也想过,如果阿娘和爹爹还活着,她是不是会不一样,不用担心被厌恶嫌弃,不必担心说错话做错事,不需担心给年少的哥哥招惹麻烦,遇事便可以躲在爹娘身后,天塌下来都不怕。
    六月初二,阿盈在这里呆了足足两个月,成日里吃吃睡睡,从未有过的清闲,直到某日,她坐在门前下五子棋,忽然,双眼就被一双手掌覆盖住。
    光亮被阻挡在手掌之外,身后是好闻的雪松香,来人刻意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心底的兴奋,“猜猜我是谁?”
    成了!
    阿盈手里还握着颗棋子,一扭头,身体就穿过来人的手臂,直挺挺的扑了过去,“哥哥。”
    她眼底闪着光,刘念眯起眼笑着把她拉开,习惯性的捏了捏她的脸颊,“阿盈真是逍遥自在,心宽体胖。”
    “还不是三顿饭有三顿见不到肉。”阿盈扯着刘念的袖口,抬着眼与他逗趣,“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住在道观还是和尚庙了,没有油水,可不得多吃些,多吃些,可不得又胖上些许。”
    “好,我说不过你。”刘念笑着刮了下阿盈的鼻尖,“哪里像是我妹妹,简直是个冤家。”
    “要走了吗?”少年不知何时立在了门口,手里端着给阿盈带来的葱油烙饼,她想吃烙饼,已经吵着闹着有两天了。
    “嗯。”刘念腰背笔挺,笑起来也带了几分上位者的从容,“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是挺麻烦的。”少年舒展着手臂伸腰,转手又把盛着烙饼的粗瓷碗塞到阿盈怀里,转身打着哈欠道,“可算走了。”
    “小气鬼!”阿盈气的想要追上去给他一记板栗,谁料,腿还没迈开,便被刘念一把拉住,不满道,“哥,他嫌弃我!”
    “这么大人了,怎的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刘念摇摇头,笑道,“走吧,回家。”
    “我东西还没收呢!”阿盈抱着碗。
    “让下人去收。”刘念牵着阿盈,一如当年他把她从这里带回刘府,只是这一次,他们要去的地方更令人振奋、令人沸腾,“到家后好好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阿盈盯着怀里的烙饼,心里很是明白。
    “准备当司令府的小姐。”刘念走在阿盈身侧,“从今往后,只有你欺负别人的道理,断没有别人闲话你的份。”
    “还是哥哥对我好。”阿盈端起碗,笑眯眯地借花献佛,“吃饼。”
    笑声传来。
    少年听着二人的脚步越来越远,才驻足回头,阿盈到底不属于这里,她的心、她的眼注定要装下更多的东西,少年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不知今日一别,再见是何时。”
    时光如白驹过隙,少年逐渐长大,阿盈偶尔也跟他写几封书信,聊得无非是些细毛蒜皮的小事。
    她说城里来了一批好看贵重的首饰,各家的夫人小姐都极喜欢。
    她说张秘书长家的女儿看上了哥哥,她自告奋勇去送信,结果却被哥哥好一顿数落。
    她说外面的世道又乱了,各地告急的战报像雪花一样往城里飞。
    她还说她到了该议亲的年龄,想要嫁个对哥哥、对刘家有助益的儿郎。
    阿盈说了很多,可她从来不说自己喜不喜欢,自己想要什么。
    他有些怀念儿时那个和他一起捏面人的小姑娘,那时她刚来到道观,穿着厚厚的花棉袄,脸上抹着几道面粉,她说:爹爹捏的面人可好看了,我以后要嫁个爹爹那样的男子。
    还记得自己在一旁感叹:三爷保家卫国,汗洒沙场,的确是个英雄。
    “我不喜欢打仗的爹爹。”小小的阿盈眼睛还盯着面团,“我喜欢会讲故事会捏泥人会烙饼会陪着我和娘亲说话的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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