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秀歪着脑袋想了想,“可是我现在喜欢红色的啊。五月哥你下次去江陵看看,有没有红色的。”
    她记得,以前萧彦宁爱穿红衣,他那样的人,配上红衣,妖魅的不似凡人。
    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喜欢红色的。
    可是她忘了,如今萧彦宁瞎了,他素日所穿,不过是一件青灰色的麻衣长袍。他是一个骄傲的人,又不愿下人仆役服侍,所以他穿什么眼色的衣裳,连他自己也不晓得的。
    衡秀拉着五月来到水岸边,便看见娆荼正摇橹登岸。五月连忙上前帮她泊好了船,“姑姑,你怎么一个人撑船,也没个仆役跟着?”
    娆荼看着眼前的少年郎,眼中满是欢喜笑意:“五月,你都这么大了。”他长高了,比她还高出一头。
    五月道:“我听说姑姑回来,连忙来见您,这么多年,姑姑还是没一点变化。还是这么温柔貌美。”
    娆荼笑道:“油嘴滑舌!你只管说些好听的来哄我。”
    衡秀上前道:“娘亲,五月哥哥给你准备了礼物。”说着捧起手里的沉香盒打开,将那一朵鹅黄绒花给娆荼看。
    娆荼看了一眼,见五月神情羞赧,便知是怎么回事,因拿起那团绒花,笑道:“这么鲜亮的颜色,我带着一定没有阿秀好看。五月,我把你的礼物送给阿秀,你恼不恼?”
    五月闹了个脸红,讷讷道:“阿秀喜欢红色的。”
    娆荼一笑置之,将那绒花别在阿秀的鬓发上,对五月笑道:“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五月愣愣地点点头,“是很好的。”
    衡秀见娘亲和五月哥哥都有些古怪,不由纳闷起来,仰着脑袋看看五月,又看看娆荼,想不明白。
    第二日沈筑令备了家宴,四个孩子,衡文、衡秀、五月、萧砚,两个大人,沈筑和娆荼。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人生就很美好。
    衡文衡秀和五月早就见了娆荼,哭也哭过、笑也笑过,萧砚却是第一次见娆荼。
    小砚台瞪着一双晶亮的眸子看着娆荼,好奇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姑呢?娆荼见小砚台眉目间像极了萧彦宁,连那一丝雍容懒散勾人心魄的气韵也像了几分,但小丫头的嘴巴却是像卢州月。
    娆荼对卢州月一直并无恶感,知她生下小砚台难产死了。想起当年在潼川托孤,卢州月对她说的那一席话,分明是叫她安心。那个女子虽然是富贵家小姐出生,但从遇见萧彦宁,便再没有什么骄傲蛮横。
    卢州月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这一生从遇见他开始,就只为他生为他死,尽管到了后来死的时候,连他的一滴眼泪都没有赚到。回应她死亡消息的,只有萧彦宁轻轻淡淡的一个“嗯”字。但娆荼明白,卢州月其实早已得到她想要的。
    小砚台一直养在沈筑身边,没有见过她的爹,这叫娆荼更加心疼这个女孩,吃饭时将小砚台搂在身畔,不停夹菜给她。
    吃过了饭,五月回了军机政。娆荼和沈筑两人在书房里,沈筑案上的公文已经堆成了山。娆荼看不懂那些文书,只能一边帮他研磨,一边嘀咕道:“这么多公文要你处理,这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沈筑一边批朱一边道:“潼川平,天下平。”
    娆荼心中一动,“这句话珍珑也说过。”
    沈筑点了点头:“她现在和陆知命在江陵。”
    “为什么一定要平川蜀?我前几年在川蜀,见那谢堂燕将蜀中治理极好,他已经在那西蜀担任经略使那么多年,一心只想在那天府之国自在逍遥,不会欺占离羡江山的一寸一毫。”
    沈筑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你去过西蜀?”
    “是啊,还见过谢堂燕呢。”
    “谢堂燕是司马昭之心,不会安安分分屈居蜀中一隅。”沈筑语气轻淡,并没打算与娆荼多做解释。
    娆荼无奈一笑,“那西蜀一日未平,你便一日在这金陵监国?”
    “五月会收复西蜀,到时候,天下是他的。”
    娆荼低头一想,忽然问道:“难道你执意平定西蜀,是为了五月?”
    沈筑放下笔,笑看向她,没有回答。
    娆荼点了点头,恍然道:“怪不得你一直让五月攻打川蜀,原来是这个意思,是要给五月一个底气。”
    沈筑缓缓道:“五月其实很好,鸣岐先生并不看好五月,我不能说服鸣岐,但是总能送给五月一个契机。”
    娆荼一笑,低道:“自然是你思虑周全,只是……只是我私下看来,五月好像对咱们衡秀有意……”
    沈筑挑了挑眉,“是啊,可是衡秀只将五月当成大哥哥。”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竟然有几分得意。
    娆荼推他道:“你得意什么?”
    沈筑将她拉坐在自己怀中,在她耳边低低道:“衡秀还小,总得再陪咱们几年。”
    娆荼呸了一声,“没见过这么黑心的爹,不为自己女儿的终身考虑。衡秀那丫头娇纵的很,以后不知哪个消受得起。五月要是不当皇帝,与衡秀倒是青梅竹马。只是,衡秀大了,心思难料,未必有意……”
    “急什么?你十五才嫁我,离衡秀出阁还差几年呢。”
    娆荼见他垂眸看着自己的衣襟处,心中发虚,不由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脖颈,“你看什么,贼眉鼠目的。”
    沈筑有些无语,他自问从没被人用“贼眉鼠目”四个字形容过,故意笑道:“我在看你脖子上有一块红的,要是叫衡文衡秀看到,问起来你怎么说呢?”
    娆荼娇滴滴睨了他一眼,“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大不了就说是蚊子叮的。”
    沈筑一笑置之,将她放开,理了理衣袍,“我要看公文了,劳烦你先别说话。”
    娆荼见他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看公文的样子,心中微柔,知他连日辛劳不敢懈怠,当下也不言语,只站在一旁给他研磨。入冬了,墨汁在砚台能很快成冰,娆荼看着那砚台,又想起小砚台那个丫头,想要问沈筑,见他皱眉细思,便又将话咽下了。
    直到了暮色时分,窗外北风呼啸,用尽了一盏灯油,才将满案的文件处理完,沈筑又择选了几本,令人送给鸣岐先生过目。余下经中书省侍郎看过,发回各部商定。
    沈筑做好了这些,娆荼令人送来热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两人直接在书房吃了。沈筑道:“刚才管事来说衡文被五月喊去了军机政,衡秀又去了五王旧府。”
    娆荼见他说的随意,但心中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于是道:“我相信五月,也相信衡文。衡文这个孩子有自己的主意,但是他的爹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也不是。至于衡秀,她自小便与萧彦宁亲近,她喜欢找萧彦宁玩,萧彦宁也乐意与她瞎胡闹,倒是不必太约束了。”
    沈筑没有说话,但他知道她的心软。萧彦宁在那个地方,让衡秀多陪他说说话也好,不然他一个人,是太寂寞了些。
    娆荼见他不说话了,“你在想什么?”
    “阿蘅,我想你明白,这其实是他的选择。”
    娆荼心中微颤,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被发现,她低声道:“是,原本是他的选择,他已经报了仇,侥幸没死,得了一份安宁……可是,可是我总觉得……好像欠了他什么……宴冰,我……”
    沈筑轻声道:“阿蘅,你欠他的命,我早已还了。”
    娆荼倚在他怀中,喃喃道:“是的,已经还了,你在浮水地牢身上受的上百个伤,早就还了。宴冰,我今生今世,只是你的人。”
    沈筑抬起她的脸,语气温柔道:“你不欠他,也不欠我。”
    娆荼摇头:“谁说不欠?只是我欠了你,但你也欠了我。咱们俩之间的债,这一辈子牵扯不清,只能纠缠不休。”
    沈筑微微一笑,将她搂紧,“一辈子,恐不太够。”
    “那就下辈子,下下辈子。宴冰,也许萧彦宁说得对,我以前真是蠢。我第一次见你就该知道我这辈子休想逃了。”
    外面的风呼呼作响,冬天要来了,北风呼啸,但是东风不远。
    屋内的两个人,两颗炙热的心,经历了爱恨离别,终于彼此予以熨帖。
    世间真正温煦的情意,是此景此境下他的温柔。
    娆荼这一辈子见过很多人,她或许在某一时某一刻也为着另外一个人的情意动容过。但她自问,唯有沈筑,唯有他温柔的微笑的静默的力量,可以令她堕入深渊,并且心甘情愿。
    ……萧彦宁躺在藤椅上,小丫头坐在一旁,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旁边是一架火炉,茶壶悬在炉子上,咕咕噜噜的响着,冒着热气。
    萧彦宁闻着茶香,他缓缓道:“喝茶不如闻茶。”
    衡秀似懂非懂,一边为他摇晃藤椅,一边问道:“娘亲说你是小砚台的爹,是不是?”
    萧彦宁摇头道:“不是。”
    “啊?可是娘亲从来不骗我。”
    “既然这么相信你娘,还问我做什么?”萧彦宁淡淡的,呼吸轻淡几至于无,要不是还说着话,都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将死之人。
    衡秀喃喃道:“我记得小时候有个卢姑姑,她好像很喜欢你。”
    萧彦宁轻轻一笑:“喜欢?能当饭吃吗?”
    衡秀对他的凉薄习以为常,她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刻发现,她其实很喜欢他的凉薄。
    萧彦宁叹道:“这一次回来,你娘是不是总是笑啊?”
    衡秀偏着脑袋道:“娘亲笑的时候可好看了。”
    萧彦宁点头道:“是,我记得她笑的时候,模样不坏。”
    “是很好看,不是不坏。”衡秀纠正道。
    “也就那样吧,不过她生气的时候,也不错。”萧彦宁那双无神的眸子中,忽然带了一些追忆的幽远。
    衡秀痴痴看着他,忽然问道:“那我呢?”
    “你什么?”
    “我生气的时候好不好看啊?”
    萧彦宁摇头:“不记得了。”
    衡秀耷拉着脑袋,有点失落,她喃喃道:“其实我也很好看的,可惜你看不到。”
    萧彦宁道:“你要是像你爹,就不好看。”
    衡秀连忙道:“我像娘亲的,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是谁?”
    “我爹爹说过,五月哥哥也说过。”
    “五月说过,那大概是真的。”
    “五月哥哥还说要送我绒花呢,我要的是红色的,你要不要?”
    萧彦宁翻了个白眼,“我要那个干什么?”
    “哦……”
    萧彦宁迟疑了一会,随口问:“……那个叫小砚台的……乖不乖?哭不哭?”
    “不哭,很乖,她喜欢我,不喜欢我哥。我哥总是惹恼她。”
    “这样啊……”萧彦宁笑了笑,闭目闻茶香,不再说话。
    掩月乐府中,执掌清乐、雅乐、云韶三部的苏公子正坐在廊下,膝前横放一把焦尾琴。天下人人皆知苏桢同会弹《广陵散》,可他只在潼川听雪阁中弹过一次。
    他拿着一块绢布细细擦拭琴身,没触碰到琴弦半分,他的琴弦不会乱颤,只会在他的手指间迸出音调。
    雪已经落了下来,在地面上铺洒了薄薄一层。金陵城的雪年年都有,今年与往年原本没什么区别。一辆马车缓缓驶向掩月乐府,一个身披暖黄鹤氅的女子走下马车,她仰头看着掩月乐府四字匾额。
    苏桢同匆匆走到门口,作揖恭谦道:“在下恭迎夫人。”不仅声音,连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他低着头没有看到娆荼的脸,只是看着她裙裾下半露的一双绣鞋。
    这双绣鞋不该沾了雪泥,他想。
    “苏公子不必多礼,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娆荼语气温淡,她今早收到苏桢同的书笺,邀她前来掩月楼言说有要事相商,便来赴约。
    苏桢同将她请到府内,入座看茶,倒使娆荼有些糊涂,笑道:“苏公子,你有什么话直说便可,实在不必如此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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