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怎么弄明白,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沈翼只记得早上出门倒垃圾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了。
    那是个建筑工地,到处都是公示牌和驻足围观的人。
    老房子住了几十年了,但自从半年前两个政府人员打扮的男人敲门畅谈后,家里面就好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偶尔上门的人开始变得频繁,就连妈妈整日挂在嘴边的“爸爸废物”“爸爸没用”的话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笑脸迎人和满面春光。
    一切的起因,不过是份建造高架的居民拆迁通知书。
    爸爸喝醉时总说这是件好事情,因为除了能平白无故得到一份政府补贴的房子,还有额外的钱可以拿,要知道自从苏翼上了初中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喝过酒,因为家里紧张的经济条件不允许,妈妈是家庭主妇,负责照顾家里的两个“孩子”,爸爸在移动公司上班,干着起早贪黑却最不讨好的工作,一点微薄的工资只够维持岌岌可危的温饱。
    苏翼来到卧室脱掉衣服躺在拥挤的小床上,听着窗外小孩的嬉闹声和慵懒的猫叫,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胸口有点发慌,就像是吞下大块黄油那样难受。
    这几天他总是这样,躺在熟悉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一想到再也听不到隔壁宋奶奶的嘘寒问暖他就觉得呼吸困哪,尽管妈妈说那不过是个没人养的死老太婆,但他就是舍不得,相比陌生的优越条件他宁愿待在自己的一片小天地里。
    躺了半天实在无聊,苏翼习惯性地掏出智能手机,看了眼时间,八点半了,点开游戏界面才玩了没多久,就听到妈妈熟悉的吼声:
    “你个小畜生,看我今天打不死你的。”
    不要误会,妈妈骂的是狗狗白,那是爸爸养的一条白色泰迪,也不知道爸爸是从哪弄来的,反正一直疼爱有加,就算在经济危机那段时间,家里艰难到揭不开锅的时候也没有抛弃过它,有时候苏翼觉得自己才是家里养的一条狗,而狗狗白才是他们真正的儿子。
    实在被吵的受不了了,苏翼只好穿起拖鞋准备出门清静一会儿。
    走到厅,果然不出他所料,一滩暗黄色的液体在电视机下闪闪发亮,妈妈像个疯子一样挥舞手臂,还扯着嗓子大叫,狗狗白拉耸着耳朵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圆溜溜的大眼珠子黑的发亮。
    爸爸还是那副邋遢的模样,斜斜的三角眼镜、不雅地翘起二郎腿露出腿毛,此刻正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听到他的脚步声,妈妈没有抬头,毫不迟疑的开始吩咐起来:
    “阿苏啊,你起来了,快!快!赶紧把这小畜生带下去溜溜,别放在家里了。”
    其实苏翼是想要拒绝的,因为按理说今天不是他负责遛狗,在这个“温馨”的小小家庭中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其中一项就是爸爸在单日遛狗,苏翼在双日,而假期则是由妈妈负责的。
    但如果此时苏翼开口辩解的话,必定能听到妈妈歇斯底里的吼叫:
    “小孩子别一天到晚就知道窝在家里,多出去运动运动,你看看隔壁徐阿姨的儿子,比你小三四岁已经能帮妈妈做饭做家务了,再看看你!瞧那点出息,像和你爸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时爸爸通常会沉默不语,顶多不自然地吸根烟,然后接着若无其事地装作看电视。
    如果此刻他还是继续无动于衷的话,那事态就会像火山爆发般的持续升级。
    一般情况下妈妈都会双眼微眯,脖子一伸,嘴里不停的埋怨着:“妈妈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供你读书供你吃穿的,你就这么回报家里人!你还当自己是家里的一份子吗?”
    然后泄愤似得摔门而去,最后还不忘威胁一句:
    “好,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以后的生活费找你去找爸爸要去!”
    好吧,在经济命脉被掐在别人手里的情况下,如果还想保持早上一个蛋饼加一杯豆浆的幸福生活的话,首先,拌嘴是绝对不允许的,其次,遛狗的工作最好独自包揽。
    可是如果情况倒过来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了,假如说苏翼平日里上课就要迟到了,急急忙忙背起书包走到门口才想起忘记遛狗,这时候如果恳求妈妈代劳的话。
    那妈妈的态度必定截然不同,绝不会提什么家里一份子之类的话,也绝不容许他逃避这件事情,哪怕知道迟到要挨训,在寒风中罚站,也丝毫不留情。
    真是变态的规矩!苏翼在心口总结,用怨恨地眼神瞟了妈妈一眼,表面上却不敢有任何不满,老老实实地牵住狗狗白穿鞋下楼,因为住在二楼,走下一节楼梯就出了拥挤破烂的小烂楼,狗狗白变脸似得一改沉闷为撒欢,一边吐舌头,一边冲陌生人喊叫。
    小区的清晨一般都盖着一层薄薄的雾霭,上补习班的学生单手骑着自行车,另一只手握着手抓饼时不时咬上一口,就以这样不平衡的姿势远行越远。
    走到湖边发现老大爷正在练习太极拳,两个穿老布衫的大妈对着路过行人指指点点,嘴里嘀咕的无非又是哪家结婚哪家孩子不争气了。
    小花坛被闲来无事的孤寡老人铲掉种上大蒜、韭菜,一开始物管还三天两头往这跑,几次劝说无果后也就不再管了,苏翼觉得其实这样还蛮不错的,起码每次到了收获时节老人们都会送他们家几根。
    “小苏啊,又出来遛狗了?呦呦呦,让奶奶瞧瞧,最近是不是又长胖了啊。”
    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苏翼摇晃着身子转头。
    站在那里的是拄着拐杖的宋奶奶,她发福的身体上套着暖厚的羽绒和花布鞋,满脸慈祥的笑容,更令人感到舒适的是扣得整整齐齐的纽扣和梳得发亮的油发,笑起来上下对称的亮洁白牙让人心生好感。
    每天早上八到九点的这样子,宋奶奶都要到附近的果蔬市场去买菜,中午给家里半身瘫痪的老头子做午饭,现在她一定是卖菜回来碰巧遇见了吧?狗狗白也在宋奶奶身边转个不停卖萌打趣,惹得大家笑个不停。
    看来狗狗白也也喜欢奶奶,一定是这样。
    半年前,小区物管集中了附近的高龄老人进行免费体检,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几公里外都能听见,话题围绕着高血脂、高血压、糖尿病、癌症等等骇人听闻的事情时,不知谁家忽然提起了孩子,几个老人就开始七嘴八舌的聊起哪家孩子好,宋奶奶就说起了隔壁家苏温孝家里孩子蛮懂礼貌的,苏翼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宋奶奶的。
    脑海里的回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苏翼回过神来,随手打了个招呼,祝宋奶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接着就跑上楼,把狗狗白锁在笼子里,到厨房里喝了口水,发现爸爸竟然穿上了视若珍宝的笔直西装,————和多数男人一样,爸爸也有不修边幅的通病,能让他做出如此举动,一定是什么大事吧。
    苏翼打开卫生间的灯,拿起毛巾洗脸刷牙,刷刷声中还能听到爸爸的声音传来:
    “你就不能勤快一点吗?”
    “知道了,烦死了,你先下去倒车!”妈妈近乎执着地酷爱化妆、涂粉,随着空气的流动,里屋的厕所穿来胭脂味即使在几米远也能闻得到,还有衣服的摩擦声。
    苏翼这才想起下个星期小区就要拆迁了,他们计划好到乡下的外婆家里去住上一阵子。
    是这样呀……
    每次出远门,妈妈都经常这样被爸爸说道,但是要让一个女人舍弃打扮的欲望实在是爸爸这样懦弱的男人办不成的,这样的结果只能是一阵不愉快的吵架,最后两人都郁郁寡欢,怀着一肚子气开车,弄得苏翼也心惊胆战的。
    其实爸爸真的不知道吗?其实不然,妈妈平时的一语一言像针一样刺痛着男人脆弱的自尊心,愤愤越来越多也只能闷在心里,只能趁着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发发牢骚,如果不是拆迁这件大事暂时缓解了家庭的感情纠纷,可能早就爆发出来了。
    “爸,我回来了。”
    “哦,阿苏回来啦!行礼在门口,你先把大闸蟹和鸭蛋拿到车上去,钥匙就在鞋架上。”
    “把门口的帽子戴上,路上别被晒伤了。”妈妈的吩咐很简单。
    这就是整件事情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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