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认为我们在这里逗留是不明智的,钢筋废墟被炸开了一大洞,这个洞深不见底,但宽度只有两尺宽三尺左右,不算那些曲曲折折的路,至少也要前进三十多米,这就意味着我我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开钢筋的断裂截面,因为那东西就像恶魔的爪子,在身上碰一下就是一个窟窿,更令人狂躁的是在完成如此艰难任务的同时我还要带着一个体重九十斤的女孩。
    我至今无法回忆起我是怎么通过那段“死亡通道”的,我实在精疲力渴,而且饥寒交迫,胸口、胯骨、屁股上都是摩擦造成的油皮脱落,让我痛不欲生,甚至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它们都将伴随着我,直到愈合的那天。
    但是这一切一点都不好笑!
    在通过那死亡通道后我们顺利的来到了区的边缘,也就是厨房和煤炉室的所在地。
    煤炉室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已经炸毁了,幸运的是后厨有一扇门可以直通甲板,之前救生员告诉我们那里原本是给几个瘾上头了的厨师用的,现在正好便宜了我们,对此山姆一直很不岔,显然对于厨师吸毒这件事耿耿于怀。
    阴暗狭窄的走道又长又脏,黑褐色的油污已经渗到地板里头去了,几只斑斓蜘蛛在阴影里荡过去,我就像讨伐女巫的骑士穿过古堡的阴森回廊那样。
    我头上的鼓风机破了个口子,一直在呼呼呼!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在我耳边萦绕,我不知道那是谁的呼吸,也许是女孩的,也许是山姆的,要么干脆就是我自己的。
    “这海啸也许会先把你我卷入漩涡里,就像菜市场里的绞肉机。”山姆说。
    我脑海里浮现出那副画面,恶心地吐了吐舌头。
    “或许吧,但你不觉得你更像是抽水马桶里的一坨屎吗?”我不甘地反击。
    山姆耸耸肩,他投降了,他从我面前让开,举起右手,举起中指作为回应。
    “你的英语是跟谁学的,听起来就像吃了劣质的耗子药一样。”
    “我的大学老师,一个整天想着往上爬的老女人。”
    我听见山姆嗤嗤的笑。
    “你呢?你的z文也不赖。”
    “我自学的。”
    “什么?”
    “我自学的,”他重复,“我妈喜欢中国,他说非洲就是个狗娘养的泥坑,只有蛆和苍蝇才会待在那里,她想让我来中国。”
    山姆走在我身旁,接力似得背起女孩,他晃了晃身子,朝椭圆形的舷窗走去。他还没走远,我就听见嘀咕的声音,但是我听不清楚他说话的内容。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他正朝往回走。“你说什么?”
    “海啸就要来了!”他重述一次。
    放眼一望,我瞧见晦涩如天渊的舞浪从天上往下涌动,像焕然一新的蕾丝花边,又仿佛猎人枪口下战栗驯鹿轻轻抖动的毛皮。
    甲板上的灯光此时恍如隔着一块陆地般遥远。
    ..........
    等到山姆和我抵达厨房时看到墙上贴着摇滚乐队的宣传海报,主唱的爆炸头和麦克风黏在一起,像只被阉割过的公鸡。
    厨房的门很小,我走过去时得低下头,而更加高大的山姆就得用坐姿钻过去。
    穿过门,屋里一片漆黑,一股子麻布的焦糊味直冲你的鼻腔,房间没有通风口,令人呕吐的味道弄得我不停糅鼻子,天花板是金属的,就像漆黑的锅底。
    厨房角落放着盛垃圾的木制大簸箕里长满了白霉,各种生活泔水冒泡发酵,好像能酿出什么惊世好酒似得。
    抽油烟机的墙上涂抹着厚厚一层油脂,墙根下排开了反映生活倦态的各式小火炉,沿另一面板墙安有一个长方形木制水槽,已经糟朽不堪了,处处渗水,那里冷得能让你看到自己呼出的气,而夏天又令人觉得憋闷。
    没错,这块就是游轮上最低贱、最不可靠的地方。
    我从置物抽屉里找到两块包装没拆的5号电池,没有插座的情况下这东西至少还是能派的上用场。
    抽屉里还有一枚小钥匙,底下连着奥黛丽布偶的挂饰,上面还有一行小字————给我你的欲望,要不就别爱。
    没准派的上用场,于是我随手塞到口袋里。
    山姆打开煤气炉,不过发出五秒钟的微弱火光,可怜的温度还没得及发散,就立即熄灭在茫茫水雾中了。
    他气恼地骂了句脏话,拍掉手上的煤渣,走上一个生锈的楼梯平台,接着走下三级水泥阶梯,然后站上木板地,他用花岗岩般的肌肉隔开橱柜,露出后面一扇生锈的大门,门后面透露出深邃的黑暗,螨虫尸体的气息混杂着冷颤让我点害怕,我感觉体内的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滋生。
    一片死寂我始终觉得会有什么东西扑过来,我只能像只被钉在纸板上做成标本的蝴蝶般束手就擒,然后被残忍肢解。
    但什么事都没发生。
    当我踏入恐怖中。
    暗门里漆黑一团,没有半点声响,甚至就连漏水的屋顶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都被隔绝————突然间,尖锐的叫声响起,刺穿层层的黑暗,将我从破裂的羊水中释放出来。
    我的心脏差点就从胸膛里跳了出来,就连太阳穴的血管也不断剧烈抽动,这是个坏兆头,那是什么声音!
    山姆也被吓得身体为之一颤,当下完全停住,我也跟着停下脚步,一滴汗珠从额头落到鼻尖上。
    怪声似乎是从西南侧传来,不一会儿,一阵碰到金属反弹的回音随即传出。
    由于在回音的干扰传递相当混淆,我无法确切判断声音来源的距离,只知道它就在不远处。
    黑暗中海潮声如心跳般规律地阵阵传来。
    山姆迅速对我打了个手势,双手举起咯洛克前进,我也跟进,速度比先前还快。
    在这个紧要关头,我没法不集中注意力,脑门上发炎的毛囊被汗水腌得发疼。
    我尽量保持步伐的轻快,用低垂的左手握着手枪,装出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但实际上心里紧张地要死,山姆稍微超前我一些。
    他显得十分谨慎,撅着屁股,不时左顾右盼,像是个挖坟的盗墓专家。
    在尚未离开这片“荒凉的岛”返回温暖的被窝之前,我们都处于危险状态————随时,随地。
    我们前进不到三、四十步,那种诡异的叫声再度响起,跟先前一摸一样。
    这回我们不再掩饰,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每一次落脚都会发出沉闷的回响。
    我的心跳加速,不断安抚自己那不过是风的声音,没什么大不了的,无奈这谎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为何不能和那黑暗中的东西聊聊呢?
    “无名氏先生!出来我们好好谈谈吧!”
    ........如果山姆不把我当成个疯子的话。
    但此时一个恐怖的念头突然刺进我的脑海:要是那东西不是人呢?要是那东西是什么不可名状的怪物呢?
    要是它满嘴鲜血地回答呢?
    “别乱想了。”我喃喃自语。
    对,我得学会控制自己。
    只是在黑暗中,这点却很难办到。更别说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里,这种事总是屡见不鲜。
    仔细想想,百年难见的大浪、被切成薄片的同学、黑暗中的诡异叫声,还有.....莫名的熟悉感,这一切快要把我逼疯了!
    我几乎是扯着嗓子眼喊的:
    “你是谁!”
    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回应,我听到山姆打开保险的咔哒声。
    浓雾慢动作似的在嘎嘎作响的皇家加勒比号四周翻腾涌动。
    噩梦中的魔怪从迷蒙的海潮里乍隐乍现,膨胀,随即又消于无形。
    我听见东西落地的沉闷声!一个较大的响声紧接着传来,是门闩上锁的声音,我回头看到暗门不知何时紧紧闭合。
    心中最后一丝的镇定已然不见踪影,油腻腻的反胃感在我体内满溢,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恐惧将我团团围住,那种感觉就像把一根细长的金属镊子插在我的鼻孔里乱搅和一通一样。
    害怕的情绪狠狠攥住我的心脏,我眼前发黑,却依稀听见朦胧的海涛声,但是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仿佛置身四周环海的岛屿而非坚实的地板。
    我不敢确定那是什么,眼前的能见度一直维待在零到半米的范围内摆荡,虽然周围很昏暗,我也可能不慎看错,但那道红褐色的影子确实在迎接我。
    它的怪叫声愈来愈尖细,就像八九十岁的枯槁老人得知自己身患绝症时发出的嘶哭泣声,再怪异再惊悚,都比不上它的尖叫。
    它在呼唤我的名字,我感觉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向我靠近,它来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个东西终于走近了,它忽然停下脚步,迎面而来的————
    我看到一张披头散发的脸,如同科学家实验室里最违背人伦道德的造物,她被拦腰切断的两截身躯不停地抽搐并流出浓稠的鲜血,仅靠一截脊椎骨连接着上下身,从胸前的凸起来看那是个女性。
    她的嘴巴长得老大,就像自行车链子突然坏掉松脱的那种弧度,除了血肉模糊外,她的手里提着半颗头颅,胸口的衣领针织衫上还有绞成一团的血糊糊,而牛仔裤和带流苏围巾的颜色已经无法辨认,全都破烂不堪还染着血迹。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四年前还没被勒令停业的后海酒吧混乱无比,打架斗殴事件屡屡发生,通常一场持械斗殴后死人和活人一样多,而当时倒在车轱辘前血泊里的脸,那张可怖的脸我至今还历历在目。
    将那种表情放在一个正常人脸上就已经够令人丧胆了,但是同样的表情——丧心病狂的瞳孔、被强行撕裂的耳根、带舌头碎渣的牙龈——若放在一张黑暗中活死人的脸上,那种恐怖立即膨胀无数倍,其中的惊吓足以让人一个正常人大小便失禁,更不用说是个手上有枪的学生。
    “跑!”山姆大喊。
    一阵枪声撼动了黑暗。
    “不!”我疯狂地大喊。
    “砰!”
    我又朝黑暗中开了一枪,子弹穿透牛仔裤在她的大腿上打了一个洞。她倒地胡乱地挥舞着手臂摔在地上。
    我又补了一枪,这一枪正中她的脑门,子弹把她的脑子搅碎成豆腐渣,嫩白的肉块四分五裂。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沉到了三千英尺下的海底,没有声音、没有光亮,与身俱来的呼吸本能也在那一刻停止,我的肩膀无法保持平衡,我的心犹如吊挂在千万米高空悬崖上的钢丝,甚至感觉不到我手里握的手枪。
    我唯二的意识知道我面前躺着一个死人,但是连她我也看不见,过度的惊吓导致瞬间失明,黑暗中我茫然不知所措,或许是枪声造成的短暂失聪,或许我只是不愿意听见内心的良知讨论后果的声音。
    唯一还正常运作的感官是嗅觉。
    火药燃烧后的硫磺味,酐铁的锈味,女人临死前小便失禁留下的刺鼻尿躁味,还有……烧焦的猪肝味在我的鼻腔里涌动,刹那间我的感知高负荷运转。
    所有的味道都是真的,除了那猪肝味之外,这个味道已经被遗忘好久了,如今那恐怖的记忆再次从我最不愿意回忆的牢笼里挣脱。
    极端的恐慌总是相连着的,我妈妈这么说过。
    在一个恐慌充满脑子的时候,另一个恐慌也渐渐浮出水面,手术台上的我动弹不得,那医生用金属镊子伸到我的鼻腔里,是的,鼻炎,那该死的偏头痛!
    在一阵慌乱的动作、景象和声音当中,所有的感官突然间失而复返,撼动我的躯体,就像那两枚九厘米的子弹撼动黑暗一般。
    我忍不住大叫,激动地喘气。
    我无法克制地不停颤抖,我大叫山姆的名字,隐约听到回应,虽然我们只相处了不到三个小时,但是在我生活的黑暗世界里,他就和我的四肢、我的双眼,已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那迟钝的感知告诉我有什么东西在空气里划着短促而起伏的弧线。
    一股殷红的鲜血如小溪般贱在我的眼睛片上,那半颗脑袋向我撞过来,脑浆淋在我头上。
    我这才意识到重重倒在地上的不是木头,是我的胸,我的鼻梁折断,血溢满口腔。
    整艘游轮已经被厚厚的浓雾团团包围。
    雾气深达几百英尺,虽然偶尔有一丝银白色的月光穿越重重云雾渗透,眼前灰蒙蒙的情景却比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黑夜更令人茫然分不清方向。
    海浪,黑色的海浪中有东西,这是我最后看到的东西。
    接着我的意识、我的一切都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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