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连日下着雨夹雪,后来雪渐渐也大了起来,陆续有不少百姓的房子被大雪压塌了,还逐渐传出许多人被冻死的消息。
    也不知是谁散布的消息,不少士卒都听说自己家乡受了灾,家乡的人不是冻死了就是房塌了无家可归。一开始只是老乡传老乡,说得也含糊不清,后面经过几轮加工,传言就讲得有板有眼了,连具体地名都已经补全!
    等项燕发现军中在流传这样的传言时,几乎每个人都已经听说过对应自己家乡的版本!
    这事问题就有点大了。
    项燕马上组织人手辟谣,向士卒们表示灾情没有那么严重,不至于死那么多人、塌那么多房子。
    结果这边的传言还没解决,王都那边又出现了“大雪来,大楚亡;大雪了,项称王”之类的童谣,编得不怎么好,可地里乡间都在传唱,而且是还没下雪之前就开始下,等王都下雪了,这些童谣也传到了楚王耳中。
    项燕身在军中,并不知道这些消息,身在王都的项家人却感觉宅院外明显多了许多巡视的人,一天至少得巡逻个十遍八遍,连夜里都有卫兵在外面走动。
    项羽被家里人拘在家里,不时跑去偷偷趴在大门上往外看,看到那些满面肃然的卫兵很是不解,跑回去问他母亲为什么外面有那么多兵在走来走去:“他们不去打秦人,堵在我们屋外做什么?”
    项母神色之中透着伤怀,把儿子搂入怀里说道:“因为我们很重要,所以大王特意派这么多人保护我们,将来你长大了,要和你祖父、你父亲一样保卫楚国。”
    项羽接受了“我们很重要”这个说法,用力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一定会和祖父他们一样厉害,打得秦人不敢再踏入楚国半步!
    屋外又飘起了无边无际的雪,项母搂紧怀中的儿子,希望丈夫和公公能够平安归来。
    项燕得知王都那边的情况时,整个人一下子老了几岁。
    他了解过秦国灭赵国时所做的那些事,当时李牧屡却秦师,最终却落了个含冤下狱的结果,虽说有奸臣作祟的原因在,但也和秦人细作暗中推波助澜不无关系。
    这样的手法虽然不新鲜,可用起来却非常有效,至少现在不仅军心动摇,连他们大王也心生疑虑。倘若他做出什么不当之举,项家老小怕是会第一个遭殃!
    想到家中老妻与孙儿,项燕深吸一口气,命人让所有将士集合做一次大动员,稳定一下被扰乱的军心。
    不管是他还是楚国,都没有退路了!
    许是因为两边将士的心情都有些急迫,天气还没转暖,秦楚两国又打了起来。
    隔岸观战的齐王得知这个消息,有些目瞪口呆:这么冷的天,他们不要命了吗?
    楚人不愧是南蛮子,嬴政也不愧是他好兄弟啊,两边竟都不怕冷不怕死,冰天雪地的就这么干了起来!
    要说楚国和秦国齐王站谁,那当然是站秦国啊,他和楚王没有共同话题,聊不来!
    要不是文武百官拦着,齐王都要给秦国送点粮食什么的,帮秦国干掉楚国了!当然,听了一堆“没了楚国就轮到齐国遭殃”的道理以后,齐王没再就这件事提出自己的英明看法,继续安安分分地享乐去了。
    到开春,蒙恬的消息传回了咸阳:他们拿下了楚国王都,但是项燕护着楚王外逃,目前退守南方一个易守难攻的要塞!
    嬴政大喜过望。
    虽说没逮住项燕也没俘虏楚王,不过地都拿到了,剩下的慢慢打就是,他不着急。
    这一仗打了快一年,才终于有了次振奋人心的大捷,嬴政心情终于舒畅了。因着牵挂着战事,他这一整年几乎没有沾过宴乐,如今有好消息传来,嬴政当即下令开宫宴大宴群臣,让大伙一起痛快地喝上几杯。
    作者有话要说:
    扶小苏:总觉得父王打天下的速度像坐了火箭!
    嬴政:火箭是何物?能打下来吗?
    第117章 流通
    这一年春天,咸阳上下洋溢着大捷的喜悦。
    冬天虽然遇到场难得一见的大雪,但各郡应对及时,死伤人数不多,压塌的房子也靠着左邻右里搭把手给建了起来。
    所以,到大捷的消息传来,咸阳城内外便都一片欢欣鼓舞,没多少不同的声音。
    宫宴一开,不比嬴政再特意提醒,上来就是文辞优美的歌功颂德诗文,有些嗓门好的还直接给唱了起来,边唱边踏步,踏歌称颂嬴政的英明神武。
    对于这种大型拍马现场,扶苏也挺习惯了,到了大家都起来一起跳舞,他同样被卷进了舞动的百官之中,瞧着十分热闹。
    嬴政这个大老板这次没有搞什么强买强卖,反而还很有良心地给大家发了奖金,来了次大规模的论功行赏。
    当然,嬴政还发表了一番鼓劲的话,表示行百里者半九十,现在天下尚未一统,燕王、楚王皆逃亡在外,齐国也还安安稳稳地蹲在那里等着秦国去征服,因此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
    说归说,嬴政自己还是喝了个尽兴,最后是扶苏带着左右把他搀扶回去醒酒。
    百官散尽后,嬴政听到扶苏在指挥底下的人备茶备水,稍稍坐起身来,睁开眼看着转过身来望向自己的扶苏。
    见扶苏凑到近前来,嬴政又半躺下去,合起眼状似随意地问:“我们这天下打起来,是不是比你那个‘梦’里要快得多?”
    “对。”扶苏老实回完,接过左右递上来的醒酒茶呈给嬴政,让嬴政解解酒,免得第二天醒来头疼。
    嬴政坐起来端过扶苏送上的醒酒茶一口喝完,那又涩又苦的滋味慢慢压下了浓烈的酒意。
    这玩意一般人喝了肯定会眉头直皱,嬴政面上却没表露半分,只把杯子递给了左右伺候的人,靠回软枕上说道:“行了,我歇一晚就好,你回去吧。”
    扶苏趁机和嬴政打商量:“父王,我有些东西想和诸位大臣讨教一下。”
    嬴政睨他一眼,说道:“有什么事自己找他们去,又没拦着你找。”他也不问扶苏在忙活什么,摆摆手让他退下。
    扶苏出了宫,回到自家宅子里和张良讨论花了一个冬天拟出来的选官制度初稿。
    他们两个人到底还小,即便眼界和思维都不错,商量完以后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所以扶苏准备和各个衙门办实事的人面对面聊聊,挨个问问他们的看法和经验。
    要知道有些事没有亲自经手过的人根本想不到,还是集思广益才能让这个方案更加完善。
    扶苏已经在嬴政那边报备过,第二天开始便挨个骚扰文武百官,与他们讨论各个衙门的工作范围和工作程序。
    扶苏今年已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个头长高了不少,隐隐有了温润少年的模样,众人和他打交道多了,心里也渐渐没把他当小孩看待。
    听扶苏问起自己手里管着的事务,大部分人都耐心地给扶苏解说了一番,还真给了扶苏不少启发。
    扶苏开始每天拿着个小本本到处找人请教。
    这事很快传到嬴政耳里,嬴政对此没发表什么意见,更没有叫人拦着,显然是默许了扶苏这么干。
    扶苏平时是不怎么结交外臣的,除了经常去看看国子学的学生们、邀他们到家里聊聊天看看竹熊之外,和朝臣们基本没多少私交,真正往来得多的也就蒙恬和李斯他们。
    就是这几家,他也只是逢年过节礼尚往来一下,并不会和他们讨论太多朝政问题。
    这次扶苏一反常态,问的都是正儿八经的政事,还把满朝文武都拜访了一遍,着实叫人有些意外。
    很多人都在琢磨扶苏想干什么,或者说在琢磨嬴政想干什么。
    要知道很多时候这父子俩都是一伙的,到底是谁的意见不重要,具体是谁的想法更不重要,要紧的是只要他俩其中一个想干点什么,回头要卖力干活的还是他们这些苦哈哈的臣子!
    众人琢磨来琢磨去,谁都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相熟的人相互一交流,发现扶苏问的也只是相应衙门的日常工作,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越是这样,感觉就越不踏实了,这要不是想搞点大事,用得着挨个问过去吗?听说扶苏连管着御驾车马的赵高都找过了,明显是要把朝中上下都找个遍啊。
    赵高也正纳罕着呢,扶苏最近确实来找过他,问他车府令平时都干些什么,工作过程中有什么为难之处,还有哪些事务是需要特别技巧的等等。
    这些没什么不好说的,赵高都一一给扶苏答了,悄然在心里琢磨扶苏问这些的用意。
    赵高平时负责管着嬴政的车马,嬴政出行时总随驾在侧,偶尔嬴政在外头要拟什么诏书,他还会负责执笔。
    这个位置算不得什么高官,无疑却是非常受嬴政信任的岗位。
    赵高看得出嬴政对扶苏这位大公子的偏爱,不过扶苏看似温和,实则很难真正亲近,他对谁都挺好,可要论信任谁、亲近谁的话,他始终都只亲近信任身边那些人,和其他人都维持着淡如水的交情。
    而且扶苏坐镇少府衙门好些年,不管是要钱要人都可以直接挪用,国库里的珍稀宝物也由他取用。
    别说他用不着别人送钱送物巴结讨好,就算他真乐意收,别人也拿不出让他感兴趣的珍宝来。
    嬴政正当壮年,不说多久,十年二十年总能活的,这里头可能发生的变数太多,赵高没有选择投效扶苏的理由,因此赵高始终只是客客气气地回扶苏的话,表现得不卑不亢。
    扶苏拜访了一溜大臣,资料累积了一大摞。他见完赵高之后,心里在回忆着前世之事,他把如今朝中大小衙门的职能分布分析了一遍,发现前世有机会写那么一份诏书的人不多,赵高竟算是其中一个。
    他父皇很欣赏赵高的一手好字,偶尔会让赵高来拟诏。
    这么来看,那份诏书很可能出自赵高之手。
    当时官居丞相的李斯约莫也是在场的,不过他们翁婿俩当时闹得很不愉快,彼此的政见几乎没有磨合可能,所以李斯即便知道那道诏书的存在也不会劝阻。
    不过,现在已经不同了。
    前世之事应当不会再发生。
    扶苏压下翻腾的思绪,与张良着手修改选官方案。
    这方案包含他们认为可行的职官制度以及对应官职的考核方式,不同的官职需要不同的长才,所以对于那些对专业技能要求比较高的职位应该进行专科考试。
    反正第一轮入选要考试,第二轮选岗也要考试,到岗之后每年自然按照朝廷原有的上计制度进行年末考核。
    算下来其实也没改动太多,只是设了个门槛,多了个选官途径罢了。
    扶苏又和张良讨论了几轮,把现有的选官途径和考核方案揉吧揉吧综合在一起。等觉得方案基本算是完善好了,他才揣着厚厚一叠文稿去寻嬴政。
    嬴政见扶苏掏出那么一叠文稿,纳罕地问:“这就是你最近在捣鼓的东西?”
    “对。”扶苏点头应道。他给嬴政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构想,他这个选官制度是架构在郡县制上的,可以让整个朝廷成为一个更高效的管理工具。
    嬴政拿起文稿看了眼,并没有往下翻,而是瞧着扶苏说道:“又是那个‘梦’告诉你,以后大秦会推行郡县之制,而不是分封诸侯?”
    自从周王朝失去对诸侯的控制,各国其实都在摸索适合管理国家的新制度,试行郡县制的不止秦国一个,只不过各国的郡县制各具特色,或多或少都把分封制糅合在里面。
    唯一一个没有试行过郡县制的是齐国,不过齐国也有自己的特色,那就是五都制,简单来说就是在国都之外设有另外四都,五都各有一套领导班子,都在国事上有一定的话语权,所以有时候齐王的话也不太管用,政务都是有商有量地推行下去。
    现任齐王从小享乐到大,很多事他以前是没想过要管,现在是想管也管不着,所以索性继续吃喝玩乐去。
    齐国背靠一大片海,商业贸易十分发达,即便齐王不怎么管朝政,齐国上下竟也还算井井有条,百姓过得富裕又丰足。
    各国这些情况嬴政都了解过,不过一圈看下来,嬴政心里还是觉得秦国的郡县制改得最彻底。
    就目前来说,各郡郡守和县官都由朝廷任免,他拥有绝对的掌控权,不必担心分封下去的贵族据地谋反,寻机把他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天下弄得分崩离析。
    想是这么想,嬴政却不太喜欢被那么个虚无缥缈的梦牵着鼻子走。
    他既然可以比那个梦里的“自己”更快拿下楚国,那他的选择只会比那个“自己”更好,而不是把那个“自己”选的路重走一遍。
    同样地,他也不喜欢扶苏一直被那个梦左右。
    扶苏从嬴政的表情里看出嬴政明显的不悦,想了想,才和嬴政说起前世他反对郡县制、希望恢复分封制的事。
    当时他是真心实意觉得老师淳于越和丞相王绾他们说得有道理,认为分封制更有利于巩固大秦的统治,完全由朝廷任免官员去治理地方不太可靠。
    可事实上管理那么大一个国家的成功经验,其实连周王朝都不曾有过。
    正相反,周王朝用此前数百年的诸侯动乱证明了分封制的弊端。
    事实上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就已经不可能回到分封的时代。
    商鞅变法确立的军功封爵制度,打破了贵族与平民之间的界限,让平民有了跃升为贵族的进身之阶,使得秦国各个阶级上下交汇。
    这条无数将士用鲜血和性命撕出来的通道是不能堵上的,堵上了会出乱子,更会动摇秦国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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