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这么简单,马齐大人刚刚为什么不在御前说?嗯?”
    明珠指指马齐,马齐悲愤地点头:“明相明鉴,太子是储君,是皇上信任至极的监国太子。索额图两回在出征前线押运粮草,立有大功,他和长泰又都是领侍卫内大臣,长泰还兼管銮仪卫,都是皇上最信任的人。我等无凭无据贸然指摘,除了赔上身家性命,毫无用处!”
    “还有呢?”明珠挑挑眉问。
    马齐伏在地上哭道:“太子生母早亡,皇上亲自教导太子成人,多次以唐太宗与李承乾之例相比,让皇上承认太子谋反,等于是在让皇上承认自己无能啊!”
    天下最难挑拨的是父子亲情,最难直谏的是皇帝昏聩,而他们要面对的就是难上加难的困境。
    明珠捻着胡须欣慰想:皇帝果然没看错人,一路提拔的人果然是个眼明心亮的能臣。
    “懂了吗?”
    鄂伦岱气得胸口起伏不定,阿灵阿比他沉稳一些,冷静道:“明相和马齐大人所言,我能明白,只是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啊。”
    “一步步来吧,先要想办法把索额图他们从御前调开,尤其是銮仪卫长泰,一定不能留了。”
    明珠已过六十,他此刻觉得心力交瘁,斗了一辈子,对手明明露出了最大的破绽犯下了最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却丝毫没有快感。
    过去的他若是输了,只是他叶赫纳兰氏输罢了,可以后的他若是输了,他不知道这屋子里的人还能活下几个。
    万岁啊万岁,您少年登基,老臣看着您左右朝堂安定天下,您是个精明了一辈子的人啊,怎么养出了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孩子!
    ……
    康熙三十八年,正月,皇帝时隔十年将再度南巡。
    当南巡的旨意颁布时,太子长松了一口气。此次皇帝会奉皇太后同去,随驾的皇子则有与他向来不睦的大阿哥、清高自恃的三阿哥、太后抚养的五阿哥、腿脚不便的七阿哥、对大阿哥惟命是从的八阿哥以及年纪还小的十三、十四。
    看着这份随驾名单,太子真真松了一口气,好歹这次皇阿玛带走了一大半和他不对付的兄弟,剩下的老九老十还得忙着成亲也没时间和他作对。至于老四对他向来恭顺,还能当个差遣。
    要说这两年,太子胤礽过得如同在刀尖走路。皇帝素来爱出巡,北巡狩猎加京畿巡幸一年少说也有三四回,太子自从二十岁以后就为皇帝监国,可三十六年后他每次监国都会被挑出各种错误。
    过去他也会犯错,犯了错皇帝也会责备,可太子自己明白,这当中心态已然不同。
    所谓心怀鬼胎,就容易草木皆兵,比如他的表兄长泰两年前突然被撤去了领侍卫内大臣与銮仪卫,旁人看着都只道是北巡时长泰安排不周所以被降职。可太子就不免猜测皇父是否心有怀疑?是否对他有所防备?
    不动声色间,皇父身边的侍卫、护军都被淘换了一轮,阿灵阿在长泰被降撤职后以散秩大臣的身份统领了銮仪卫。
    这是皇帝身边前所未有的景象,御前侍卫处一般是上三旗每旗各选出两名正一品的领侍卫内大臣、两名从一品的内大臣,下再有从二品的散秩大臣无定数。
    銮仪卫则是侍卫处的重中之重,负责车驾出行与皇帝贴身保卫,銮仪卫首领是正一品的掌卫事大臣,一般由同为正一品的领侍卫内大臣兼任。
    阿灵阿还是从二品的散秩大臣却超拔统领了正一品所管的銮仪卫,太子也不知道是应该感叹阿灵阿圣宠优渥还是担忧皇帝对索家人防备之心日重。
    还有明珠的党羽佛伦重回内阁中枢,新贵马齐竟然也渐渐向其靠拢,鄂伦岱、阿灵阿和揆叙三人从来都是蛇鼠一窝,连往年看谁都翘着下巴的佟国维这两年都通过鄂伦岱牵线搭桥和明珠他们谈笑风生起来。
    另外也不知道皇帝脑子里想的是什么,竟然将安王孙女许给了惠妃养大的八阿哥。一群宗室亲贵在八阿哥的婚宴上围着大阿哥,一个个笑得比哈巴狗还热情。
    太子越想越头疼,要不是朝中还有叔父给他撑着,他这个太子真能叫那群王八蛋坑死。
    另外,就是宫中了。太子对德妃心里总有一分忌惮和心虚,生怕德妃因为七公主的死记恨于他,她是皇阿玛最宠爱的女人,她要是给皇帝吹枕头风该如何是好?偏偏德妃如今被皇帝像铁桶一样护了起来,说是去哪里都带着,但是旁人轻易又不得见。有听传闻说她病入膏肓,但嚼舌头的人还没说三句,就能被顾问行扔进慎刑司大刑伺候。
    罢了罢了,胤礽越想越头疼,幸好这一回大半不顺心的人都去南巡,他无论如何能安静四个月,仔细筹谋下一步。
    第220章
    南巡之前皇帝先办了两桩事,一是五龙亭的太监奏事请旨贵人章佳氏额头上的伤已痊愈是否挪回宫中静养, 皇帝短短回复了一句“章佳氏癫狂成性, 久难治愈,令在五龙亭养病”, 如此所有人都明白了, 皇帝这是彻底厌弃了章佳氏,她的余生都要在五龙亭度过了。于是半年之后贵人章佳氏就在五龙亭悄无声息地殁了。为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德妃, 皇帝亲手废了一个章佳氏, 嫔妃们对此心里怎么想也只有她们自个儿知道了。
    另还有一桩事关四阿哥,胤禛数年前已经和步军统领费扬古之女完婚了,四福晋性子恬静, 两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平顺。胤禛的嫡子出生的时候偏偏赶上了蓁蓁病得最终的时候,那时候宫里为了蓁蓁的病乱成一团,胤禛几乎是每日都在永和宫蓁蓁跟前侍疾, 自然是没人有心思给小阿哥办满月礼。母妃一日没好, 做儿女的哪里有心思办喜事,就连这个嫡出的小阿哥的周岁不过也就胤禛带着福晋和小阿哥进宫, 给浑浑噩噩的德妃磕头。那一日蓁蓁竟然难得清醒了些, 她虽然认不出四福晋那拉氏, 秋华同她说了后她也是明白了, 高高兴兴地让秋华给拿了一块长命金锁片给小阿哥, 又拿了一个红包给四福晋。四福晋回家后才发现, 红宝里竟然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她还以为是蓁蓁病得重所以赏人的时候没个分寸, 胤禛知道了对她说, 既然是额娘给的不管是什么原因只管收下就是。
    胤禛夫妻难得的孝心让皇帝瞧着也甚是欣慰,他总觉得是委屈了他们夫妇,刚好今日成婚的皇子们也是陆续要搬出宫去了,皇帝于是临出发前给内务府下令,务必要寻个好宅子给四皇子夫妇当出宫后的宅邸。
    办完了这两桩事,皇帝便下令南巡。因此次皇太后亦随皇帝南下,随行人员比之前两次更多。
    舟行至江心,皇太后坐在御舟里愁眉苦脸,宝儿跟在一边悄声劝着:“皇祖母,皇阿玛好不容易才造了龙舟想带您去看看大清的江南山水,您可别叹气了。”
    “唉,我知道,我只是感叹这山东怎么那么荒啊。”
    皇太后有些微认床,所以不爱出远门,这一回是宝儿好说歹说才说服了自己的老祖母跟着皇阿玛去看看南方山水。
    “皇阿玛不是说了吗?到了泰安,到了孔夫子门前见到衍圣公再往南就都是繁华了。”
    宝儿记得额娘小时候也是这么告诉她的,她依样画葫芦地和皇太后描述着江宁的大报恩琉璃寺、苏州的十里山塘花灯路和杭州的延绵群山西子湖。
    皇太后听着她最宝贝的孙女一一道来,含笑不止,但听完后却缓缓叹气问:“宝儿,这都是你额娘和你说的吧”
    宝儿红了眼转过头,皇太后心疼地将她揽在怀里,“到了南方,咱们就去寻那个以前给你额娘治病的刘长卿,让他给你额娘好好瞧瞧。”
    宝儿抱着祖母,祖母是宫中最疼她爱她的人,也是她现在唯一能倾诉痛苦的人。
    四哥忙于政务,宝儿知道他心中已有更大的目标,她不会去打扰他;十四弟还是个小孩子,她不敢什么都说;皇阿玛那儿她不知如何开口,她怕她说的话皇阿玛不敢相信,又或者相信了比额娘更痛苦。
    她只能悄悄告诉祖母,“皇祖母,我恨他们,佟家、索家,我都恨他们。”
    皇太后心疼地拍着她的后背,“皇祖母知道你忘不掉那些事,但孩子啊,皇祖母希望你能过得好,好不好?”
    宝儿呜咽着摇头,“我不要,我就要嫁到佟家,我就要闹得他们鸡犬不宁,我要用佟家去毁了索家,让他们都自相残杀。”
    宝儿说罢,抹着眼泪跑出了皇太后的船舱,皇太后赶紧叫了自己的首领太监去追着五公主。
    乌嬷嬷这时拿着一封请安折进屋说:“太子自京城发来的请安折,皇上请您一阅。”
    “不看了,不看了,宝儿若是看见了又要伤心一回了。”皇太后拿了帕子抹着眼泪说,“该怎么回你就怎么回吧。”
    乌嬷嬷点头应了,这已然是皇太后的常态,她从不会当着皇帝的面说一句太子的是非,因为她并非生母,她有自知之明。可私下里她从不看太子的请安折,也不愿太子单独来请安,因为她深爱宝儿,这是她做祖母的偏心。
    皇太后在船舱内设了菩萨,她跪在佛前恳求着:“皇额娘你在天上看一看,保佑我的宝儿吧。”
    ……
    另一边皇帝的龙舟里,蓁蓁正坐在后舱的窗边远望着渐行渐远的泰山,这日小雨不停,她伸出的半张脸不久就浸染了雨水。
    皇帝进来时就看见这幕,他赶紧拿了帕子把她捞回来擦着脸责怪道:“要着凉的,天那么冷。”
    蓁蓁这两年时好时坏,每次醒来都活在不一样的时候,记得不一样的事情,有时候像现在这样安静而温顺,有时候会莫名的又哭又闹。
    这回出京前,她的情况还算平稳,出京以后大多时间都坐在船舱里看看山水。
    “那是哪里?”
    “泰山。衍圣公明日来朝。”
    “我们去吗?都说五岳泰山第一,臣妾都没有去过呢!”
    皇帝心中一疼,她明明去过,康熙二十三年他就带他去过,那时候还有胤祚在,他小腿在山顶迈得飞快,他那时候怕孩子走不动山路还亲手抱着他上了山。
    “先不去了,衍圣公来朝后咱们先去宿迁、高邮,李煦曹寅他们都已经在等了。”
    听见李煦这个老熟人,蓁蓁的眼睛弯着笑了一下,“他上次做给阿哥们的玩具特别好。”
    “是啊。”皇帝比谁都想看见李煦他们,李煦已经找来了刘长卿,在宿迁府等着给蓁蓁看病。
    虽然皇帝也不知道,蓁蓁这样的糊涂是好是坏,她若是醒来想起女儿的死,该有多痛苦。
    盈盈最像她,皇帝记得她出生的时候,第一次抱她的时候就对着自己笑了一下,那时候就像蓁蓁,他当时脑海中就浮现了那句“盈盈一笑满风生”。
    风还会吹,可孩子的笑他再也看不见了。
    “皇上……”
    听见蓁蓁叫他,皇帝回过神来,蓁蓁脸颊微红,眼神一闪一闪的,她揪着衣角一脸的欲语还休。
    皇帝问:“怎么了?”
    蓁蓁咬了咬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突然扑进皇帝怀里。
    皇帝猝不及防,惊讶地搂着她问:“好好的,怎么了?”
    蓁蓁埋首在他胸口,嗡着声说:“为什么皇上这些日子都……都不再让臣妾侍寝了,臣妾哪做得不好么……”
    她声音越来越低落,最后一句话听着几乎要哭了。
    皇帝心中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清楚地知道她若是真得清醒过来,这一生,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但他是如此眷恋着蓁蓁此时对他的依恋,如果明天睁开眼睛她就会想起一切,那就让他抓住此次此刻吧。
    皇帝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在她的红唇上摸索。他瞧着她,眼神随着声音一起沉下。
    “想要了?”
    蓁蓁脸涨得通红,扭身就想走。皇帝搂住她的腰,把她压在身后的窗楹上。
    蓁蓁愣愣地瞧着皇帝,胸口随着他手指的划过一起一伏。
    “就在这,朕哪里都不会让你去。”
    梁九功正准备送茶进船舱,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皇帝粗粗的喘气声。
    再仔细听,还能听见一个女子哭着说:“皇上……不要了……饶了臣妾吧……”
    梁九功嘴角一弯,一边琢磨着皇上怎么突然有心思办这事了,一边又琢磨是哪个随行的宫女得了恩宠,再一听才回过神来里头那女人是德妃。
    梁九功端着茶站在门口,过了好一会儿屋子里才静下来,皇帝似是知道他在外头,沉声说了一句:“进来吧。”
    梁九功进到屋里,只见皇帝用自己的端罩将德妃裹在怀,只露出她半张梨花带泪的脸和一头倾泻而下的黑发。要说这德妃吧,真是生得花容月貌,六宫粉黛无颜色这句话用在她身上也堪配,就连他这个绝了子孙的人刚在外头听着也微微动了心。也难怪进宫都这么多年了,又疯疯癫癫的病着,还能让皇帝对她这么迷恋。这宠妃就是不一样,子以母贵,难怪四阿哥十四阿哥和五公主都受宠。这四阿哥的婚事看着是低调,可听内务府的人说皇帝已经给他选好了出宫后的宅邸,那规制可不比已经封了直郡王的大阿哥差。
    蓁蓁已经在皇帝怀里睡了过去了,皇帝关上窗抚着她后背吩咐梁九功道:“去传旨,让李煦曹寅赶到济宁接驾。”
    ……
    三日后,风尘仆仆的李煦曹寅候在了济宁府御舟码头,这时有个熟悉的身影从他们面前走过。
    李煦率先跪下请安:“恭王爷安。”
    常宁见到李煦似乎很高兴,“李大人来了,好好……”
    他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喊道:“刘长卿?是你?”
    刘长卿是被李煦提溜来的,他叹了口气,对这位纨绔王爷请安:“草民刘长卿给王爷请安。”
    “来了就好。”常宁说罢就走,未做半分停留。
    他刚走,梁九功和魏珠就双双来请,曹寅一向比李煦更得皇帝欢心,他正要走在前面,魏珠却拦住他。
    “曹大人,皇上请您先去歇息。”
    “这……”曹寅往后看了一眼,随即也懂了,他担忧得看了李煦一眼,他素来不赞同李煦参与后宫之事过深,这次也一样。
    “楝亭,我去去就来。”
    曹寅无法只得先离去,李煦目送他走远后对梁九功说:“公公请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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