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严的法院外,有父母亲朋和媒体记者,他该安分地擦干净走人,却攥住手帕,颤栗地张开双臂和顾拙言相拥。
    黑西装贴着黑西装,胸前的真丝领带滑在一起,庄凡心仰颈抵着顾拙言的右肩,喟叹道:“我解脱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有掠过刀山火海那么难,那么久,顾拙言紧勒着庄凡心的身躯:“以后全部是好事了,即使有波折,都有我陪着你。”
    庄凡心说:“谢谢你陪我打完这一仗。”
    顾拙言只笑,没吭声,他可以做庇佑庄凡心的保护神,但更愿意成为和庄凡心并肩作战的爱人,因为庄凡心的勇敢,他如愿完成了后者。
    一拨媒体等候多时,他们一露面便争先恐后地涌上来,问题繁多,除却针对事件的落幕,还有提问庄凡心接下来的安排,甚至是八卦他们两个的爱情故事。
    司机全部挡下,商务车内,庄显炀和赵见秋已经坐好,顾拙言和庄凡心上了车便启动离开。一家三口都有些忡然,缓不过劲儿,相视几遭似乎又要落泪。
    顾拙言赶忙说:“叔叔阿姨,别这样,咱们应该好好庆祝。”
    “对,小顾说得没错。”庄显炀吸吸鼻子,两手分别握着老婆和孩子,“苦尽甘来应该高兴。”
    赵见秋点点头:“凡心,回家打电话告诉奶奶。”
    庄凡心“嗯”一声,撇开脸瞧窗外,已是人间芳菲尽的四月末,北方路旁的大树郁郁葱葱,他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很小:“我还要告诉爷爷。”
    顾拙言听到了,投去目光,但沉默着没有说话。回到铂元公寓,正晌午,裴知带着裴教授来了,两家人要团聚庆祝。
    狭窄的厨房冒着烟火气,老太太“小庄小庄”地使唤庄显炀,惹得赵见秋没断过笑声。二楼工作间内,庄凡心和裴知并坐在桌前说话,面前搁着两杯茶和一包薯片。
    裴知问:“你不是戒掉了吗?”
    庄凡心答:“顾拙言说不必戒掉,爱吃就吃,正常地吃才是真正地好了。”他拿一片塞嘴里,“我能控制住自己。”
    裴知看着他:“我的弟弟真是受苦了。”
    “别那么肉麻。”庄凡心笑起来。整件事基本结束,江回判刑,但程嘉玛的罪责较轻,履行相关处罚后便释放了,他问:“之后怎么办?”
    裴知说:“不知道,名声已经完了,被领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吧。”他呼出一声叹息,“silhouette也需要恢复,暂时整顿一阵。”
    庄凡心搂住裴知的肩头晃晃:“累坏了吧?”
    “可不嘛。”裴知吊着眼梢,“你维权,我也要追责,silhouette你不能不管,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干?”
    庄凡心还不及回答,门口,顾拙言啃着个雪花梨走进来,挽着衬衫袖子,一手揣着裤兜,特像在自己家闲庭信步。
    他咔嚓咔嚓嚼着梨,没凑近,一拐弯朝着墙角的缝纫机去了,庄凡心扭头瞅着他,情人眼里鸡毛蒜皮都要关怀:“等会儿就吃饭了,你吃那么大个梨干什么。”
    顾拙言坐在椅子上:“先开开胃。”他摆弄缝纫机上面挂的线轴,顺着线摸到垂直向下的机针,脚踩上踏板,“还得手脚并用么?”
    庄凡心嗖地站起来:“你别乱动,小心扎手!”
    裴知跟着起身,端上茶,一语戳穿真相:“他没扎到手,我先成电灯泡自焚了。”说着话走出房间,下楼看电视去了。
    工作间内只剩俩情投意合的,必然酸气四溢,庄凡心踱近了,磨蹭两下,一扭腰坐在顾拙言的腿上。他稍稍坐正,扯两片碎布重叠塞在压脚和针板之间,按下开关,脚踩踏板留下一串线迹,将两片布合成一片。
    他絮絮地讲:“这台缝纫机是电的,简单易操作,念服装设计的时候家里有一台老式的缝纫机,我奶奶的,每次做点什么都把我累死,还经常出故障。”
    顾拙言认真地听:“喜欢服装设计么?”
    “喜欢。”庄凡心不假思索,“一开始兴趣不大,学进去了就喜欢了。”
    顾拙言又问:“更喜欢哪个?”
    庄凡心知道,是问他服装设计和珠宝设计,更喜欢哪个。他抓着那片布,目光恻然地盯着针尖儿,顾拙言颠一颠大腿,催他:“嗯?告诉我。”
    庄凡心终于启齿:“即使再喜欢,也无法和梦想相提并论。”他转半圈,侧身靠着顾拙言的胸怀,“可是我……”
    顾拙言接着他的话说:“你已经不用吃抗抑郁药,睡觉前会自己把手表摘下来,还有薯片,很有克制力地吃,对不对?”
    庄凡心不确定地问:“我还能做到更好吗?”
    “当然,我确信。”顾拙言抬着头,鼻尖几乎触碰庄凡心的脸颊,“一切阻碍都消除了,做你最想完成的,最喜欢的事儿,像你十六七岁的时候一样。不要怕,被迫放弃十年的梦想,也许它始终在等你。”
    庄凡心心神震动,他压抑在意识深处的倾向顾拙言都懂,更明白他胆怯,所以在他踯躅不前时拉着他迈出一步。
    他迟钝地反应过来,在裴知问他加入silhouette的时候,顾拙言都听到了,因此横插进来打断对话,让他好好想想,遵从心底真正的意愿。
    庄凡心郑重地说:“我决定了,我要把珠宝设计读完。”
    “我支持你。”顾拙言按压庄凡心的后脑勺,吻住,那么温柔,像擦过骄阳的一朵云。“宝宝,”他酸死人地叫,“从此以后,只做开心的事儿。”
    庄凡心不敢张开嘴巴,鼓胀的情绪一点点溢满胸膛,煮水般,蒸得他面色呈现出动人的绯红。他盯着顾拙言瞧,有点痴傻,仿佛幸福得不知道该如何爱这个男人才足够。
    忽的,他有些失落:“可是回美国的念书的话,我舍不得你。”
    顾拙言道:“你我不再是无法做主的未成年,每个周末我飞过去,或者你飞回来,平时电话、视频,到了假期,更得麻溜儿地回国,知道么?”
    庄凡心点头,有阴影似的:“不会再遇见江回那样的大傻逼吧?”
    顾拙言乐了:“你能不能盼点好?”他掐人家的大腿,手上不正经,话说出来却像个谆谆的爹,“甭想过去的遭遇,主动大胆地,不要顾虑地去交朋友,这世界上最终还是好人更多。如果又遇到大傻逼,通知我,我去感受一下是不是洛杉矶的风水不太行。”
    一番教诲逗得庄凡心傻笑,饭煮好了,赵见秋喊他们下楼。餐桌的四边坐满了,不提旧事,只望将来,大家欢欣地庆祝了一餐。
    庄凡心宣布了自己的计划,他要把珠宝设计拾起来,完成学业,实现搁浅经年的梦想。同时向裴知说声抱歉,恐怕自己暂时无法回到silhouette帮忙。
    未料裴知很激动:“我当然支持了,但是你加入silhouette也可以去念书啊,现在那么发达,异地也可以工作交流,或者你念完回来再工作,都好啊。”
    庄凡心琢磨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接下股份,半工半读,念完直接回来和你一起?”
    “我觉得可行。”顾拙言说,“我也是念书的时候和苏望办公司,虽然忙一点,但是感兴趣的话会很充实,看你自己的意愿。”
    裴知说:“你兼顾不来的话,这几年就先当投资,怎么样?”
    不动心是假,庄凡心看向庄显炀和赵见秋,那二位只面带微笑,对于他的感情和事业向来不作干预。他横下心,举起酒杯去碰裴知的杯子,答应道:“哥,为silhouette干杯。”
    自出事后,庄凡心一直没去过公司,在股份转让的相关手续陆续办完后,清早,他和裴知一同出现在silhouette的设计部。
    刚一露面,所有同事一窝蜂地冲过来围住他们,庄凡心忍不住忐忑,他的一切隐私已被众人知晓,可怜的,绝望的,包括性向和情感。他微微颔首,数月利落能干的形象一时之间变得窘涩。
    热情包裹着他,样衣师严师傅嚷道:“庄总监,秀前你说请我们大吃一顿,还作不作数啊?”
    “就是就是!”几名设计师纷纷起哄,“我们每天都盼着呢!”
    庄凡心讶异地抬头,望着大家,没有人揭他的伤口,也没有人表达出同情,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秀展圆满结束,这些奋战的同仁起哄讨一份奖励。
    他咧开嘴,不太自然,有股笨拙的欢喜:“今天我请客,地方你们随便挑。”
    一片吱哇的尖叫,裴知甚至带头起哄:“千万不要客气,庄总监已经是silhouette的二老板了,大家狠狠宰他一顿!”
    庄凡心被热闹烘得额头沁汗,绕过这一群疯子,在办公室门口瞧见温麟,那孩子杵在那儿,目光切切的,眼圈泛红像是要哭。
    “干吗呢?”庄凡心踱去,“两个多月没见,也不欢迎我一下?”
    刚说完,温麟把他熊抱住,受委屈的小弟抱大哥似的。“总监,听说你要回美国了。”温麟开口,“我舍不得你,你走了,我给谁当助理设计师啊。”
    庄凡心安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何况我念完书就会回来了。”他把温麟拉开,“你记不记得我嘱咐过你,以后要听裴总的,帮他做事。”
    温麟更难过了:“后来出事儿我才想明白,你那时候就打算走了,对吧?”
    庄凡心笑着说:“以后即使回来,我从事的应该是珠宝设计了,你要认真点,跟着裴总多看,多学,也许我回来时你成了正儿八经的设计师。”
    温麟保证道:“我一定努力工作,不给你丢人。”
    庄凡心没什么要交代了,走进办公室,把一些私人物品收拾好,干干净净地与这一方天地告辞。
    道别的宴席上,大家互相揭短,共同展望,除却庄凡心入股silhouette的好消息之外,裴知今后不再进行造型师的工作,专心做一名设计师。笑开场,哭结尾,杯酒盏盏不停,一张张花了妆的脸,最后举杯相送,祝庄凡心一切如意顺遂。
    两天后,国际机场,庄显炀和赵见秋去托运行李,往来的人潮中,顾拙言和庄凡心面对面告别。这光景多眼熟,闪回那年的榕城机场,也是顾拙言独自来送庄凡心一家三口。
    “已经联系了学校,回去会尽快办手续。”庄凡心说,“八月底新学期开学,到时候我又变成大学生了。”
    顾拙言计较道:“赶在学校放假前办完,回来过暑假。”
    庄凡心答应:“好。”只一个字,却吐得很慢,像是在为后话犹豫,“前段时间你耽误了不少工作,等忙完,我开学时你能不能去洛杉矶一趟?”
    顾拙言似乎猜到,但惯会装蒜:“要陪你入学么?”
    庄凡心迫不及待地坦白:“我想让你见见我奶奶,还有……我爷爷。”
    顾拙言心中熨帖,在离别的机场光明正大地拥抱,不远处,庄显炀和赵见秋正在朝这边走,他仍不松开,附在庄凡心耳畔情不自禁地笑了。
    “怎么了?”庄凡心问。
    “没什么,想起当年在机场送你。”顾拙言说,“你惊天动地地扑过来吻我,如今一比,感觉好他妈平淡啊。”
    庄凡心哭笑不得,时间不早了,他该过安检去了,却紧环着顾拙言的腰不松手。他也贴住那耳廓:“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
    “什么?”
    “海玻璃王冠,我一直没有起名字,在小岔路等了你一夜,第二天清晨丢入垃圾桶的时候,我想到了。”
    顾拙言问:“叫什么?”
    庄凡心答:“凡心大动。”
    那之后寒来暑往,他再也没为其他人心动过,松开手,望着顾拙言怔然的表情,他仰头印上一吻,后退着挥了挥手。
    飞机起航,消失在湛蓝的天色里。
    五月初辗转到七月底,顾拙言出了两趟差,感觉时间过得还不算太慢,只是那场风波之后有些麻烦,经常“凑巧”碰见挖新闻的记者。
    最搞笑的一次,媒体在国金中心蹲守,认错了车,把顾士伯堵了个正着。比起顾拙言,顾士伯在商界业界的地位更高,媒体自然紧追不舍,问:“对于令郎的恋情您怎么看?”
    顾士伯一派高冷:“我不怎么管他。”
    记者又问:“令郎几个月前轰动出柜,您接受了吗?”
    顾士伯拿腔拿调:“我觉得也不算很轰动。”
    记者还问:“作为父亲,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顾士伯回道:“建议采访当事人,我这个父亲主要负责赚钱养家,不太管其他事儿。”
    报道一出,顾拙言乐了好几天,在公司打照面的时候都忍不住嬉皮笑脸的,问顾士伯,什么程度才比较轰动?顾士伯烦他得厉害,隐晦地说,网上搅出天大的动静,可实际中不落实,那就是虚的。
    顾拙言霎时懂了,这是催呢,要见面,要夯实了。
    洛杉矶那边,一切入学手续已经办妥,八月一号傍晚,庄凡心发来了航班信息。顾拙言当晚回大家庭睡的,恰好第二天是周末,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准备去机场接人。
    天气相当热,顾拙言洗个澡不吹头发,勾着车钥匙从楼里出来,经过主楼,顾宝言立在台阶上瞅着他:“你就穿成这德行?”
    顾拙言穿着黑t仔裤,轻便的球鞋,他一打量那丫头,居然没穿得像女警,烫了微卷的长发,高跟鞋连衣裙,带着精巧的耳环。他反问:“你要相亲啊?”
    顾宝言跑下来:“我要跟你一起去机场!”
    “你行行好吧。”顾拙言无力地说,但知道没用,没走到车库就被挽住手臂,“我先警告你,今儿凡心的爸妈也回来,名义上是两家人正式见面,你给我老实待着。”
    顾宝言说:“我也没干吗呀。”
    上了车,顾拙言发动引擎:“矜持点,别粉丝见了偶像似的,哪怕你装一天大家闺秀,完事儿我给你发红包,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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