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住了眼睛,耳畔是顾拙言强有力的心跳,庄凡心如同浸泡在热水里,毛孔舒张,手脚都是暖的。
    他们挨在一只枕头上睡了。
    黑色的夜,又长又静。
    顾拙言的腹部微微起伏,呼吸很平稳,搂着庄凡心的手臂渐渐在睡眠中松懈。凌晨三点钟,庄凡心睁开了双眼,悄然从床上离开,轻手轻脚地去了隔壁的工作间里。
    他拧开一盏台灯,伏在桌上,两臂交叠挡着下半张脸,五分钟,十分钟,一小时,两小时,他瞪着虚空,任由分秒滴滴答答地流走。
    庄凡心根本没睡着,根本睡不着。
    在公司大厅被叫住后的平静,在车厢内扬着嘴角的轻松,在顾拙言质问时似嗔似怨的应对……他精疲力竭,更加心惊胆战。
    天一寸寸浮白,庄凡心双眼熬红,犹如曾经度过的许多个夜晚。
    闹钟响了,顾拙言醒来身边是空的,他没有赖床的习惯,惺忪地起床下楼。餐桌旁,庄凡心的围裙还没摘,端着一盘刚煎好的荷包蛋:“醒啦,喝咖啡还是豆浆?”
    顾拙言说:“咖啡。你几点起的?”
    “提前半小时。”庄凡心笑盈盈的,“睡得好么?”
    顾拙言道:“挺好的。”
    他打着哈欠去洗脸刷牙,经过操作间时望了一眼。他没说,昨晚睡前讲了许多话,夜半时渴醒了,恰好是庄凡心离开他的三点钟。
    第90章 你先动的手?
    庄凡心吃好了, 擦擦嘴问:“你今天什么安排?”
    “回家一趟, 除夕夜跑了一直没露面, 登门哄哄二位老爷子。”顾拙言喝完杯底的咖啡,“明天正式上班就忙了,下午再接你一次?”
    庄凡心摇头, 下午约了化妆师见面,不确定几点结束。顾拙言“噢”一声,不着痕迹地问:“那换衣服, 我送你去公司?”
    庄凡心说:“不用了, 我打车就行,你早点去看爷爷和姥爷吧。”
    这答案似乎在意料之内, 顾拙言未多说,兀自上楼换好衣服。两人一并从公寓离开, 街边分手,顾拙言驱车走了, 庄凡心招出租车去了公司。
    silhouette依然冷清,到设计部才热闹些,庄凡心直接进样衣间赶工, 待几名样衣师陆续到位, 温麟也来了,大家在纷杂的操作台后边聊边干。
    庄凡心说:“准备秀展辛苦了,结束后聚餐吧,我请客。”
    大伙儿掩不住高兴,严师傅感慨道:“昨天那位新来的江设计请大家聚餐, 都没吃好,庄总监一定请我们吃顿痛快的。”
    “没问题,地方你们挑。”庄凡心笑道。
    温麟忍不住问:“什么意思啊,那个江设计很小气吗?”
    “不是小气。”另一位赵师傅说,“新来的都不熟,拘束,何况那是程总找来的,裴总和庄总监都没去,大家也只是意思意思捧个场。”
    八卦越聊越远,庄凡心静默地听,偶尔跟着乐一乐,眨眼忙到了十点半,裴知的助理来通知他开会。
    庄凡心匆匆过去,连手腕上的针插都没摘,会议室敞着门,他一脚踏入便瞧见两张生面孔,旁边是程嘉玛和江回,财务部的组长也在。
    他挨着裴知坐下,桌上放着一杯美式咖啡,裴知向他倾斜身体:“昨晚熬夜了?看你那俩黑眼圈。”
    庄凡心喝一大口:“谢谢,正犯困呢。”
    他们俩咬耳朵,人齐了,程嘉玛主持会议,说:“先介绍一下我身边的这三位设计师,江回,将任职珠宝设计组的组长,然后是陈蕾、洪斌,都是非常优秀的珠宝设计师。”
    裴知问:“大家之前都认识?”
    江回回答:“是,我之前在上海办设计工作室,这两位那时候就跟着我,我们在工作上很有默契。”
    “原来是这样。”裴知又询问,“自己做老板多自在,为什么愿意加入silhouette?毕竟珠宝设计组目前只是试水,能不能发展还未可知。”
    江回笑着说:“做老板要操心的东西太多,我学的是设计,经营久了有点心烦。”说着看一下程嘉玛,“而且小嘉,不是,程总说需要珠宝设计师,她开口了我不好拒绝。”
    程嘉玛有些害羞:“小裴哥,你非要问那么清楚嘛。”
    裴知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
    这一套班子是程嘉玛组起来的,落下幕布,她要展示三位设计师近年的设计作品,个人风格与silhouette的风格是否搭界,要让裴知过目。
    庄凡心自始至终沉默着,连头也不抬,他拔下针插上的一根细针,插进去,拔下来再插进去,如此反复地玩儿。
    忽然,裴知靠近他,耳语道:“这个江回的风格和你以前有点像。”
    庄凡心握着根针捻了捻,目光从针尖抬起,扫过桌沿儿,落在折光的桌面上,一点点向前蔓延,眼皮撩动,视线接触到幕布的边缘,下一秒就会看到展示的作品。
    陡地,他最后一刻垂下眼睛,把针用力扎在了针插上。
    庄凡心扬起头,后脑垫着椅背,就那么半睁着眼睛看向江回,屋内昏暗迷蒙,他的眼光幽幽的,冷冷的,像在漆黑暗巷亮出的剑,也像滴水朝下比针更尖锐的冰棱柱。
    江回察觉到,扭脸朝他望来,狭长的眼睛平静而自得,与他相视,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
    随着吊灯打开,庄凡心刷地移开目光,落败的丧家犬也不过如此。他扯动嘴角,不知是何种心情地笑了,充斥着颓然的狼狈。
    程嘉玛问:“小裴哥,你觉得怎么样?”
    “不错。”裴知回答,“风格上可能需要一些调整,首饰这部分,先配合服装的设计走,也是借服装的力推一推,之后再独立出设计。”
    程嘉玛说:“我知道,事前也已经和江组长沟通过。”她打开一份资料递给裴知,“快举办成衣秀了,秀上的配饰就当成珠宝组的第一个任务吧。”
    庄凡心瞥向那份资料,根据秀展的服装设计,江回已经做出配饰的几种风格预设,他粗粗一扫便开了口——“我拒绝。”
    所有人朝他看来,程嘉玛立刻问:“拒绝什么?珠宝组?”
    “对,我拒绝。”庄凡心明确地说,“我拒绝珠宝组插手秀展的任何设计。”
    裴知目露惊讶,看场地那天他和庄凡心提过,商定好由珠宝组负责秀展的配饰,事发突然,他低声问:“凡心,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能有什么情况?”程嘉玛不悦,“庄总监,虽然你是小裴哥找来的,但也不能无理取闹,珠宝组负责秀展的配饰合情合理,既减轻你的工作负担,也加大珠宝方面的宣传,不是你说拒绝就可以不要的。”
    庄凡心说:“我是秀展的负责人,展出的是我的独立设计,我有选择配饰设计的权力。”
    这时江回开了口:“庄总监,我能问问什么原因吗?”
    庄凡心回道:“我认为你的设计和秀展不相衬。”
    江回说:“我可以配合你进行调整。”
    庄凡心直接道:“不用了,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是我的设计不合适,还是你对我这个人有意见?”江回摊了摊手,“不隐瞒大家了,我和庄总监曾经是同学,并且发生过一点小摩擦。”
    庄凡心如芒刺在背,额上迅速泌出一层冷汗,江回望着他,继续道:“但是年轻男孩子相处时闹点矛盾很正常,我早就不在意了,凡心,希望你别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里面。”
    庄凡心紧咬着牙关,在桌下探出手,求救地碰了碰裴知,裴知握了他一下,被他冰凉的手指激得一怔,随即叫停了这场会议。
    程嘉玛质问:“那秀展的配饰怎么决定?”
    裴知说:“负责人决定。”
    啪的一声,程嘉玛用力合住资料夹,起身走人,经过庄凡心时侧目剜了一眼。裴知对其他人道:“都先出去忙吧。”
    江回坐着没动:“裴总,我想和庄总监单独聊聊。”
    庄凡心又对上那双眼睛,咬着的牙齿缓缓松开,看向裴知点了点头:“我没事儿。”
    其他人离开了会议室,江回站起身,指尖儿抚着会议桌的圆边,慢慢从对面踱了过来。庄凡心也站起来,板直脊梁,抬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回。
    他问:“你想聊什么?”
    江回不答反问:“你何必针对我?”
    庄凡心嗤了一声:“其他人都走了,就别装了吧。”
    江回笑言:“你现在混得这么好,脾气也变了。”他轻轻皱起眉,像是费力地回忆什么事儿,“咱俩是有点过节,我当年没追究,你还揪着不放么?”
    庄凡心像听了个弥天的玩笑,声音轻抖:“我该谢谢你?”
    “至少不该这个态度。”江回说,“大家和平共处,好好工作,不好么?”
    庄凡心逐字吐出来:“你不会在silhouette待太久的。”
    江回预料到这句话,满不在乎地笑起来:“你是不是说反了?看样子,你当年的事儿没人知道,如果人尽皆知,你还能继续留下?”
    手心里捂着湿漉漉的汗,庄凡心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你在威胁我?”
    江回没有回答,如同医生了解病患的痛点,捕蛇者一招击打蛇的七寸,他忽然问道:“昨天那个姓顾的帅哥,他都知道么?”
    庄凡心攥住拳头,熬了一夜未合的眼睛布满血丝,江回关注他的反应:“看来你没告诉他?也对,我要是你的话,也不好意思让爱的人知道——”
    说时迟那时快,庄凡心惊惧地尖叫,冲上去,抡起拳头挥上江回的左脸!咣当,江回整个人歪倒在会议桌上,庄凡心死死揪住那衣领,把江回按在上面,又狠狠砸下一拳!
    silhouette楼前的马路上,一辆古斯特靠边停住,顾拙言熄了火,坐在车内朝对面的大楼望去。从老爷子那儿出来瞎转悠,不知不觉开过来,才明白,从得知庄凡心整夜不眠他就在担心。
    堵得慌,摸了一圈没找到烟,正好街边有家超市,顾拙言一下车,手机响了,他马上接通:“庄儿?”
    “我是裴知,”手机里的声音有些急,“凡心出了点事情,你方便过来接他一趟吗?”
    顾拙言立刻过马路:“他怎么了?”
    裴知说:“他和同事冲突动了手,受了点伤。”
    “我马上到,帮我看着他。”顾拙言挂断,飞快地冲进了silhouette大楼,他没工作证,然而保安还没来得及阻拦,他纵身跃过了通道闸机。
    顾拙言来过一次,直奔设计部,气势汹汹地闯进了部门里,同事们都在议论,顿时望着他愣住了。
    他环顾一遭看见温麟:“小温,你们总监在哪儿?”
    温麟回过神:“啊……言哥!我带你去!”
    顾拙言被温麟领入会客室,沙发上,庄凡心一脸麻木地坐在那儿,微弓着背,头发乱糟糟的,嘴角和左侧颧骨泛着挨拳头后的青紫色。顾拙言走过去,在庄凡心面前蹲下,那双眼睛很茫然,五六秒之后才望着他动了动眼珠。
    “你怎么来了……”庄凡心嗫嚅。
    顾拙言问:“谁弄的你?”他抬手摸庄凡心的嘴角,那么轻,生怕庄凡心会疼。对方不答,他扭脸看裴知:“谁干的?”
    裴知说:“另外一位设计师,他们在会议室谈事情,突然打了起来——”
    尚未说完,程嘉玛从门口出现,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指着庄凡心骂道:“你是不是有毛病?不服从公司的安排就罢了,还动手打人!把公司当什么地方!”
    顾拙言看着庄凡心:“你先动的手?”
    庄凡心蹙着眉毛,面对顾拙言便舒开了,恨恨变成凄凄,他后悔了,后悔没有克制住,不然顾拙言就不会看到他这副鬼样子。
    “监控拍得一清二楚,谁也赖不掉。”程嘉玛说,“江组长大人大量不追究,但绝没有下一次。”
    顾拙言没带名片夹,也没看程嘉玛一眼,起身对裴知说:“存我的号码,有任何情况就联系我,庄凡心如果再打那个江组长,要调解还是要起诉,我给他兜着。”
    裴知有些歉疚:“不好意思,发生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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