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仅仅响了三下就礼貌地停了下来,仿佛极为自信自己不会被意外忽视。
    房间内的键盘敲击声停了下来。
    自己金属制的身体非常自觉地转身向房间内走去——说走可能不是很恰当,因为莫奕清晰地听到金属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
    卧室内的门在身后关上,狭窄受限的视角停留在了浅黄色的木板门上。
    透过门板,莫奕听到横穿客厅的脚步声,大门打开的细微声响。
    难以辨认的呢喃细语声被并不是非常高端的声音捕捉器模糊声一片近乎嗡嗡的噪声,即使是再努力去听也无法辨认外面的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几分钟之后,嗡嗡的细语声停止了,但是大门关上响起的声响却迟迟没有出现。
    薄薄的门板隔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外界的时间似乎完全凝滞,之剩下近乎死寂的沉默在蔓延。
    视角似乎微微颤动,莫奕的余光看到那只连接着金属手臂的仿真手掌轻轻按住门板,小心而谨慎地将门无声地拉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客厅的一角出现在了视线范围内,另外一个自己的背影出现在了画面的边缘,苍白的手掌紧紧地按在棕褐色的大门上,手背上隐隐约约能够看到青色的血管,泛白的指尖紧扣,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莫奕熟悉自己的肢体语言。
    那是紧绷的,防备的。
    愤怒的。
    紧接着,他看到自己稍稍侧过身子,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敞开的大门走了进来。
    娇小的身材被罩在薄薄的大衣里,蓬松的棕色卷发打理成精致的发卷垂落在纤细的肩膀上,与发同色的眼眸显得温柔而富有书卷气。
    莫奕的心脏骤然紧缩,某种尖锐而疼痛的感觉在胸腔内奋力冲撞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她泰然自若地环视了一圈房间内的装饰,然后眯起眼眸看向站在门口的莫奕,半是认真半是调笑着开口说道: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的……”
    虽然无法感觉到任何外界的温度,但是莫奕仍旧能够感到阴冷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他在心里默默地接上:
    one竟然会是——“one竟然会是……”
    这样的——“这样的……”
    大帅哥呢——“大帅哥呢。”
    心底里的话语和耳边柔软的女声重合,拧成同一股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浪,眼前的棕黄色门板犹如瞬间向着自己欺压而来的庞大墙壁,排山倒海般的眩晕感袭来,仿佛耳边的一切声音都在瞬间远去。或许是数秒,又或许是数个世纪轰然过去。
    莫奕耳边的白噪声终于缓缓地减弱直至消失,外界的声音穿透那层薄膜模模糊糊地传入脑海中。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莫奕停顿了好久才终于在混沌的脑海中将声音拼凑出来实际的意义:
    原来那是他自己在发问:“……这个项目你为什么要找我?”
    江元柔拢了拢自己敞开的衣襟,然后优雅地坐了下来,那种不请自来的悠然样子几乎令人生厌——和莫奕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她皱起眉头,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似乎有点犯难:“唔……怎么说,我们在一些关键性的领域遇到了点问题,所以非常需要你技术上的帮助。”
    “哪个领域?”
    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漠而戒备,隔着门板似乎有些失真,但是莫奕却能够听出其中燃起的一丝细微的兴趣。
    “人工智能领域。”
    江元柔抬起头来凝视着站在不远处的莫奕,缓缓地说道:“我们现在的技术已经能够达到将庞杂的数据海收拢起来,甚至能够完成从电子磁场到生物磁场的连接和转换,但是足以处理如此庞大数据的智能却是我们的专家无法攻克的难题,只有足以达到超越人类智慧领域的机器水平才有可能完成我们的设想……”
    自己的声音再次打断了她:
    “那你们又是怎么想到找到我的呢?我相信我在国际上的名声并不包括这个方面。”
    江元柔低下头,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纸张,然后交给了他。
    “这篇论文在现在的期刊中已经由于被伦理争议而被完全删除,但是我们还是在深网中找到了它的副本,虽然是匿名发表的……但是按照在深网中流传的普遍说法,这篇是黑客one的杰作。”
    房间内响起了纸张摩擦的响声,江元柔注视着站在不远处低头翻阅着的莫奕,缓缓地继续说道:
    “我拿给我们的专家看过这篇,他们说,虽然这是十五年前的写成的,但是其中的某些理论直到现在仍然非常先进,里面的提出的模型理念虽然是某个比较粗糙的设想,但是如果真的按照这个方向进行深入的开发和研究,我们设想中的蓝本很可能就不再只是空谈。”
    江元柔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头:“但是……他们说,最短也要有二十年的尝试和建模才能完成。”
    莫奕此刻已经翻完手中的文章,将它合上重新递给江元柔:
    “所以……你们就想到了我?”
    江元柔点点头:“是的,倘若你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放弃这个项目的话,那么在这个领域上无人能够超越你。”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就抱着侥幸心理,在我们的半成品的庞大数据海中进行交叉对比与搜寻——当然是纯人工,这个工作量几乎把我的所有工作人员折磨的够呛,整整七个月才整理出可能的对象——不过说真的,你实在是太难找了,如果不是对于仿真人类皮肤需求和生物电程的需求将我们的搜索范围大大缩小,不然我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追踪定位到你……”
    江元柔微微地笑了笑,说道:“不过……既然你在这个方面有需求,那么说明你肯定还没有放弃这个领域吧,或者说……已经有所突破了?”
    她的那双敏锐的棕眼睛向着微微敞开条缝隙的门扫了过去——虽然莫奕知道她肯定没法看进这里,但是心中还是不由得微微一缩。
    站在客厅中的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轻轻地用指节敲打着身旁的柜子,发出漫不经心的哒哒声:
    “如此恐怖数据的接入量,能够进行搜集的直接权限,以及如此庞大的人力和财力的投入量……”
    莫奕心中已然得出的结论和门外自己的声音重合:
    “仅仅是倾尽整个企业的力量也绝对不可能达到这个程度,所以是……政府?”
    他的声音中带上了细微的玩味:“如此庞大数据库意味着政府的监视,是对公民隐私的非法侵占,而你所要求我进行研究的人工智能在国际上从这个世纪开始就是人类道德的禁论领域……如果被曝光的话,我倒是无所谓,毕竟我本来就是个声名狼藉的黑客,但是……无论是政府还是你的企业,恐怕都会被庞大的民意掀翻啊。”
    江元柔妆容精致的面孔仍旧镇定平和,她笑笑:“是的,到时候恐怕我就会作为整个项目的牺牲品和替罪羊被推出来,即使如此,政府的公信力也会大大丧失……但是,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吗?”
    客厅内安静的仿佛能够听到微风吹动窗帘的声音。
    江元柔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是魔鬼诱惑的低语:
    “你比我更想看到它的实现,不是吗?不然你也不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去寻找军工用途的生物电程,没有人能比你更清楚军方对这个方面的监视和管控有多么严格,无论是再成功的伪装都有被暴露的可能性——虽然不如你了解我那样深,但是我知道你不少你的事情,如果你加入我的项目,你可能还会看到不少你曾经当黑客时熟悉的老面孔——以你对自己理念执着的疯狂程度,你会不惜一切代价达成自己的目标——”
    江元柔缓缓地说道:“江家旗下的生物工程你应该不陌生吧,我们是和军方合作的重点秘密项目,即使在全世界也是最顶尖的,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的话,我也愿意在这方面助你一臂之力。”
    言尽于此。
    她拿起自己放在沙发上的挎包,身姿款款地站起身来,细白的指尖夹着一张烫金的银白色名片。
    江元柔将名片放置在桌子上,笑笑说道:“考虑好了可以给我打电话。”
    说毕,她转身向外走去,指尖触碰到门扉前,却突然被莫奕的声音叫住了:
    “那你呢?”
    “什么……?”江元柔听上去似乎有些疑惑。
    “我知道我为什么对这此有所执着,但是我却不知道你是为什么会那么不顾一切地投入到这个回报远远小于风险的项目当中……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江元柔站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答,终于,她缓缓地开口:“对你来说应该,找到我的资料应该不难,找到我的亡弟的资料应该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说毕,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快步走出了屋子。
    房门在江元柔的背后轰然合上,在空气中发出隐隐约约震荡的余音。
    第二百一十九章
    极浓的黑暗中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碎光, 边缘尖锐的巨大碎片旋转闪耀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莫奕逐渐地发现了自己记忆中某些奇怪的空洞, 就像是一张巨大的布料上褴褛的破洞, 只凭借主要的纤维将整块布料勉强地连接起来。
    他以前不是没有仔细地回想过自己的经历和过去——尤其是他在自己的记忆中寻找闻宸的存在时, 但是不知为何,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记忆有任何的不对劲。
    就像是某种暗示似的, 让他忽视记忆中的不协调感。
    这种手段莫奕熟悉的很,游戏正是这样子让死去的玩家人们中的记忆里消失, 很显然这种手段也用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只不过游戏抹除的并不是某个人在他记忆中的相关信息——现在看来,似乎是所有和那个项目有关的所有印象。
    而这些碎片中的画面就像是关键性的纤维似的,被整个填补进莫奕头脑中残缺不全的布料里, 它们绷紧拉长,将那些被隐藏在自己头脑中的模糊记忆唤醒, 扯起破碎的残片,一点点地补全他的记忆。在触摸到第一片碎片时莫奕没有太大的感觉,而当他从第二个碎片中回来时,就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了变化。
    那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犹如锋利的刀尖在大脑中疯狂地搅动,犹如头脑深处的某种屏障被撕碎,无数破碎的画面仿佛决堤的洪水似的涌入他的脑海, 令人骇然的狂暴疼痛无情地切割着神经, 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他难以抑制地打着哆嗦, 浑身上下都被冰冷的汗水浸透。
    意识仿佛也在疼痛中变得模糊起来。
    恍惚间, 他似乎察觉自己正站在某个狭小而黑暗的空间内。
    被潮湿的气候浸泡的发霉的墙壁斑驳剥落,发出难闻的腐朽味道,封闭的空气浑浊而恶臭,黯淡而破碎的光线从头顶照射下来,无数细小的灰尘在狂乱地飞舞,犹如被困住的蝇虫正在急切地冲撞着眼前无形的囚笼。
    眼前紧紧关闭的锈蚀铁门在他的眼中看上去仿佛是某种漆黑而高大的怪物,无形的压力黑沉沉地笼罩下来,几乎令人无法呼吸,身周的所有景物仿佛都被放大成了数倍似的,一切在他的眼中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怪异和离奇。
    冰冷潮湿的感觉在瞬间攫住了他,他有些迟钝地低下头——
    一双营养不良的,瘦黄羸弱的脚赤裸裸地站在肮脏坚硬的地面上,小小的脚趾无助地蜷缩着,打着哆嗦。
    莫奕头脑中一片混沌,滚烫的太阳穴剧烈地跳动着,他下意识地伸出手。
    一双同样瘦到脱相的瘦小手掌出现在了视线内,细骨伶仃的手腕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折断,瘦如鸡爪的小手指上布满污泥,手臂上营养不良的暗黄色皮肤皱皱巴巴,新的和旧的伤痕层层叠叠,丑陋的疤痕尚未消失,就有新的皮肉撕裂的痕迹覆盖上来,堆积的触目惊心。
    但是除此之外仍然能够认出,这是一双属于孩童的手。
    他的意识清醒,但是浑身上下却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着,体温流失的麻木感几乎使他感受不到疼痛。被刻意忘却的恐怖回忆终于冲开封闭的大门重新涌回脑海中,莫奕无法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身处何处——
    这里是莱德孤儿院的禁闭室。
    眼前巨大到近乎怪物的漆黑铁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一丝惨白的光线顺着缓缓扩大的缝隙流淌进来,将黑暗浑浊的禁闭室内照亮些许,有黑黢黢的影子攒动着,遮挡住投射而来的日光,莫奕眯起被光线刺痛的双眼看向门口,只见一个高大臃肿的身形站在敞开的门口。
    它仿佛是由往日阴影聚拢起来的模糊形象,斑驳到最后只剩朦胧的幻影,远处的面孔仿佛被灰色的浓雾遮蔽。
    莫奕听到细小如蚊蚋的声音从自己的口中发出:
    “女士……”
    那阴影伸出扭曲的胳膊推攘着他向前走去,莫奕踉踉跄跄地在倒在湿冷的地上,然后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瘦小的身子因寒冷和饥饿而颤抖着,那被浓雾笼罩的布满油污的围裙出现在了他的视线,巨大的力道卡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提起来,几乎将他的骨头拗断,无数浑浊的浓雾涌来构汇聚成无数或高或矮的人群,粗鲁而恶意的细小声音化为利刃从四面八方刺来:
    ——“小偷”“怪胎”“贼”
    莫奕仿佛整个人被割裂成两个极端,成熟的自己从瘦小的躯壳中抽离开来,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犹如旁观者一般冷漠地俯视着眼前的这一切,而另一个他则痛苦地蜷缩起伤痕累累的身体,汩汩流出的明艳血液将身体内的温度带走,颤抖而执拗地小声辩解着:
    “……i made it……”
    那个高大扭曲的阴影背后躲着一个小孩,从她的背后无声地窥视着他。
    莫奕看到幼小的自己绕过斑驳肮脏的墙角,向着被浓雾笼罩着的深深黑暗中走去,他看到自己掀起薄薄的几乎被油脂腻成一个坚硬的壳子的被子,床单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丑陋的,肮胀的,被开膛破肚的人偶,是几十年前流行过的机器人式样,肚子上的布料被残忍地剪碎,灰色的棉花散落在灰色的床上,似乎有人从里面毫不留情地掏出了什么东西,然后又将外壳毫不在意地丢在一旁。
    他看到自己伸手将棉花仔仔细细地捡起重塞回玩偶的肚子里,然后将剩余的布料向内包拢,即使如此,它的肚子上也仍旧凹陷下去一大块,上面印着的花体字也由于变形而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但是即使如此,仍然能够辨认出来上面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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