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豫之下,还是开了口,道:“外祖父,怀先的过失我知道了……但此事即便不是他,换了另个人,也还是这样的结果。”
    顾淮拟罢免百官的折子,那些人总要有有个人发泄,不攻讦他才是奇怪了,倒不是沈清月要替他狡辩,只是这事委实怪不得他。
    舒阁老脸色铁青,仍旧心平气和地道:“你以为,外祖父是这么拎不清的人?”
    沈清月默然,若不是因此事恼怒了,又是为了什么别的缘故吗?
    舒阁老憋不住站起来徘徊了两步,不知道如何开口,他负手而立,背对沈清月,捏着手里的佛珠,缓缓道:“若此事换了个人,必不会是这个结果!偏偏因为是他,才变成这样!”
    沈清月不解,此事怎么说起来顾淮关系莫大似的?
    舒阁老沉默了一瞬,随即转过身,神色复杂地盯着沈清月,平静微冷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怜惜与柔和,道:“清月,有一件事我现在必须告诉你。”
    沈清月心跳得很快,她不确定顾淮是不知道顾家和薛侍郎的事,还是故意瞒着她。
    她强自镇定道:“您说。”
    舒阁老酝酿了一会儿,才道:“我前些日听到消息说,顾淮乃……永恩伯嫡长子!”
    说罢,他紧紧地盯着沈清月,生怕她错愕伤心,却在她脸上没有看到一丝丝的惊诧,反倒是他惊讶了,哑然顷刻,才不可置信地问:“清月……你早就知道了?”
    沈清月羞愧地低下头,然后点了点头。
    舒阁老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噎了一肚子的话,最终化为平平淡淡的一句:“看来此事是真的了。你既早知道,怎么不跟家里人说?”
    沈清月嘴角抿着,没有话说。这事是顾淮的秘密,他没提出要说,她也就没有主动告诉舒家,而且顾淮向来行事有分寸,这还没有到必须对舒家公开他身份的时候。
    舒阁老的怒气反而淡了许多,沈清月早就知道此事,反倒是少了他一会子在她面前抽丝剥茧给她带来的伤害。
    他道:“顾家和永恩伯府恩恩怨怨,我只大略知道一些,看来你知道的比我还详细。那你也应该很明白,他为何要娶你。此子真是好深的心机!枉我当日为其心意动容,没想到皆是他步步算计。如若是算计舒家也就罢了,竟连你的婚事也算计进去了,心思当真狠毒!”
    沈清月绞着帕子,站起身硬着头皮解释道:“外祖父!这件事……我也是知道的。”
    舒阁老拧眉,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清月。
    沈清月连忙又道:“起初虽是我与他各自为利益而成亲,但婚后彼此却是渐渐动了真心,坦诚相待,和寻常夫妻别无二致。”
    舒阁老愣了一瞬,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叹了口气,方道:“真是个傻丫头。你才十六岁,他已经二十一岁……老成的男人毒辣起来,女人不及其万分之一。”
    沈清月知道舒阁老很难相信,便道:“我知道外祖父多有误会,但我们夫妻二人平日里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情谊,外孙女绝不会看错的。”
    舒阁老怎么相信得了沈清月说的话,他问道:“你与外祖父是去岁相认,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与舒家的关系,又是什么时候泄露给他的?”
    沈清月很迅速地答道:“我见到您的时候才知道您的身份,怀先可能因为胡掌柜的缘故,比我先知道,大约是在……前年深秋,我父亲过生辰的时候。”
    因为那个时候,顾淮就开始对她示好了,或许顾淮知道的时间,比这更早,沈清月无法确定。
    舒阁老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十分意外地道:“竟然是那么的早……快两年了,他伪装了快两年了。”
    他语气冷硬了几分,问道道:“清月,你还觉得他不是利用你?你仔仔细细想一想,你与他之间的种种,自前年深秋之后,便都在他的谋算之中。你告诉我,他对你的‘好’,你可分得清,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出自算计?”
    沈清月顺着舒阁老的话往下想,细细追究之下,从他们初初有好感的时候,顾淮就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了,灯节夜他替沈家解围,他在忠勇侯府夸赞她绣的墨兰,他醉后让她买他中会元、状元。如此种种,或许都是顾淮有意为之。
    舒阁老质问她:“这样的好,你认为是真心的好吗?你当真分得清他是虚情还是假意吗?”
    沈清月哑然半晌,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才道:“不管从前的事是不是他的算计,但我与他成亲之后,不论是顾家还是朝廷里的事,他一举一动,皆不瞒我,亦为我和我的家人,付出许多。”
    舒阁老背过身去,很不忍地道:“他若当着对你有情有义,便不会有此差错。”
    沈清月蹙着眉问:“您什么意思?”
    舒阁老道:“除了被罢免的官员亲友上折子骂顾淮,你可知道还有谁?”
    沈清月点了点头,道:“我听说了,还有薛侍郎。”
    舒阁老目光冷幽幽的,问沈清月道:“你可知道薛侍郎为何要斥责顾淮?”
    沈清月点了下头,道:“吏部文选司主事的位置才将空悬,即便不是薛侍郎出面,也总有别人吧。”
    舒阁老捏着佛珠的手指头因为太过用力,有些泛青白之色,他道:“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沈清月摇头,这是她自己的猜测。
    舒阁老藏在身后的手攥着拳头,忆及顾淮,目光凌厉,声音冰冷地道:“薛侍郎出面掺和此事,是因为与顾家有私仇!薛侍郎曾是天子伴读,若非他出面说话,顾淮仅仅是被罢官的那一群乌合之众挑剔,根本不会受到任何损伤!”
    沈清月愣然,顾家竟和薛侍郎有私仇?怎么会,顾淮不曾说过!
    舒阁老语气略停片刻,继而又道:“这事他果然没跟你说。你说他不会瞒着你,那这件事,他为何不告诉你?”
    沈清月一阵沉默,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件事,顾淮一个字都没告诉过她,显然这些事,也并非无关紧要的事,他应该要告诉她的。
    舒阁老看着无言的沈清月,又哂笑道:“不光有此事,这两日皇上又罢百官,本是该吏部尚书积众怨,顾淮倒好,上赶着写折子,人家把黑锅推到他头上,他也不说什么,你可知道又是为了什么?”
    沈清月皱着眉,摇了摇头。
    舒阁老生怕话说重了,伤到了沈清月,不由得放软了语气道:“他是为了拿下吏部五城兵马司的几个指挥使!我听吏部的胡阁老说,顾淮给他递话,若吏部能迅速严查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顾淮愿意揽下所有责骂。他不过是为了借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拉永恩伯府下水。这下好了,五城兵马司的几个指挥使是下狱了,顾淮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他这招数简直就是杀敌一千,自损一千!”
    沈清月僵僵地站在原地。
    舒阁老重重叹息一声,道:“有密报说鞑靼进犯,皇上已经打算对永恩伯府一干侯爵暂时放松,但永恩伯府从五城兵马司往过密,抓了几个指挥使,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永恩伯打草惊蛇而闹得人心惶惶,他明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动五城兵马司的人,偏要出手,若不是他担心永恩伯府熬过此劫,恢复元气,再难撼动,所以才拼死下了重手,还能是为了什么?若早知如此,我绝不会在翰林院里提拔他,更不会让他现在就有机会替皇上拟写折子。”
    沈清月脑子里乱得像藏了线团,理不清楚到底哪里才是头绪……顾淮这些天不回家,回来一趟也是匆匆就走,为什么竟在外面瞒着她做了这许多不合分寸的事?
    舒阁老复又道:“这些事顾淮为何不告诉你?他根本就是怕你知道了,会看出他的私心!若真如你所说,你们只是因为各自利益为婚,他现在损舒家羽翼去报私仇,你岂肯叫舒家替他吃这么大一个亏?
    什么劳什子动了真心,这一环套一环,不过是为了在他漏出马脚之后,好哄了你,替他在我面前求情,替他自己留一条后路——你看,你这不就上钩了吗?
    有你牵制舒家,舒家难道还能要了这畜生的命?你倒是对他有真心,他对你可有半分真心吗?!从头至尾,他只是想利用你接近舒家达成他的目的而已,从未变过,却还诱得你为他付出真心!”
    沈清月脑子滞了片刻后,心口微微发酸,这果真是顾淮环环相扣算计好的吗……她不相信他一直都在算计她,甚至连她的感情都算计进去了!
    舒阁老不敢逼急了,坐下抿了口茶,轻声问沈清月:“我倒也不是要强拆你们的婚事,你是个聪明的丫头,我知道这些事你现在还难以相信,你且慢慢悟一悟吧。有舒家在,便是和离,也不会让你吃苦头的。”
    沈清月眼眶轻微发红,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的眼睛看到的顾淮,她的心感受到的顾淮,绝不是这样冷酷无情的人。
    舒阁老知道沈清月一时间不能接受,但她必须清楚地知道所有的事实,他道:“顾淮像这样得罪人,即便天子恩在,底下的人能不给他使绊子?他在官场上还能有任何建树吗?等到天子一日不在,他还年纪轻轻,天恩已断,官场可还有他容身之地?除了报杀母之仇,还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伤敌一千,自损一千?清月,你告诉我,还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拿前途去拼?”
    沈清月手心冒出冷汗,难道顾淮当真担心皇上就此放过永恩伯府,他恨极了谢家人,所以才做出了糊涂事?
    她抬眼看着舒阁老,道:“我不知道怀先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我与怀先朝夕相见,不敢说他的脾性我知道十成,七八成总是有的,他做不出来这样不理智的事,也不会待我这般心狠手辣,甚至于连我们夫妻二人的感情都算计了进去。”
    舒阁老也不想冤枉顾淮,但从事情结果推测,除了他所说的结论,再没有别的可能。
    他不轻不重地拍着沈清月的肩膀,温声安抚道:“他这一招以退为进,委实厉害。先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他的身份,诱你替他隐瞒,再利用你报私仇,最后还要让你为他求情,留下后路。我知道你还不能相信,外祖父也不为难你,回去好好休息,这里面的事你也先别管,等一切安定下来了再说。”
    沈清月将帕子死死地绞在手指头上,不甘心地舒出一口气,问道:“您是已经打算抛弃怀先了吗?”
    舒阁老定定地问沈清月:“傻丫头,你觉得我还能用他吗?”
    沈清月咬紧了牙齿,这样的顾淮,舒家不可能再信任了,她却不信顾淮会是这样的人,她得立刻见到顾淮问清楚,给舒家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舒阁老还是有些了解沈清月的,他的外孙女,不是个蠢人,她只是需要时间。
    说完了不好的事,舒阁老又有一个喜事要告诉沈清月,他道:“赵家的人下狱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没能把永恩伯府拉下水,倒是把赵家拉进了打牢,于咱们而言,也算是好事一桩。”
    沈清月愕然问道:“赵家下狱了?”
    舒阁老终于有了笑色,他道:“是的,以后渐渐也就没有人传你嫡母和屠夫的流言了。”
    沈清月喉咙哽住了,脑海里瞬间产生了一个大胆地猜测,难道顾淮他……不会的,她嫡母的名誉,对她来说是很大的事,对他的志向而言,只是很小很小的事,不值得顾淮这么冲动!
    ☆、第 178 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沈清月心中的疑问有很多很多。她没有确切的证据解释顾淮的行为, 也无法向舒家人说明一切,和舒阁老分别之后,便去了翰林院。
    谁知道翰林院里的小吏说, 顾淮不在。
    沈清月不知道顾淮在哪里,猜了猜,便去了顾家。
    从顾家角门进去的时候, 沈清月碰到了从马房里过来的福临。
    沈清月叫住福临,有话要跟她说的样子, 丫鬟们自觉退开。
    福临请了个安。
    沈清月问他:“你可是跟爷一起来顾家的?”
    福临道:“是的, 爷才从翰林院里来,这会子见三爷和三太太去了。”
    沈清月也从翰林院来, 刚好慢了顾淮一步, 她问福临:“这几天你可都跟在爷的身边?”
    福临低头道:“回夫人, 是的。”
    沈清月本想先问福临,又想着既然顾淮在顾家, 他们一会子就见上了,便按捺下冲动,转而小声问福临:“爷这两年的私事, 是不是都是嘱咐你去办的?”
    福临拿不准沈清月要问什么, 略迟疑了片刻,方道:“是。”
    沈清月便直接地问了:“这么说来, 爷从前查我的事,也是让你去办的。你告诉我,爷确切知道我的身世, 是什么时候?”
    福临犹豫了片刻,又想起顾淮叮嘱过的,要将沈清月当他一般看待,到底还是说了:“前年冬天,下鹅毛大雪的时候,小的去了一趟真定,那时候雪下得很大,小的在路上被雪堵过,所以时间记得尤其清楚。”
    沈清月眸光微亮,攥紧了帕子……前年冬天顾淮才知道她的身世,也就是说,她父亲过生辰的时候,他只是想帮她,和舒家没有关系!
    她心口隐隐加快跳动,有一股微微发热的感觉。
    沈清月撇下福临,加快步子领着丫鬟往三太太院子里去了。
    她见到顾三太太的时候,三太太正和顾三在房里说话,顾淮却不在。
    沈清月进去见了礼,便问道:“怀先可在府上?”
    顾三与三太太对视一眼,眉头不展地道:“在。他在祠堂里跟老太爷说话,你要找他的话,先等一等。”
    沈清月点了点头,在三太太身边坐下。
    三太太手里捏着帕子,嘴角抿着,眉头蹙着,一脸愁容,也不怎么说话了,跟顾三两个打着眉眼官司。
    丫鬟上了茶给沈清月,她无心喝茶,瞧着顾三夫妻二人这副模样,像是有事,她想着顾淮刚从这里走,是不是和顾淮有关系,便多嘴问道:“三哥三嫂可是遇到了什么头疼的事?”
    顾三眉头拧着,没答话。
    三太太犹犹豫豫地看了顾三一眼,又看向沈清月,道:“怀先的事,你可都知道?”
    沈清月点了点头,便是不知道,外祖父跟她说的也够清楚了。
    三太太向来性子直,就道:“你可是早就知道的?你早知道,怎么不劝一劝他?他第一次替皇上拟折子的时候,就已经受到多方攻讦,丢了去吏部的大好机会。怎么又在风口浪尖的时候去罪人?顾家生意丢了一些倒是没什么,他的前途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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