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她叫一个宫人向昭帝传出了一句话:“哀家要见一见孙儿们。这是哀家头一回求你,你就答应了吧。”
    第60章 多事之秋(已替换更新)
    对于万太后来说, 要见一见孙儿们, 这是她长达六十多年的人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昭帝发出的请求。出于人伦道义, 昭帝不能不应。
    懿皇贵妃和嘉贵嫔, 分别带着大皇子司寇鼎、归月公主司寇玥、归云公主司寇瑶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仍旧如从前般豪奢, 气氛却变得冷清了。万太后白发苍苍身着素服坐在主位上,闭着眼睛拨数手中珠串,老了不少的章檀仍服侍在旁, 见懿皇贵妃和嘉贵嫔进来, 便轻轻在太后耳边说了一声。
    懿皇贵妃将宫人都遣了出去, 自己牵着小猴儿, 抱着阿玥,如从前那般向万太后施礼道:“臣妾见过太后娘娘。”
    嘉贵嫔也抱着阿瑶不情不愿行了个礼:“臣妾见过太后娘娘。”
    万太后慢慢睁眼, 眸中尽是沧桑:“你们来啦, 难为你们还能来看一看我这把老骨头。”
    懿皇贵妃眼中一阵发酸:“太后娘娘说笑了,孩儿们今日过来,是来向皇祖母问安的。”
    她冲小猴儿点了点头,小猴儿迈着一摇三晃的小步子爬上墀阶, 向万太后伸手奶声奶气道:“要皇祖母抱抱。”
    万太后将他抱到自己膝盖上来。一股独属于孩童的乳臭味儿霎时便叫她心软不已。她用满是皱纹的手轻抚着小猴儿脑袋, 含泪冲他露出个慈祥的笑:“乖,哀家走了这么久,连你都已经这么大了。”
    小猴儿握住她手指细声细气道:“皇祖母从前不常在宫里, 所以不知道我和妹妹们都长得快。以后皇祖母回来了, 我会常常来陪皇祖母说话的。”
    万太后流下来泪道:“好, 好, 我的乖孙儿。”
    她看见懿皇贵妃和嘉贵嫔怀中还各自抱着个女娃娃,便叫她们上前来,一一仔细看过。阿瑶和阿玥都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冲她笑得像两朵小花儿。
    万太后将手上珠串取下交给章檀道:“你拿去拆了,把珠子分成两份,她们一人一份,自个儿拿去串手镯玩吧。”
    章檀还有些犹豫:“太后,您这菩提珠子可带了一辈子了……”
    万太后轻轻摇头道:“哀家走到今天这一步,这辈子什么也没能留下,也就这串珠子是贴着心的。给她们罢,这便是哀家仅能给的最好的心意了。”
    章檀含泪接过那珠子,自下去分珠了。万太后又看着嘉贵嫔道:“哀家听闻这孩子不是你的,而是你姐姐的?”
    饶是到了这个地步,她讲话仍有中不怒自威的气场。嘉贵嫔浑身一凛,不得不说了实话:“是,这是姐姐的孩子。因她犯了过错,所以小公主便暂且由臣妾照管了。”
    万太后摇头道:“这样不好。孩子还是打小便跟在母亲身边的好。你快把孩子还回去吧,别再叫她们母子分离了。”
    嘉贵嫔很是不舍,懿皇贵妃却懂了她的意思。
    当年司寇璋犯下大错,被太后亲手废为庶人贬往边境,从此母子分离成仇成怨,最终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结果。万太后心中也是极其后悔的。倘若她当年不这么狠心,能将儿子留在身边好好管教一番,也许还不致今天这样结局。
    她心中一阵酸涩,回道:“是,臣妾遵旨。”
    嘉贵嫔虽然不舍,但也很明白就算将阿瑶强留在身边,终究也不是自己的孩子。她也答道:“臣妾遵旨,臣妾会将阿瑶还给姐姐,从此与姐姐一同照看。”
    万太后似是累了,倚在美人靠上微微点头道:“这就对了。”
    喘了口气她又说道:“哀家看着这两姐妹,就好似看到你们姐妹小时候一样,都那样纯真无邪,感情要好。”
    嘉贵嫔楞了一下,方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自己与姐姐万惠嫔。
    “孩子是无辜的,以后要记得,不要将孩子卷入你们的争斗中。这两姐妹一定要好好相处,长大以后不要再像你们姐妹那般互相算计,最终两败俱伤,还失去了彼此最该信任亲近的人。”
    嘉贵嫔没忍住抽泣了一声,点了点头。懿皇贵妃低头看看怀中阿玥,她正咬着手指,冲着隔壁嘉贵嫔怀中的阿瑶眯眼笑呢。稍大一点的阿瑶就咿咿呀呀向她伸出了手指,;两个小朋友的眸子清亮透彻,还丝毫没有沾染上任何不快。
    懿皇贵妃答道:“臣妾替阿玥和阿瑶谢过皇祖母教导。”
    万太后又瞧着小猴儿说道:“你和你父皇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哇,和哀家的儿子小时候也长得有几分相似。你以后要好好听从你父皇的教导,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知道吗?”
    小猴儿点点头道:“孙儿记住了。”
    万太后不忍再看他们,闭上眼挥手道:“你们去罢,哀家累了。”
    懿皇贵妃便冲小猴儿招手。小猴儿最后嘱咐万太后道:“那皇祖母好好休息,孙儿明天再来看您。”
    万太后点头,转过脸去,泪水早已落锝止不住了。
    懿皇贵妃牵起小猴儿,和嘉贵嫔一道走出宫门去。她最后立在门口看了万太后一眼,只见她身影合着檀香炉的烟影,显出了最后的落寞。
    她心里明白,这恐怕是她与这个姑姑所见的最后一面了。在万太后看不见的宫门之外,她牵着小猴儿跪下,向慈宁宫端端正正行了三回大礼。嘉贵嫔心里也明白,也哭泣着照做了。
    这晚的天色暗得格外早些,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声中不知何时传来了慈宁宫的钟声,向六宫、向天下昭告着,万太后薨了。
    为了顾及懿皇贵妃的面子,保全万家最后的体面,也为了最后一回报答她的扶植之恩,昭帝以国葬之力厚葬了万太后,并未再追究万家其余人等的罪过。
    嘉贵嫔也将阿瑶还给了姐姐万惠嫔,从此好一段时日,两姐妹间都是风平浪静。两人从入宫以来斗了许久,却除了互相伤害什么也没能做到,如今万太后的死终于教她们幡然醒悟了。
    为着万太后的薨逝,整个六宫中气氛不得不肃然起来。其中却有几个人是兴奋不已,一个是正为远嫁给心上人做准备的雪茶,再就是与四喜重逢的兰茹。
    四喜是跟着押解万太后的队伍慢慢走回的,这期间他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胳膊还有些不大利索。昭帝特地在宫外为他安排了一座豪宅,叫他先慢慢养伤,御前的事暂且交给了他徒弟八宝。
    兰茹便向懿皇贵妃告了段假,跟去了四喜宅邸照顾他养伤。
    四喜的宅邸就坐落在钟离的紫云阁旁边,与皇城自然相隔甚近。兰茹起先打算白日里照顾他,晚间便回万寿宫去歇息。却不想这日稍稍耽误了时间,宫门上了钥,她进不去了。
    “哎呀,这可怎么办,都怪你!”
    兰茹又羞又气,这么一来,她就只能在四喜宅邸过夜了。这可怎么好?
    四喜笑嘻嘻道:“那可不能怨我,是你自己说要给我蒸糕点的,结果偏还不小心把蒸锅打翻了,才不得不重新蒸了一锅。”
    兰茹啐他道:“呸!我怎么打翻的锅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还不是为着你胡闹!”说着便去拧他没受伤的左臂。四喜求饶道:“好姑奶奶,你可别折腾我了!这样,我把最大最好的屋子让给你住,我睡地上给你赔罪,这样总可以了吧?”
    兰茹这晚自然是没能回宫去。雪茶坐在懿皇贵妃榻边,一边抱着阿玥哄逗着,一边嘲笑兰茹道:“看这个丫头,竟是乐不思蜀了!看我明天怎么羞羞她。”
    懿皇贵妃打个呵欠笑道:“你也别说她了。你的嫁妆准备得怎样了?嫁衣她们今日送来没有?”
    雪茶果然娇羞起来,再不提兰茹的事了。
    次日,懿皇贵妃向昭帝请了旨,给兰茹和四喜求了个成全。从此兰茹便可以光明正大留在四喜宅邸了。懿皇贵妃又给她也正经备了份嫁妆,竟比寻常富贵人家嫁女还要丰厚更多。
    为这事,雪茶私下里可没少拿兰茹打趣。可她越是这样,兰茹越知道她是在掩饰自己对于出嫁的紧张,因此总能机智地反唇相讥。这样雪茶终于过完了她在大燕皇城的最后一段安宁时日。
    大政七年六月,以昭帝堂妹司寇芷作为正妃、司寇蓉和司寇蓁两姐妹作为侧妃的和亲队伍,阵仗极大地从皇城开了拨,向播罗国而去了。
    作为陪嫁侍女,雪茶早在十日前便离开了万寿宫,去到了司寇芷身边服侍。这司寇芷虽是地位极高、胸有城府,但待人接物却是极得体的。尤其是对从懿皇贵妃身边拨来的雪茶,更是以礼相待。雪茶很快便与她交了心,将她认定为以后在播罗国最能信任的人了。
    当然,她也要依照懿皇贵妃的嘱咐,每月一回写封“家书”来,报告三妃在播罗国那边的情况,以做未雨绸缪之用。
    离开了兰茹,又送走了雪茶,懿皇贵妃身边竟一时没了可心的人。万寿宫似乎少了些射门似的,变得冷清了好多。她总是下意识地呼唤这两人来,却一回头,发现是别的宫人回应了她。
    好在有个宁蕊珠时常来逗笑陪伴,能教她宽心不少。昭帝也经常找尽法子来给她寻开心,渐渐地,她那闷闷不乐的心思便淡了些。
    直到了这年八月中旬,和亲队伍才刚出了大燕边境,便传来了消息,说是路上遇到拜火教势力的报复,遭遇袭击,正妃司寇芷没了。
    懿皇贵妃首先想到的是随行的雪茶,不禁感到一阵恶寒。可她此时没法开口,因为昭帝已是怒不可遏:“他们竟杀了朕的妹妹!”
    他在御书房里大踏步踱着,摔了一屋子的瓷瓶。想来是万太后一党倒台后,拜火教势力便四散逃开,躲在各个阴沟角落里伺机复仇。
    昭帝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发现了此事大不对劲的地方:和亲队伍走了这么长的路,拜火教定然有很多个可以下手的时机,却偏偏选在了播罗国派军队前来迎接保护的地方下动手。按理来说,这可是自寻死路哇!
    除非是有人特意指使,故意要造成大燕与播罗国的不和;或是……播罗国王南荣鹤根本无意和亲,而是将此事作为一个契机,将和亲王妃的死反怪罪到大燕头上,说是大燕故意轻看播罗国才痛下杀手。
    昭帝凝神半晌,哈哈大笑:“真是好手段啊,朕这个皇位坐得可真是够有意思的!不过,”他止住了笑,眸中透出狠厉的霸气来;“你千不该万不该,动了朕的亲人!”
    昭帝即刻召了已被封为瑞亲王的钟离入宫。二人商议道:“如今真相未明,既不能主动向播罗国赔不是,也不能贸然去怪罪。还是先叫播罗国将另外二妃迎入国境,我们这边同时派人查明真相比较好。为保险起见,边关大军也要随时出动。”
    说到此处,昭帝便沉默了。钟离知他是担心妹妹们的命运,便劝慰道:“皇兄莫急,司寇蓉、司寇蓁二人都是极有头脑的,断不会轻易被南荣鹤左右。加之南荣鹤刚失去大燕来的正妃,若另外二妃再出点意外,这仗是势必又要开打了。以他的作为,他定会谨慎行事的。”
    昭帝点头,感叹道:“你我二人都被困于京城,边关那边总是缺个可靠的人手。朕将徐家长子带回京来,一方面是要嘉奖徐家此次战功,一方面也是拿他做个人质来控制徐云山。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朕多希望司寇琅那家伙赶快回来,替朕看着点边关啊。”
    钟离听提到这个多年不见的弟弟的名字,也感慨道:“是啊,倘若他在,今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昭帝掐指道:“算算日子,他也该回来了。”
    钟离垂眸,不动声色地笑得温柔。
    司寇琅是他二人的弟弟,便是那位因与太后之子司寇璋勾搭上而被先帝杖杀的姝贵人的儿子。姝贵人本只是个小小宫女,一朝得宠却不知收敛,加之先帝渐老,而主动勾引她的司寇璋却年轻俊美,是以她一步错便步步错,最终不仅害死了自己,还断送了儿子的前程。
    她死以后,先帝看司寇琅越发不顺眼。聪明的司寇琅看到司寇璋被废贬斥的下场,他便知道要自保,主动向先帝请旨要去游历天下。先帝就准了,叫他十年后方可回京。他这才算捡回了一条命来。
    谁料还没等到十年,先帝便崩了。即位的昭帝数次昭告天下叫他回京,却总是无人应答。好在眼下十年将到,昭帝只希望这个脾性介于他和钟离之间的弟弟还活着,赶紧回来帮他分担国事。
    昭帝二人正在忧心时,懿皇贵妃也并不好受。为着司寇芷的死她很是自责,毕竟司寇芷可是她亲自举荐为正妃的。再者,随行的雪茶命运如何,现在也还未可知。
    头一回,她叫人在宫里点了檀香静心。
    香雾轻轻袅袅,香味儿却有些浓了。她微微皱眉,却并未吩咐什么,想着就这样沉浸在浓香中,什么都不敢、也不愿去想了。
    突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进来,竟颇为熟悉。紧接着有人挑开了香炉盖子道:“这帮小丫头们可真该打,把香点得这样浓,娘娘也不生气。”
    懿皇贵妃倏地睁开眼睛,只见兰茹正挑了多余的香,又往里头加了些花香进去。做完了,她合上香炉盖子,向懿皇贵妃施了一礼,盈盈笑道:“奴婢兰茹,见过娘娘。娘娘近日可好?”
    懿皇贵妃撑起身来,喜道:“兰茹,你怎么又回来了?本宫不是叫你好好养伤吗?”
    兰茹上前来,跪坐在榻脚上,握住了懿皇贵妃伸来的手:“奴婢听说了雪茶……正妃司寇芷的事,担心娘娘思绪忧愁,身边又没个可心人伺候,便回来了。”
    懿皇贵妃细细瞧着她,只见她将从前的少女发髻改成了妇人发髻,比之从前更多些沉稳。脖颈上那道红痕想是还没褪毕,用一条挂饰松松掩着,倒显出几分雍容来。懿皇贵妃长长松了口气,舒眉笑了。
    见她眼眶有些红了,兰茹赶紧拿话来岔开:“娘娘,奴婢就走了这么几天,这宫中就这般惫懒了,连个添香的事也做不好。娘娘心慈不忍苛责,奴婢等下可是要训斥她们了。”
    懿皇贵妃笑道:“算了,本宫从没点过檀香,今日想着要试一试,便叫她们多点了些。你也别怪罪了。”
    两人说笑着,兰茹的心却渐渐有些沉下去。懿皇贵妃从前最爱的便是轻芬的花香,如今竟用起了这浓重的檀香。也不知是为素爱檀香的万太后的死耿耿于怀,还是为近日之事给烦扰的。
    晚些时候,昭帝又来了万寿宫,一进宫门也被这檀香味儿给吓了一跳:“爱妃姐姐,你是不是要开始吃素念佛了?”
    一眼瞧见站在一旁的兰茹,他便问道:“四喜可好?”
    兰茹被问得有些臊:“回陛下,四喜挺好的,说不日就可以回陛下跟前伺候了。”
    昭帝点头道:“叫他不急,先养好了再说。不过,不过也叫他快些养好,八宝到底年轻,总出纰漏,若不是为着他是四喜的徒弟,朕早给他撵出御前了。”说罢瞪了八宝一眼,吓得八宝委委屈屈缩回脑袋。
    兰茹忍笑答应着退下了。懿皇贵妃笑道:“陛下何必当着人家的面儿说,看把孩子给吓的。”
    昭帝大喇喇拂袖坐下哼道:“朕看这八宝就是一天不挨骂就皮痒!你猜他今天做什么来着?朕要添茶,就像平常一样叩了两下茶盏;然后朕一转身,看见八宝竟把茶给朕撤了!一问,他说是昨夜睡太晚,今儿脑子有些不清醒。朕就罚了他一个月的月俸。真是,若不是为着他是四喜的徒弟,他哪儿还有脸跟在御前呢!”
    懿皇贵妃终于给逗笑了:“想是他师傅长久不在,没人提点着,他就把规矩都给忘了。看来还是四喜回来比较好。”
    昭帝摆手叹气:“罢了,不说这个了。朕来,是要跟你商议件事儿。”
    他正经起来,懿皇贵妃也不笑了,很怕又是什么坏消息。岂料昭帝却清清喉咙说道:“是这样的。爱妃姐姐,你看你呢,如今有了两个孩儿,头上也没了万太后,去年又为朕守着皇城立下大功。朕想着,是时候给你立后了。”
    他炽热的眸子几乎是带着火光看向懿皇贵妃,这个意思,就是要她名正言顺做一个正妻。昭帝居然会有些紧张起来。
    懿皇贵妃呆了一阵,心中狂澜起伏,最终却平定为一个简单的答复:“陛下厚爱,请容臣妾婉拒。”
    昭帝好似也不很意外,只是有些失望:“为何?你在朕身边多年,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的。为何却要拒绝?”
    懿皇贵妃垂眸道:“臣妾拒绝的心思,陛下想必是懂的,又何必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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