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地剧痛再度袭来,已经不知是第几波了,嬴妲早已记不清了,一次比一次力气更弱,这一次再也没有力气说话,萧弋舟听不见声了,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床尾几个产婆都在为嬴妲鼓劲,让她再使点力气。
    萧弋舟惊怔地望向嬴妲,她几乎已睁不开眸,眼皮都耷拉着,看不清目光,萧弋舟震惊而害怕,“软软?软软?你不要,不要吓我……”
    嬴妲脸色苍白,痛苦地嘶声喊着,手紧紧攀着萧弋舟的手,他捏着她的柔荑,一声一声地唤她。
    产婆忽然露出喜色,“夫人比方才用力多了,将军你再一直唤着夫人!”
    萧弋舟连忙道是,双手撑起床榻,俯身贴在嬴妲的耳边,不住地唤她,用不同的称呼唤她,她听见了,很多都羞耻得令人脸红,她也会轻轻激灵一下,回应他的“无耻”。
    周氏替嬴妲喂了些水,也走到了床尾帮着产婆扶住嬴妲的双腿。
    嬴妲下身出了许多血,她身体弱不禁风,这时候能不能活下来都要看上天造化了,产婆们只好稳定心神,有条不紊地为嬴妲鼓气。
    “孩儿头出来了!”
    萧弋舟听了猛然回头,产婆让他不许停,一直喊着夫人,他便悻悻地听话,俯身在嬴妲耳边说话。
    嬴妲紧扣着他的手指,一向柔弱的她这时却因为生产的剧痛将他的手指攥得极疼,萧弋舟忍着这种提心吊胆的折磨,不怕她太用力,就怕再也不用力了。
    婴儿头出来之后,后面的一切便轻松了不少,嬴妲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攥着萧弋舟的力气也越来越小,已经撑到极限了,最后仍旧脱力的昏厥了过去。萧弋舟心跳骤停,这时,产房里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声。
    他倏然回头,产婆对他道:“是个小公子呢!虽然早产,但个头却不小,只是日后要谨慎照料些。”
    萧弋舟眼下不关心小儿子,哑声道:“软软,没声息了。”
    周氏忧心忡忡地走了过来,替嬴妲抓了脉,平复了一口呼吸,“将军,夫人还有脉象,只是无比虚弱,让她休养着。”
    萧弋舟脑中一阵晕,周氏之意是,软软不会死了……他张皇地扶着木榻起身,走到床尾,床褥全是鲜血,一大滩,极为刺目,萧弋舟感到眩晕不止,两名产婆将他扶住,道:“力尽晕厥是常有之事,夫人只是身子太弱了……将军既然不放心,这便让最好的大夫过来伺候着。”
    萧弋舟皱眉点头。“正是。”
    产婆要将小公子给他抱,萧弋舟看也没看一眼,走了回来做到嬴妲床边,“周氏,将兀勒城里最好的大夫叫过来待命,说是我请来的,医好我的夫人,万金酬谢。”
    周氏忙点头去了。
    木屋外乌云拨开,露出湛湛青天,僧人祷告也停了,他们睁开了眼,望着洒落下竹林的斑斓绚丽的日光,脸上全都是慈悲的笑容。
    产婆们将小公子用襁褓包好,麻利地替嬴妲收拾脏污的褥子,料理好这一切之后,便出了产房,“我等就在屋外候着,等将军传唤。”
    萧弋舟道了声“好”,声音哑得几乎只剩下气声,连他自己都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自嘲的笑。
    他安静地守在嬴妲榻边,等候她醒来。
    襁褓被安置在她的身侧,露出来一只软软红红正在熟睡的小脑袋。萧弋舟这时才打量起他的次子,不知为何有种预感,这个儿子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面貌柔美、祸国殃民的祸水!
    仿佛听到了他内心之中对她拼死诞下的儿子面貌的不满,嬴妲幽幽地睁开了眼,萧弋舟愣了愣,惊喜交迸。
    嬴妲只是怕他担忧,强撑着睁开了眼,也维持不住多久,望着他胡子拉碴的狼狈面容,忍不住柔软地笑了。
    “夫君,我方才做了一梦。”
    “梦到什么了?”这时的萧弋舟特别温柔。
    “梦到夫君哭了。”
    她笑得腼腆而柔软。萧弋舟呆滞了,从那笑里竟看出十分的不怀好意。
    她偏还不依不饶的。
    “哭得好凶,我的被褥全让爱哭鬼的眼泪打湿啦。”
    “……”
    第95章 山中
    嬴妲短暂的苏醒仿佛回光返照,跟着便陷入了昏昏沉睡, 萧弋舟的心惴惴难安, 此时也不敢告知嬴夫人全况, 只寄信回平昌,道嬴妲又诞下一子,体虚乏力, 还不能行路, 望母亲宽恕体谅, 暂摄国中要事。
    然而嬴夫人也是极聪慧之人, 看过信,推算时日, 自然也知道这孩儿早产了,她心中便会有猜疑。何况当初嬴妲离去之时,她身上似乎还有余毒, 身体羸弱不堪。上下串联, 自能明白,便也只回信一封, 说了许多宽慰之语, 提及平儿安好, 并照料幺子的诸多细微处, 别的一概不提。
    嬴妲再度苏醒, 也不知过了几日了, 萧弋舟还守在她的身边, 他就睡在她的身后, 伸臂搂着她的细腰。
    轻微的鼾声在她动了一下胳膊之后瞬间停止,便跟着一声惊恐的喊叫“沅陵”,他醒了过来并且坐起来了。
    她侧过身,微笑眯着眼睛看他。
    萧弋舟又惊又喜,“你醒了?”
    说着他低下头,拿自己的额头触碰她的额头,将琉璃般易碎的美娇妻伸出双臂死死搂住,低叹一声,“好像好了些,还有哪里痛?”
    他如履薄冰般的问候让嬴妲感动之余又有些不适应,她低声道:“夫君你压着我了。”
    萧弋舟尴尬地“啊”一声,忙退了回去,替她将被角掖好,“你饿么?我让周妈妈给你炖了鸡汤。”
    “饿了。”
    嬴妲望着他。
    萧弋舟点了头,忙掀开被子走下床。他身上衣衫齐整,像是实在困倦不过,才在嬴妲的床上歪了一会,只不过一不留神便睡过去了。
    嬴妲的目光始终不离开他,这几日还是狼狈颓靡的,脸上的胡茬随意刮了下,刮得又不匀,都冒出了青刺,整个人看着又消沉又靡废,好看得令人心动。
    他讪讪离开了寝屋,嬴妲才侧过身,小宝贝在藏蓝软缎、绣着佛莲百朵的襁褓里躺着,闭着小眼睛安睡。
    襁褓的布料应该也是住持大师给的,他常说善因结善果,萧家这么多年一直帮助他们,如今佛祖庇佑,会让他们长乐圆满。
    汤盛来之后,萧弋舟与周氏一道回来的,周氏将她搀起来,为她在身后多垫了个枕头,萧弋舟便坐下喂她。他又不怎么伺候人,第一勺烫了嬴妲的嘴,他忙放下调羹,让嬴妲吐在手里,拿干净帕子擦了,再喂的时候便知道吹凉些了。
    周氏在一旁看着,觉得不忍打扰,便暂时退了出去。
    嬴妲腹中空久了,喝了些汤饱腹,不过须臾,她有些难堪,要下去解手。她不说,萧弋舟看不懂她脸色,嬴妲直催促他出去,让周氏进来帮忙,萧弋舟无奈之下道:“好吧,我就先出去,等会儿进来。”
    她好不容易走了,换了周氏来,嬴妲才脸红地说了心思。周氏听了一愣,望向了窗外背着木屋的萧弋舟的身影,轻笑几声,将嬴妲搀扶下榻,“幸而我备了壶,就在此处,我为夫人拉上帘儿。”
    嬴妲身上还疼着也走不动,只得如此。
    然而饶是在周氏面前,她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儿,慢慢吞吞地,又怕萧弋舟突然进来。
    周氏跟了嬴妲这么久,怎会猜不出她的心思,温和地笑着,“夫人到如今还和萧将军见外什么,儿子都有俩了,何况人之天理常情,难道将军会笑话你不成?”
    嬴妲脸红听着,也不受教,不言不语。
    她就是害羞。
    萧弋舟正与住持方丈说着话。
    住持道:“夫人是十月来到寺里的,中途听说遇上歹人追杀,兀勒城中并不太平,又让世子寻得,便只得来求助老衲,出家人不打妄语,令夫人来时确说过,不要知会世子。”
    “我明白,”萧弋舟点头,“只是——多谢大师照顾。”
    他双掌合十,朝住持行了佛礼,满目平和虔诚。
    住持方丈如此一瞧,眼前的青年谦恭温和,昔日狂傲恣睢的西绥小霸王,似乎已成了梦幻泡影。风霜雕琢,人心易变。
    方丈手中揉着佛珠,道一声“善哉善哉”,便拄着禅杖慈悲为怀地笑着去了。
    *
    山中岁月长。
    萧弋舟让夜江等人通知下去,若无急报,不必送来西绥,倘或有军中急报,派飞鸽传书,或八百里加急传入西绥,他必亲自过目。
    东方先生主持南面之战,如今已经收网,鱼虾之辈不得久跳,迟早被一网打尽,萧弋舟已并不担心,灭了泽南主力之后,余下一盘散沙而已,只是林平伯至今下落不明,还值得上点心。
    不出意外,不需半年,中原平定,他便可以风光地以凤驾鸾车,接他的小公主回宫。
    他白日里照顾嬴妲和婴儿,夜里偶尔处理公文,挑灯夜读,嬴妲支起脑袋,便看到灯火下,他还在读着军报,见他目光有所动,似有察觉,便躺回去。萧弋舟挑起了唇角,看她来来回回也不嫌累。
    “不装睡了,有什么同我说。”
    嬴妲拉着被子,“怕夫君累。”
    他放下了简牍,快步走了过来,翻身便上了床榻和她争夺地盘。
    嬴妲惊呆了。
    他哈哈一笑,用手指点她的额头,“人怎么还这么憨!”
    嬴妲只是担忧,“我走时忘了留针法下来,夫君,你这些时日头还痛不痛?”
    萧弋舟微愣。
    他的头痛时而会发作,但许是因为山中岁月太过平静,许是因为在嬴妲身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头痛发作远不如当初满天下没头苍蝇似的寻她那时了,便是偶尔发作,也只是隐隐发疼,并不厉害,在她面前插科打诨便能过去,也不会教她发觉。
    只是嬴妲心中不安罢了,“等我好些了,为夫君看看。”
    说着又叮嘱道,“这些时候,你不可劳累。”
    萧弋舟一一点头,无奈地应了。
    夜里也睡不着,嬴妲困在萧弋舟怀里,低声说:“夫君,你为我讲故事吧。”
    “故事?”
    萧弋舟脸色一僵。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人给他讲过故事,自然,出身高贵的西绥世子也不需要哄谁,自然,他也没什么故事好讲,然而望着怀里犹如驯鹿般可怜巴巴的一双眼睛,他只好心一沉,“好吧。”
    嬴妲想得没错,他的故事果然冗长无聊,才听了个开头,嬴妲便昏昏欲睡,再讲几句,她就彻底睡着了。
    怀里没动静了,萧弋舟垂目一看,好家伙睡得这么香,男人心中郁闷挫败感更甚。
    第二日他又在案头看书,嬴妲偷偷看着他,有意无意地劝他不要劳心劳神,早些上床歇息。萧弋舟含混地应了。
    过一会儿,书页窸窸窣窣地翻动,似乎翻到底了,他才回来。
    嬴妲这时有了困意,问他看得什么书,他读兵书时甚为专注,鲜少如此一目十行过,不禁怀疑是什么穿肠过的闲杂书。萧弋舟只道是兵法韬略,等着她缠上来。
    果然嬴妲又让他讲故事,萧弋舟屏住气,将方才看的再回忆一遍,可惜他向来不喜废话,复述一事往往言简意赅,不过须臾一个故事讲完了,嬴妲虽没有困得睡着,然听完之后意犹未尽,有些缠人。萧弋舟支吾不出来,再度挫败。
    第三日夜晚,萧弋舟又不知看了什么书,这回故意卖个关子,心机地留下一个“请听下回分解”,嬴妲又不尽兴,缠着他,萧弋舟摸摸他的头发,低笑道:“乖乖睡觉,不然明晚没有了。”
    嬴妲只好不甘心地咬咬嘴唇,去睡觉。
    周氏上兀勒城寻来的最好的大夫,祖上是行医问诊甚至医治好过瘟疫的,医术高明,嬴妲排尽恶露之后,脸色一日好过一日,渐渐地不再四肢乏力,甚至能下榻走动两步了,只是还不能行路太远。
    而平昌那边,萧弋舟知道母亲替他顶着压力,没有传来丝毫催促的消息。
    他命人到西绥各城池之中搜寻奇异志怪的故事,手底下人莫名其妙但依旧照办,不出几日萧弋舟这里已堆满了闲杂书籍。他每日挑出那么一两本,趁着嬴妲不注意时翻阅,将故事线索脉络记着,每日只讲一段,让嬴妲抓心挠肝地去睡觉,偏偏不给她满足。
    内心之中总有那么一种感觉,一旦让她满足了,她或许便永远地走了……
    求一个心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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