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门,频频有人进出,除本州官吏衙役之外,其余人需要通报,或递名帖,或盘问记名等。
    门房杂役跑腿忙至晌午,往来之人渐少,方有空坐在条凳上休息闲聊。
    一中年人抖抖腿,“唉哟,忙了一上午,跑腿累得腿酸。”
    “忍忍,两刻钟后就交班了。”
    “最近拜访知州的客人,实在是多。”
    “咱们大人任满三年,升迁了,月底回都城上任,同僚亲友纷纷贺喜,肯定比往常热闹嘛。”
    “说是道喜,实际十有八/九趁机套近乎,攀交情来了。”
    “指望咱们大人提携呗。”
    一年轻人聊兴奋了,掏出钱袋,得意晃了晃,“啧,管那么多做甚?道喜也好,攀交情也罢,只要给赏钱,我就乐意跑腿!”
    “哟,小子,行啊,你今儿上午领了多少赏?”
    “嘿嘿,不多不多,也就、就一两。”年轻小伙含糊答。他见同伴起哄嚷“请喝酒”,顿时后悔炫耀,忙收起钱袋,打岔问:“不知‘司农卿’究竟是管什么的官?官位大吗?”
    同伴嘀咕几声“抠门吝啬”,随口闲谈,“听说是专门管农桑的。去年,朝廷设立了司农衙门,让姜知州负责掌管,她是第一位司农卿,正四品,深受朝廷信任,屡次升迁,真个是‘巾帼不让须眉’。”
    “她丈夫更加有本事!郭将军已经封侯了,镇北侯,大名鼎鼎。”
    “姜知州也不错,两口子都是有能耐的人。不然,哪儿来的‘宁州’?从前的图宁县,百姓穷,官府也穷,闹饥荒,日子苦啊。”
    “我小时候经常挨饿,亲戚朋友也少有富足的,吃了上顿愁下顿,那滋味,够难受的。”
    ……
    下一刻,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夫勒马,搀下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陌生中年人,其随从赔笑走向门房。
    方才拿出钱袋炫耀的年轻人立刻小跑相迎,抢在同伴之前,扬起笑脸,“这位爷,不知您来宁州府衙有何贵干?”
    来人擦擦汗,“我家老爷乃滁节知县,专程拜访知州大人,有事相商。”说话间,他递上名帖的同时,悄悄塞了一角碎银,“烦请通报一声。”
    门房熟练收下跑腿赏钱,歉意告知:“不巧,知州大人外出办事,还没回来。”
    “啊?那、那怎么办?”
    门房热情洋溢,“无妨,小的可以帮您禀报同知大人,多半会安排客人住下等候。请稍等。”
    “好,好,多谢!”
    结果,滁节知县喝了半天茶,又回客房歇了一觉,至傍晚时,知州仍未返回府衙。
    暮色四起,塞外长风猎猎。
    姜玉姝骑马回城,穿过街市,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热闹极了。
    宁州虽是塞外之地,却盛产粮食,商贸繁荣,被誉为“塞外江南”,犹如一颗明珠,拂去蒙尘之后,熠熠生辉。
    入夜,护卫簇拥下,姜玉姝按辔徐行,途经酒肆茶馆、当铺布庄、粮坊面摊……食物飘香,商贩吆喝,冷不防传来一阵娇媚调/情与悠扬乐曲,是妓坊女子在殷勤揽客。
    她顺路巡察了一番,待踏进后衙,夜已漆黑。
    “娘!”
    “您回来了。”郭炅十五岁了,少年英气勃勃,疾步迎接母亲,“滁节知县前来拜访,等了半天,在客房住下了。”
    “哦?派人去说一声,今天太晚,倘若没有急事,请他好生休息,明天再见面。”奔波操劳,风里来雨里去,姜玉姝的身体逐渐不如年轻时,面露倦色。
    郭炅立即打发小厮去传令,关切问:“事情办妥了吗?”
    “几个镇争执数年,在官府主持下反复丈量,终于把那片荒山划分清楚了。”她走向卧房,疲惫说:“否则,娘实在不放心离开。”
    “母亲辛苦了,进屋坐会儿,晚饭马上好!”
    母子边走边聊,路过厢房时,听见挪动重物的动静,她抬脚前去一看:
    地上两个木箱,婆子正合力往外搬。
    “母亲回来啦。”郭晓嫣亲昵贴近,下人纷纷行礼。
    姜玉姝含笑问:“行李还没收拾好吗?”
    “快了快了!”郭晓嫣已及笄,出落得亭亭玉立,雪肤花貌,脆生生说:“这两箱是各色砚台和石雕,女儿想带回都城,送给亲戚们。”
    “随你。不错,懂得给亲戚带礼物了。”
    郭炅顺手打开箱子,拿起一块鹅黄缀绿的砚台,“两箱石头,忒沉。”
    “放车上呀,又不用人拎着。”少女把砚台放回箱内,“这些石料,大多是父亲带着咱们去草原边上乱石沟捡的,精挑细选,辛辛苦苦,我一个也舍不得丢。”
    郭炅不喜欢五颜六色的石头,“既然妹妹喜欢,那就统统带回都城!”
    “娘,父亲什么时候能忙完?”
    姜玉姝坐在一旁喝茶,“说不准,指挥使必须把公务交代清楚才能离开。总之,月底启程。”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少女环顾住了几年的卧房,神色有些茫然,“这次回去之后,我们还会回来吗?”
    姜玉姝一愣,捏着茶杯,凝望窗外苍茫夜空,思绪万千,沉思不语。
    “回来做什么?”郭炅也有些茫然,“咱们老家在都城,爹娘又已经升迁调回家乡,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姜玉姝定定神,缓缓答:“当年,遭流放的时候,娘……十六岁,似乎一转眼,二十年就过去了,娘在西北足足生活了二十年,安家立业,早已把边塞当成‘家乡’。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看。”
    “到时别忘了带上孩儿!”郭炅话音刚落,郭晓嫣接腔:“还有我!”
    姜玉姝笑着颔首。
    话虽如此,但她快四十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三千里长路漫漫,兴许过几年就禁不起跋山涉水颠簸之苦。
    不舍,极度不舍。
    四月末·清晨
    府衙门外,几辆马车等候,下人忙碌搬运行李,把行李一一搁进车内。
    姜玉姝并未穿官袍,而是穿着霜色衣裳,衣襟绣浅碧兰草,鬓间佩戴珠钗与玉簪,端庄得体,素雅干练。
    知州升迁离任,衙门中人齐齐相送。
    “多谢各位相送。”她含笑,“过阵子,新任知州将来上任,但愿宁州越来越繁荣,也祝各位前程似锦。”
    “大人——”府衙佐贰官吏均满脸不舍之色,受赏识与提拔者红着眼睛,哽咽说:“大人,一路保重。”
    “从今往后,下官不能为您效劳了,您多珍重。”
    “大人的赏识提拔之恩,卑职没齿难忘。”
    ……
    共事多年,没有恩情也有交情,没有交情也有熟识之情。
    姜玉姝心里自然难受,勉强维持从容,笑道:“多谢,诸位的祝福,我一一收下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就此别过了。”语毕,她涩声下令:“走了,启程。”
    不消片刻,众人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开路的护卫鞭子“噼啪”一甩,车轮辘辘,马车渐渐远离府衙。
    姜玉姝与女儿同车,郭晓嫣掀开帘子眺望,轻声说:“唉,看呐,黄大人哭了,通判也哭了。”
    “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靠着椅背,惆怅叹息,“总有分别的时候。”
    “不知父亲忙完了没有?”
    姜玉姝深吸口气,振作答:“约好了的,月底在岔路口汇合,一起回都城。”
    “真希望快点见到父亲,两个月没见面了。”郭晓嫣满怀期待,“另外,大哥来信说,郡主将于七月临盆,盼望您回家主持大局呢。”
    “快做父亲的人,妻子即将临盆,他该自己主持大局了。”
    “大哥信任父母呀。”
    母女闲聊片刻,即将离开边塞,她心里很不好受,闭目养神,“娘睡会儿。”
    “嗯。”郭晓嫣细心,翻出薄披风盖在母亲身上。
    不久,车马队伍驶入街道。
    姜玉姝正闭目养神间,马车突然停下,母女俩毫无防备,身体前倾,险些摔倒。
    “哎哟——”
    姜玉姝急忙扶住女儿,朝外问:“出什么事了?为何停下?”
    车外响起议论声,护卫高声禀告:“夫人,众多百姓拦路!”
    拦路?又有喊冤的?姜玉姝下意识猜测。
    岂料,护卫愉快告知:“老百姓来给您送行,还准备了万民伞!”
    “什么?”
    万民伞,乃官员离任时、当地绅商百姓为了赞扬其仁慈德政而制赠的伞,伞上系着布条,布条上注明赠送者姓名。
    姜玉姝一怔,“万民伞?”她诧异掀开门帘,几步跨了出去,站在车上,定睛扫视:
    前方街道,以及两旁巷口,挤满了百姓,来自不同地方,一群又一群,举着各自制作的万民伞,富裕地方用绸布书写姓名,其余用粗布。
    晨风吹拂,一把把万民伞,无数写着百姓名字的长布条,在风里飘扬。
    知州一露面,人群霎时激动起来,争相送伞。
    “大人!”
    “姜大人,这伞是乡亲们的心意,请您收下。”
    “先收我们荆镇的!”
    “知州大人,能不能多留几年?”
    “是啊,留下来!”
    “怎么突然要走呢?”
    “奇怪,不是说会连任吗?”
    一张张脸庞,一声声呼唤,一句句挽留,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她当了十余年父母官,眼前皆是其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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