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卿容握住茶盏的手微微一颤,顿了顿,才抬头看向宋清欢,“皇后娘娘,我对沈……寒帝的心思,早已经是过去式了。”
    宋清欢勾了勾唇,眉梢有倾城色,“这么说,和谈书中关于你嫁给阿殊为妃那一条,不是你的手笔?”
    尹卿容轻轻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在这件事上,我没有任何话语权。”
    宋清欢瞥她一眼,见她面上神情不似作伪,眸光一转,“我记得,凉帝与长帝姬感情甚笃。可长帝姬的终身大事,你自己都没有话语权,要么,就是你惹恼了凉帝,他不再管你。要么……”
    说到这里,她突然拉长了尾音,语声陡然变得凌厉起来,“要么,就是如今凉国的大权,早已不在你皇兄手上!”
    听到这话,尹卿容肩头猛地一抖,捧住茶盏的指尖有几分泛白,连茶盏中的水都被抖出来了一半,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只低垂了头不敢看宋清欢。
    见她这幅神情,宋清欢就知道,事情被她猜中了。
    朝身后的沉星做了个手势,沉星会意,掏出帕子,上前将小几上的茶水擦干,复又退至宋清欢身后。
    宋清欢不疾不徐地拿起茶壶,替尹卿容将杯中茶水倒满,“看来,苏娆如今……果然已在凉国一手遮天。”
    尹卿容仍低着头没有说话。
    宋清欢也不急,只道,“这殿里现在都是本宫的人,你若想让本宫帮你,这是唯一的机会。”
    尹卿容放在几上的五指握了握,似乎心底在做着斗争。
    宋清欢说完这话,也不看她,只悠悠然品着杯中茶水,眼底有着慧黠的光芒。
    须臾,尹卿容终于抬了头,唇瓣嗫嚅几下,终于哽咽开口,“她……她……是魔鬼!”说这话时,眼中有激烈的光迸出。
    宋清欢朝流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门口守着。
    流月会意退下。
    “到底怎么回事?”宋清欢转了目光看向尹卿容,温声开口。
    尹卿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愤怒和恐惧,颤抖着开了口,“她嫁给皇兄之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治好了皇兄的身体。从那以后,皇兄就对她十分依赖,几乎大半个月都宿在她的宫里。”
    “凉帝的身体恢复,那不是好事么?”
    尹卿容大概是真的怕极了苏娆,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么个倾诉途径,因此,哪怕与宋清欢并不亲厚,哪怕两国之间还有很多的利益牵扯,她竟也毫不隐瞒,语声急促地接着往下说。
    “一开始我自然也很开心,可是渐渐的,我发现事情有些不对了。”尹卿容定了定心神,接着道,“我发现,皇兄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
    听到这里,宋清欢忍不住腹诽。
    尹湛因为从娘胎里出来就带了毒,自小体弱多病,所以性格一直很偏激怪异,暴躁易怒是常有的事。
    许是猜出了宋清欢的想法,尹卿容抬头看她一眼,苦笑一声,“我知道皇后娘娘在想什么。只是……皇兄从前性子虽也乖张狠厉,可对我,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态度。但是,自从尹卿容嫁来盛京之后,皇兄对我的态度却越来越差,经常同我说了一会话就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摔东西,闹着要见苏娆。”
    宋清欢蹙了眉头。
    尹卿容与尹湛是一母同胞所生,尹湛虽不受宠,但尹卿容因出生时天降祥瑞,很受凉国先帝喜欢,因此小的时候,尹卿容没少护住尹湛。尹湛登基之后,对这个唯一的皇妹自然是疼爱有加。
    可如果事情真如尹卿容说的这般,那么这里头,一定有什么猫腻才是。
    “不仅如此,皇兄还同意苏娆与她一起上朝,很多朝政大事还非得问过苏娆的意见再做决定。之前与昭国开战,就是苏饶的主意。”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尹卿容心底的委屈和不安再也止不住,也不顾忌什么,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同宋清欢说了个清清楚楚。
    宋清欢思忖一瞬,“如果先前与我们交手的那个尧夙是苏饶假扮,那么那段时间,苏饶应该在凉昭边境才是,离了苏娆,凉帝有什么反应?”
    “似乎皇兄一开始是不同意苏娆亲自出征的,后来不知道苏娆同他说了什么,他才勉强同意。苏娆去了边境之后,留了她的贴身侍女红袖在宫里,有红袖在,皇兄还是几乎夜夜都去苏娆宫里,宫里面都传,皇兄其实已经宠幸了红袖,只是尚未给她名分。”
    说到这里,她似乎气急,“呸”一声,唾骂道,“那个红袖也跟苏娆一样,都是狐媚惑主的妖精!”
    她此时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只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更何况,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苏娆把她身边伺候的宫女都换成了她自己的人,她平日里连个发泄说话的地方都没有,哪怕明知宋清欢目的不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毕竟,宋清欢说得没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只要苏娆一日不除,凉国一定会被她搅得天翻地覆!因此,她一定要趁早除掉这个祸害,哪怕是借宋清欢和沈初寒的手。
    “你当真不知道苏娆有没有跟着来临都?”待尹卿容平静些许,宋清欢凉淡开口。
    尹卿容摇头,眼睛有些红肿,“我当真不知道。”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恢复些许理智,“我得知自己要来昭国和亲后,便被苏娆派人看管了起来,直到出发那日才将我放出,稍作整理便随使团离开了盛京,连皇兄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整个使团里全是苏娆的人,我什么都问不出。”
    她抬头与宋清欢对视上,眼底似有不解,“皇后娘娘为什么觉得她会来临都?”
    宋清欢别开目光,淡淡勾了勾唇角,“直觉罢了。”
    她与苏娆虽然没有打过太多的交道,但苏饶的性子,她却了解得很。苏娆是天之骄女,自小便被众星捧月的长大,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唯独却在沈初寒这里碰了壁。
    再加上,她一向对自己的容貌引以为傲,自己却把她最骄傲的东西给毁了,虽然如今她的容貌已复原,但在她心底,势必早已对自己和沈初寒恨之入骨。
    而要想斗得过自己和沈初寒,就必须有雄厚的实力做支持。
    与苏镜辞争夺储君之位失败后,她只能把目光盯上凉国。可以说,她前面所做的这一切动作,都是她伺机接近自己和沈初寒的铺垫,否则,她又怎会无缘无故想要与昭国议和?
    因此,宋清欢十分肯定,苏娆一定跟着来了临都。现在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她具体藏身的位置罢了。
    “你身边那四位侍女,也是苏饶派来监视你的?”收回思绪,宋清欢又问。
    尹卿容点头,“其他三人,似乎都唯冬雪马首是瞻。”
    宋清欢打量了她一瞬,神态未明地开口,“你当真不想嫁给阿殊?”
    尹卿容露出一抹苦笑,“寒帝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那……你是想回凉国,还是想留在临都?你若想留在临都,本宫会亲自给你找一门好亲事,若你想回凉国,我也会尽力促成。”宋清欢看着她,眸光如水般沉静。
    尹卿容似有些许意外,愣了愣才开口,语声却是坚定,“我想回去。”
    如果她不回去,凉国,就彻底落在苏娆手里了,而皇兄,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下场。所以她必须回去让皇兄清醒过来,哪怕——希望渺茫。
    宋清欢眼底眸光漾开,没有问为什么,只淡淡道了个“好”字。
    她对尹卿容谈不上喜欢,却也谈不上讨厌,因此才决定顺手帮她一把。至于尹卿容为什么作出这样的选择,之后的路又该如何走,就不是在她考虑范围内的事了。
    转了头,看向身后的沉星,示意她把尹卿容的那两个侍女叫进来。
    冬雪和春露很快跟在流月身后进了殿。
    见尹卿容眼眶红红,似哭过,冬雪眼底闪过一丝疑窦,不过碍于宋清欢在此,不敢造次,什么话也没说,只安静地退至一旁。
    宋清欢扫一眼她,不疾不徐开口,“既然话都说开了,那本宫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那本宫,就等着凉帝那边的回信了。”
    尹卿容应一声,站起身行礼,“告辞。”
    说着,看一眼冬雪和春露,缓缓离开了大殿。
    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宋清欢招手唤了流月过来,“去让玄影派人盯紧了冬雪。”
    流月沉声应下,顺着她的目光瞧去,殿外,只有北风瑟瑟,卷起一地枯叶。
    另一厢。
    尹卿容在小宫女的带领下出了宫,宫墙下,早有马车在等着,见她过来,车夫忙站直行礼。
    她脚步未顿,一言未发,掀起车帘径直上了车,冬雪和春雨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车帘落下,隔绝了车外的光线,车厢内显得有几分逼仄。
    冬雪和春雨在尹卿容的身边坐下。
    马车缓缓驶动起来。
    驶出一会,冬雪抬头看向尹卿容,面色平静,“殿下,昭国皇后同你说了什么?”
    尹卿容撩眼向她看去,唇角带了丝似有若无的讥讽,“你不是听到了么?她问我是不是想嫁给寒帝为妃。”
    “殿下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愿。”尹卿容冷冷道。
    冬雪目光微寒,“殿下忘记皇后娘娘的话了么?”
    “宋清欢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或许不知道,我却是了解得很。如果我敢觊觎寒帝的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不避不闪地看向冬雪,“你们主子若是不满意,就让她自己嫁给寒帝好了。”
    一旁的春露听到这话,五指攥了攥,冬雪却还算沉得住气,“殿下也不必同奴婢怄气。原本主子是知道殿下从前对寒帝的心意,所以才想着帮您一把,既然您不愿,奴婢会同主子说清楚的。”
    一顿,怀疑的眼神又在她面上打量片刻,“除了这,昭国皇后还同殿下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了。”尹卿容垂了头,冷声回话。
    冬雪眼中一抹戾气闪过,却还是耐着性子,“殿下若是这种态度,凉帝那边,可就别怪主子不客气了。”
    尹卿容垂在袖中的手一紧,勉强压下心中怒气,才抬头看向她,咬紧牙关道,“按照你们主子吩咐的,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诉了她。”
    “很好。”冬雪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等再过个几日,凉帝那边应该就能传来回信了,到时你再入宫,请求皇后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尹卿容没有再说话,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起来,不再理她。
    春露眼中闪过一丝恼意,刚要出声讽刺一句,却见冬雪朝她摇了摇头,只得咽下心中的不满,不再说话。
    车内一时静了下来,只听见底下车轱辘滚动的声音。
    尹卿容的心里,此时却风起云涌。
    她刚刚,并没有完全对宋清欢说实话。
    在进入临都之前,她曾在一处歇脚的客栈见过苏娆。苏娆告诉她,尹湛已被她控制住,要想活命,要想保住尹湛的性命,就必须按照她说的来做。
    进了临都之后,她就再未见过苏娆,但苏饶的命令,都通过冬雪的口传达给了她。
    而她的第一条指令,就是不要在外人面前掩饰她的不安和憔悴,尤其,是在宋清欢面前。
    尹卿容虽不知她此举的意义在哪,但为了皇兄和自己的性命,也只得照作。
    在今日入宫前,冬雪跟她说,如果宋清欢问起苏娆的情况,只说自己不曾见过她,但其他情况,可以如实告知。
    话虽如此,她其实知道的也并不多。
    但刚刚有一件事,她并没有告诉冬雪。
    她知道,一旦来了临都,苏娆就不会再打算放她回去了,所以她如果还想回去见皇兄,就必须借助宋清欢的手。
    因此,与宋清欢的这段对话,她瞒了下来。
    她相信,宋清欢一定会有办法的,当然,前提是她没有发现自己对她有所欺瞒。
    尹卿容长长吐一口心中浊气,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爆炸了。
    苏娆和宋清欢都是这世上举世无双的聪明人,要在她们之中扮演双面间谍,实在太耗费精力,但如果想救下皇兄,救下自己,她别无他法,只能日日踩着这根钢丝绳索,祈祷着上天垂帘,能让自己成功到达对岸。
    冬雪抬头看一眼闭目养神的尹卿容,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直觉告诉她,尹卿容,似乎有什么事瞒着她们。
    马车缓缓驶回了会同馆,在馆外停住。
    三人下了车。
    冬雪示意春露先扶尹卿容回房间,她则回了自己的房间,四下查看一番,方关上门,伸手在脸上一抹,一张人皮面具赫然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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