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场拼杀,各为国土国民,大部分人, 其实恐惧厮杀。
    周烈坐在寒夜之中篝火旁边,遏制不住地回想全身滴血的摄政王骑在巨马上的表情——
    殿下, 享受杀戮。
    周烈凝视张狂燃烧的火堆, 视线被灼得明灭闪烁。摄政王殿下第一次真正的上战场,只是压抑不住而爆发的烈焰再也无法平息, 迟早吞天噬地。
    周烈终于无法直视篝火,闭上眼睛。
    摄政王手中虚握着一只草编蚂蚱,仔细听着风声。草茎轻轻地扎着摄政王的手心,手心中有擦不掉的血迹。风雪越来越大,摄政王恍惚地想, 快过年了。
    开平卫拉锯拼杀,南直隶也下了雪。南京的雪温柔恬静,听不见声音,却冷得更加肃杀无情。即将过年,所有府衙没有休沐的意思——人手不够了。
    黑衣的君子从北京来,南京锦衣卫人数突然增加几倍。陆家的事儿没过去,过不去。陆相晟做得太绝,断粮道抄工坊,所以要教训他一下。士人质疑南京衙门之前的田地鱼鳞册为什么是一本烂账,当然是上面的以权欺人,研武堂的将军,藏污纳垢。
    能离间陆相晟和摄政王最好。即便摄政王问起来,南京衙门理直气壮:陆家账目没问题,和其他家族一样,都没问题,有人扇阴风,都是冤枉的。
    王修一边翻南京的账本一边笑,真有意思。刚到北京的摄政王可能会被糊弄过去,那时候老李连京畿田庄都管不着。现在为什么还有人还觉得,自己能欺负了摄政王了。
    还是说……想逼迫陆相晟停手,没想到搞太大了。陆相晟母亲忧惧而死,陆相晟反而了无牵挂。
    人算不如天算。
    王修难得有闲心自己琢磨茶艺,他以前不弄这个,只是雪景正配红泥小火炉。
    司谦在王修身边站着,萧珃这废物不在,在后面。司谦于风雅毫无研究,只觉得王修的手指雪白纤细,与上好的茶具相得益彰,赏心悦目。
    这一趟来南直隶,办不成事没什么,司谦必须保证王修的安全。那位殿下已经是一手攥这神州的真正的王,司谦承受不住王者的怒火。
    不多时,炉上泉水一滚,幽幽茶香轻轻四溢。
    “王都事,出京城之前,臣接到殿下旨意,只有四个字,‘不必为难’,殿下让您不必为难,您就不必为难。”
    王修递给司谦:“来。”
    司谦不爱喝茶,树叶子水一个味儿。他谢过王修,只是端着。
    王修双手端着茶杯欣赏帘外雪景,忽而闻:“站了多久了?”
    司谦回答:“一个多时辰。”
    王修笑笑:“唉。”
    南京衙门客馆外面,一人默默站立,两肩都是积雪。就要过年了,顽皮的孩子冒着雪在街上放爆竹,劈——叭!炸到那人脚边,那人纹丝不动,沉稳如山。他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没人搭理。没关系,他可以再等。商业一样如战场厮杀,他最大的耐心就是捕猎前等待猎物。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从客馆中走出一人,打着伞,慢慢来到他面前。
    司谦面无表情:“乔会长,王都事有请。”
    乔之臻冻得发青的嘴唇微微一笑:“多谢王都事。”
    比乔之臻预想得要好多了。王都事再不见他,他在南直隶甚至整个长江下游经营的根枝,大约就要被拔干净了。
    商人能赚钱,靠得是随机应变。只要有机遇,乔之臻一口就能咬住。
    毕竟,他等待了那么久。
    随着司谦往里走,乔之臻隔着回廊便看见个秀气的年轻人在品茶,双手带着乌亮如黑铁的皮手套,折痕锋利得像刀。
    那是王修,摄政王身边的人。
    王都事微笑:“真没想到,乔会长居然就在南直隶。”
    乔之臻坐在王修对面,完全承认:“在南直隶有几处货栈。”
    王修戴着皮手套的手在桌子上点。他可以杀乔之臻,也可以不杀。迟郁的沉默中乔之臻看着自己面前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反而松一口气。没他的茶,就是没他的茬。
    王都事忽而问:“乔会长对于火器有研究吗?”
    乔之臻心里一紧:“并无。”
    王都事点点头。乔之臻对这个王都事有些好感,瘦瘦弱弱,但是斯斯文文,原本难以令人生厌。在这压抑潮湿的隆冬,乔之臻觉得迎面来温柔的春风。
    ……这春风能杀人,乔之臻知道。
    “乔会长怕死吗。”
    “怕。什么人都怕死。”
    司谦铁着脸站在一旁,萧珃撑着伞进门,对司谦一点头。司谦上前对王修附耳说几句,王修把茶杯一放:“是时候回北京了。殿下自有裁决。”
    北京内阁收到马又麟上书,京中尚有建州内应,应全部清理。何首辅叹息:“哪儿有那么容易。天下王都,什么族裔都有,甚至在京数代,难道都要赶走。”
    赵盈锐在旁边冒一句:“说不定其实是咱们自己的人。”
    何首辅看他,赵盈锐严肃:“舅父,太后的法子其实很好。与其在非常时期闹得更加鸡犬不宁,不如把重要的都保护起来。开平卫一役过去,慢慢盘查不迟。”
    母亲天性保护孩子,太后一抓便抓住重点,突然想起来赐个宅子把所有军器局工匠保护起来。以往并不觉得工匠重要,都是手艺人,轮值上京几乎等同于服苦役,比商好点,还是在农下面。摄政王从开平卫传书,请封李在德为工部虞衡司郎中,掌管军器局和火药厂及下属所有匠作工坊。司礼监立刻批准,内阁批准,当日下旨。
    振星图纸泄露,这帐会慢慢算。何首辅太了解李家人了,所有的帐,都有要清的那一天。从太祖开始,到摄政王,他们心里的生死簿,记得一清二楚。
    想到太祖,何首辅激灵一下。这位开创大晏的始祖余威震慑三百年,那些年所有的记忆全都飘着古旧的血腥味。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太祖从来没有仁慈过,太宗也没有。两代马背皇帝,用敬与畏定鼎天下。
    摄政王归京那天,三百年前死去的同僚们的冤魂在皇极殿上盘旋尖叫,可惜当时活着的人,无一人听到。摄政王归京这一年,十二卫重整,京营重振,登闻鼓重新敲响,钦安殿玄武大帝倏地睁开眼睛。
    太祖太宗归来,幸,还是不幸?
    开平卫重新陷入血肉厮杀。晏军神机营全部手持火弩,全部上弦,点燃弩箭上火药,神机营把总一喝:“放!”
    铺天盖地飞火流星倾泻而下。地面炸得火簇盛放浓烟翻滚激荡,平地掀起的热浪卷着硝烟与肉焦气味。深黑烟雾还未散去,神机营第二波弩箭咆哮嘶吼扑向天边,拖着漂亮的尾焰冲向地面,仿佛无处可逃的滂沱天意。
    金兵被炸懵了,随后立刻还击。金兵炮火并不弱,跟晏军不相上下,因为其实就是晏军的红衣炮。金兵攻城门久攻不下,已经失去耐性,很快大概要分兵往西。今天必须顶住开平卫,金兵已经打算奋力一搏。
    黑甲长枪的骑兵在搏杀中收割血肉,势不可挡。摄政王恐怖的力量直直碾过敌军,大晏已经太久没出现过这样可以踏破血火硝烟诛戮四方所向披靡的王者。三百年前的帝王回来,三百年前横扫天下的军队,也会归来。
    杀吧!
    金兵再次攻门失败,拼杀仍未停止,炮轰还在继续,一枚火屑正掉落在乔之臻脚旁,乔之臻终于忍不住,抬脚躲开。
    乔之臻脸上血色全无。他从来没经历过真正的战场,没见过真正的火器。一炮下去,地面皆成血槽,血肉盈注。骑巨马的黑甲长枪的男人走向他们,乔之臻看到他铠甲和马身上滴下来的血。
    雪势忽然加大,连天飞雪缭绕着黑甲黑马的男人。乔之臻看到他戴着的黑面甲,狰狞得犹如神像。这男人就是天神,天生为杀的神。
    乔之臻面无血色,也无惧色,撩起前襟跪下。巨马在漠漠雪中走近乔之臻,摄政王的帝王枪枪尖垂下,在乔之臻脸前血滴淋漓。
    乔之臻闭上眼。
    摄政王骑在巨马上,低头看他。那面甲后面的眼神深邃慑人,乔之臻腰背挺拔。他跪天下,并不跪摄政王。他也承认,无双的武力面前,所有的心思全都不堪一击。
    “你就是山西王。”
    乔之臻大声道:“殿下折煞!”
    摄政王看着马前跪着的贵气男人,微微一笑,原来是你。
    摄政王归京之后,听到银子涌动的浪潮声。从山西到陕西到南京,白银闪烁的光连成了歹毒的一条线。
    原来,就是你们。
    白银化成人形,终于跪在摄政王面前。
    摄政王骑在马上,看到不远处挺拔的身影,飞玄光直直向王修走去。还是穿着天青色,最合王修,衬得他干干净净肤白如玉,摄政王十六岁时,一眼就看到了天青色。
    摄政王跳下马,摘下面甲。他身上血污不堪,离王修一步,便不再上前,只是看着王修笑。王修伸开手一把搂住他,脸上蹭上血迹。
    摄政王压抑太久的力量终于肆无忌惮地宣泄,杀戮比鸦片更容易上瘾,长久的血肉搏杀让他兴奋得战栗。
    他明白为什么孝慈高皇后和仁孝文皇后去世之后,太祖太宗都渐渐陷入癫狂。因为没人能再拉住他们。
    “如果有一天我迷路了,你要领我回来。”
    “嗯。”
    “你要走我后面,否则我发疯,没人拦得住。”
    “嗯。”
    战事未弥,风雪中,摄政王一手拥抱王修,一手拎着长枪,顶天立地。
    第250章
    高祐元年腊月二十六, 辽东冰灾, 肃杀千里,不见活物。
    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消失。一夜之间,天罚没顶。
    大雪持续月余,关宁军为了救人徒手刨雪,无济于事。挖出来的人都是裸露的, 皮肤青黑崩裂。祖松说:“冻死的人死前会觉得很热。”
    冰灾愈演愈烈, 所有关宁军全部退回城寨坚守, 关闭城门。
    大批没死的难民扶老携幼在没膝的深雪中前行, 涌向盖州, 锦州,复州,金州沿海州府,没有州府开城门。无论是晏军驻地还是金兵驻地, 全都拒绝开门。
    风雪加大,那么多人在门口乞求开城门, 喉咙里都有冰碴子。阳继祖心如刀绞, 关宁军的军粮也见底了,放那么多人进城寨就是同归于尽。
    城墙上的关宁军有哭的:“你们走吧, 走吧!”
    一个一个小小的黑点在城门外乞求,也有小黑点转身往别的城池方向跋涉。还有一口气,就挣扎着要活,这里不行,就下一城。尸体在各州府外面倒成了一条线, 睁着眼睛看苍天。
    只有狂风大雪从天而降。
    辽东死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无法计数。
    复州总兵刘山双手抠着城墙,看着雪野中蠕动的小黑点,全身发抖。
    晏军阳继祖忍不住再次上书:“天不怜苍生,求殿下怜悯!”
    建州冰灾,南下金兵也知道了,家乡亲人都不存,人便化成了野兽,为了生存全力一搏!北边越来越无法待了,必须南下,全部建州人必须南下才活得下来!
    开城门啊!
    金兵倾尽兵力攻开平卫,晏军顶着金兵,两边都豁出去。洁白的雪花漫天飘洒,落地便被踩成血泥。金兵一直以为晏军是萨尔浒的晏军,被打得到处溃逃,下跪求饶。那时候的晏军就是落难的狮子,蜷缩着被鬣狗一口一口生魂活剥,自己看着自己成为一副骨架。
    晏军好像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平定九州,是四海之内最锋利与疯狂的国器。
    金兵数次进开平卫都被杀了出去,活着撤退的人说他看到一个人。
    黑甲长枪,骑着黑色巨马,如狮如虎。
    “说让我去见他,那我就去见他!”黄台吉指挥金兵倾全力攻开平卫,不死不休。
    腊月二十七,金兵多罗君王阿稚领一直军队过永平府直奔顺天府,却突遭伏击,上千身着白色衣衫没有铠甲的人瞬间从土地里窜出,杀得阿稚愣住:“有伏兵!”
    火色的铠甲在风雪中燃烧,穿透所有人的视线,宗政鸢对着阿稚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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