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已是入夜,只余一盏忽明忽灭的灯在风中照亮。门房处,守门之人早便昏昏欲睡,却没成想,太子左盼右盼的苏霁却忽然来了。
    守门之人虽然心下颇惊,但这祖宗几日来,已经把东宫搅得颇不宁静。太子仿佛是同那苏霁拌了嘴,连续几日都没个好脸色,只是沉郁地在书房里批折子。
    他们这群下人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是故,那门房非但没有怨言,反而笑逐颜开地给苏霁开了门,一边招呼着,一边道:“太子殿下现下已经歇着了,明日还要上朝。苏霁姑娘,东宫侧殿便有客房,不用收拾就能住进去,您看……?”
    苏霁回道:“我知道了,你们不必跟着我,东宫侧殿我很熟悉的,想去住就直接去了。你们早早歇着去罢。”
    那门房听此,应了一声,便又回去睡觉了。
    前面不远便是太子的书房,左侧书柜第三格子有一处暗格,里头放的就是制造面皮的神奇药水。苏霁眼瞧着那里,便匆匆地进了书房。
    只见里头一应陈设与之前并无什么变化,苏霁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内,暗中使用轻功,使自己的声音尽量小,又仰着头,在柜子间翻找了一阵,便顺利拿到了那药水,放在自己手心中探看了一番,便揣进了怀中。
    苏霁正准备再蹑手蹑脚地原路返回,却听东侧暖阁处一阵呢喃之声,苏霁侧耳细听,才意识到这是太子梦呓。
    苏霁心下动容,鬼使神差地入了暖阁,只见太子在锦榻上之上,整个身体缩成了一个团儿,紧紧地抱住一只半人高的熊偶,在睡梦中眉头仍是紧蹙的。
    苏霁欲伸手去抚平太子的眉,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迟滞了许久,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苏霁,本宫不许你……不许你离开我……”太子一边呢喃着,突然猛地握住了苏霁的手。
    苏霁被吓得一个激灵,浑身都僵直了,却发现太子并未有转醒的迹象,仍是在梦中。于是轻轻地将他的手掰开,把他露出来的手臂重新放回锦被之中,替他掖好被角,就转身出了书房,再又出了东宫。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苏霁便去了司药局,寻了杏儿及几位之前在司药局时培养的几个心腹,便躲在药材车内,跟着药材渣滓一齐离了宫。后又另乘了马车,前往京郊不远处的乱葬岗,寻了一身形最为肖似赵嘉柔的尸体,学着太子当时施展技法时的样子,照猫画虎地为其贴了面皮。
    幸而她小时候学过几年素描,好歹算是有些美术功底,画起人皮面具来,虽不能像太子一般惟妙惟肖,但也是能画出个九成相似的。
    贴好了面皮,苏霁又给那尸首换上了赵嘉柔的衣裳,再故技重施,跟着黄昏时分送药材的车队一齐进了宫。
    半天过去,赵嘉柔失踪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宫内人心惶惶,却在哪儿也寻不见赵嘉柔的踪影,一个大活人,就好像是消失了一般。
    苏霁一进了宫门,便将药材车拉到了御花园一处僻静之所,趁无人注意,便将里头的尸体投到了附近的井中,然后溜之大吉。
    苏霁颤抖着身体,将沾上血迹与尸臭的衣裳鞋袜全都烧了个干净,另拿了一套备下的衣裳鞋袜,两套衣裳一模一样,穿在身上倒让人看不出来,只是自己手上仍旧有挥之不去的尸臭。
    苏霁只得召唤系统,将宿舍里的强力除味剂拿了出来,往自己手上、胳膊上喷了喷——这是她在学人体解剖学的时候,解剖大体老师时除臭的方法。
    做完了这一系列惊人动魄的事情,苏霁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元彻殿,只见元彻殿前,端立着一抹熟悉的人影,太子面若桃花,神色倒是比先前好上许多。
    苏霁迟疑地看了一眼太子,想要绕过他,直去大门内,却不意被他拉住手。
    “苏霁,你昨儿来东宫了?”太子眉眼含笑,一双桃花眼闪着澄澈的光来,道,“当时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怎么没把本宫叫起来?”
    苏霁不知所措地抽走了手,十分想告诉他这双手刚刚拨弄过一堆尸体。虽然是洗过了的,但在情感上,苏霁仍旧不愿意让太子触碰这些。
    “本宫其实知晓你的心意,你又何苦将心意藏起,一昧瞒着本宫呢?”太子挡住了苏霁的去路,轻声道,“那夜,你同十九说的话,本宫都听到了。”
    苏霁微怔,却没想到,自己一时心迹表露,却被太子听到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信任、最仰慕的人就是太子了。我亦不知是否真的非他不可,只是在这个世界上,若是没有太子,其实不结婚也挺好的。”太子一字不落地将那夜之言重述了一遍,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这几十个字,像是一池沸水,一直熨帖着他的心,每当回想起来,四肢百骸都热了起来。
    苏霁听到这原封不动的话儿,面色不由得微红——当时她一时忘情说出来的话儿,如今听起来,倒是肉麻得很。
    “你纵是拒绝本宫的剑,本宫亦不信你对本宫无意。”太子定定地看着苏霁,眼中俱是坚定倔强之色,道,“苏霁,本宫今日来你这里,就是想告与你——只要你还在这世上,本宫便不会放弃。本宫有耐心,也等得起。”
    苏霁鼻子又酸了酸,强自抑制着自己不许哭,便扭过头去,匆匆跑到了元彻殿的门前,使劲地叩向大门。
    她怕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不舍得这个世界,不舍得这个世界的人了。
    “苏霁,本宫决不放弃!”太子没有追上去,只是仍旧定定地瞧着苏霁,便极其骄傲地转身。
    “开门!快开门!”苏霁半是哽咽地道,疯狂地拍打着元彻殿的大门。
    只是过了许久,那门上的锁才“咔哒”一声开了,从门里头探头探脑地出个人影儿,竟是桃儿。
    桃儿四处张望,见太子已经走远,揶揄道:“苏姑娘,方才真是精彩呐!纵是太子殿下不是对奴婢表的心意,奴婢听了都要感动了。”
    喵喵喵?苏霁难以置信地看着桃儿,拍了她肩膀一下,问:“你方才是不是故意不给我开门的?你可是我宫里的,竟胆敢胳膊肘儿向外拐?”
    桃儿将大门全开,迎苏霁进了门,才嬉笑道:“奴婢自然是为了姑娘你着想,才不开门的啊。”
    苏霁听此,不理睬桃儿的打趣,只是默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便忧心忡忡地走入了殿内。
    任是铁石心肠之人,听了方才那些话儿,亦不免动容,何况是本就爱慕太子的苏霁呢?
    第114章
    两日后,赵贵人的尸首终于在御花园旁的一处枯井中寻到了,尸体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下,已半是腐烂,仅能从模糊的面容以及身上衣着中看出来身份。
    赵贵人下葬那日,正是晚夏,满池莲花都被日头晒红了脸,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荷叶,在白帐子的映衬下,更显得娇艳欲滴。可惜苏霁没有去,而是在元彻殿,翻出了自己最后的家底,几根金钗。
    “桃儿,你不是着急嫁人么?”苏霁将这最后几支金钗包在一张手帕中,塞到了桃儿手中,道,“如今,我且闲下来了,这元彻殿内也不缺奴仆,你且放心嫁人罢。”
    桃儿愣了一下,问:“苏姑娘,这是在赶奴婢走么?”
    苏霁扭过头,不去看向桃儿,轻轻地应了一声,道:“你去东宫府上,让他们将挂的名销了,便算完成了。宫内如今是越来越乱了,接连亡故了两位高位妃嫔,后面不道会闹出什么呢,我也是为你考虑。”
    桃儿犹疑了一下,只觉今日苏霁倒是反常得很,轻声道:“既如此,若是姑娘觉得用不着奴婢了,奴婢便领了赏赐出去,姑娘亦要保重身体。只是有一样——东宫日后,女人只会越来越多,如今太子殿下虽将姑娘放在心尖上,但亦决不能怠慢了,驳了他的面子。”
    “你说得有道理。”苏霁点了点头,让桃儿放心下来。
    她虽然说得有道理,可惜完全不了解苏霁面前的处境。
    仵作验尸,是很难混过去的,以成帝的心性,绝不可能随意糊弄过去。她用易容之术搬运了一具尸体,也只能拖延一阵罢了。
    她那夜对赵嘉柔说了谎,她并非有万全之策让人不发现,只是仅能做到不牵连别人,并拖延一阵时间,让别人趁这段时间都走远罢了。
    不过她总是要回到现代的,死了便死了,若是能因此救下一个人,也算是好事。
    苏霁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动笔,斟酌用词,写着绝情书。
    在成国,绝情书意味着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不到一定程度,是决不能轻易写此书的。唯有实在痛恨、厌恶此人,才会写下此书。
    待墨干涸了,苏霁便将那薄薄一层纸拿在手中,对着光亮之处仔细核对了一遍,见并无疏漏,便用一柄消过毒的锋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一滴血落下,滴在了纸上左侧边,逐渐洇湿了纸张。待血迹干涸,苏霁便将这封绝情书放在了木匣中,用封泥上了封。
    “将这封信给桃儿,让她明日去东宫的时候,顺便递给太子。”苏霁表现出从未有过的镇定,静默地看着那封信。
    二十日,从京城逃到南方诸县,只需要二十日便够了。
    二十日后,乾清宫,一灯如豆。
    成帝半卧在榻上,自出血后,他嘴颇有些歪斜,再没有那个精力亲理所有内政,其中不算要紧的便交给了,只有十万火急、军令如山之事,或是皇宫辛密,才会由飞骑兵的探子送到宫内。
    “陛下,那仵作已经验过了,尸首绝非赵贵人。”探子将验尸册子呈秉给皇上,道,“那副尸身手脚上都留有厚厚的膙子,尤其是双手,一看就是长期干农活造成的手指变形。而赵贵人乃是官家小姐,怎么可能做这些粗活?”
    成帝半睁着眼,将头歪向另一边,含混地道:“朕知道,所以……所以才按兵不动。”
    “微臣暗中查访,并未发现此尸体来源何处,仿佛并非宫内之人,更不知道这具尸体的脸为何与赵贵人如此相近。事情已过了这许多天,蛛丝马迹亦被人清理了。”那探子又道,“不过,微臣查证时,守夜侍卫曾言,苏霁苏姑娘曾在赵贵人失踪那一夜在摘星楼附近逡巡。”
    成帝阴沉着脸,讳莫如深地看着下首。
    “苏霁素来与赵贵人交好,尤其是恰出现在当晚,深夜了还去摘星楼,实在不符常理。”那探子分析了一下,又道,“若说是她策划此事的,一个女儿家,倒也不会那么大的胆子,况且女人向来都尖酸刻薄,只会争荣夸耀、拈酸吃醋罢了,怎么可能为了姐妹置自己于险境呢?”
    成帝冷硬地摇了摇头,道,“那次离魂之阵,她能顺利破局,可知是个胆大的,朕一直在想究竟是除了她,还是留下她……罢了,你去将拟好的殉葬名单拿来,朕要再添上她。”
    “陛下说笑了,如今陛下还好生生地坐在这儿,哪儿有什么殉葬名单?这东西怪不吉利的,臣等怎么会拟呢?”那探子颇尴尬地笑道。
    “莫要欺瞒朕了!”成帝须发尽白,三两根胡须上下剧烈颤动着,“朕的丧事,你们怕是都提前准备好了罢!”
    那探子满头是汗,硬着头皮告饶了几声,便从怀中取出了一本小册子。
    这本殉葬名册,他一直带在身边,为的就是不让别人察觉,若是被人发现了,可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提前准备这些,是诅咒皇上;可若是提前不准备,待太子登基时分,乱成一团,也会被判庸碌无能,终是个贬官的命运。
    在太子与皇上中间儿夹缝活着的臣子,可真真是不容易。
    成帝接过了那小册子,略略翻看了一眼,道:“再加个人,传朕口谕,封苏霁为才人。”
    “陛下,您的意思是……”那探子略微抬起了头,却不敢直视圣颜,垂眸问道。
    “待朕归去九天后,就赐她一道白绫,死相不至于太难看。”成帝冷冷地道,“这般有野心的女子,绝不是个安于室内的贤良皇后,若是朕不把她带走,往后必生祸乱。”
    那探子听此,心中拉了一根警惕的弦儿,且听皇上将要说什么。
    “你且将她暗中圈禁一处,决不能让太子知晓分毫,待朕百年之后,便立刻杀了她。”成帝思索了一阵,道,“若是落到了太子手中,他定是不忍。如此,便不必让他为难了。”
    那探子听此,仿佛是要自己去行事——换而言之,就是让他去杀死太子宠爱之人。
    那探子面上不表,心中暗自叹息,这可如何是好,杀了她是得罪太子,而不杀则是违抗圣旨。
    “陛下,苏霁来了。”梁内侍轻轻地叩了门,在门外道。
    “苏霁?她来做什么?”成帝危险地眯起眼睛,忽而冷冷地笑了,“来得倒是巧,正好朕也不用人去捉她了,她自己个儿就送上了门。”
    说罢,成帝对堂下的探子道:“行了,苏霁的事情,朕会亲自处理,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你且先下去罢。”
    那探子长舒了一口气,便默默退下了。
    第二十日,苏霁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便大步流星地去往了乾清宫。
    她之所以去乾清宫,就是为了——领盒饭,而且是找皇上领盒饭。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本文最大boss,敢于正视boss的敌意。
    作为一个快要杀青的配角,她的步履比想象中要轻快许多。
    苏霁,开心点!马上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苏霁这样想着,也顾不上劳什子淑女懿德,撒了欢儿地向前跑着,仿佛这样,就可以把一切烦恼都抛诸脑后。
    正如此想着,却见迎面便是太子的轿辇,苏霁的脚步止住了,笑容也僵在了脸上,仿佛心底最痛最痛、血忽淋拉的地方被人撒了一把盐。
    可太子只是冷冷地扫了苏霁一眼,便恍若未见,继续端正地坐在轿辇之上,向前望着远方。
    苏霁双手各攥成了拳头,死死地掐着自己手心的肉。
    这二十天来,她一直闭门谢客,为的就是躲着太子,却没成想,在去向乾清宫的路上,却恰巧撞见了他。
    乐观点儿想,能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再看一眼太子,难道不是好事么?
    苏霁这般想着,却抑制不住地向后转身,想再瞧一眼太子殿下。
    却不期,太子亦在轿辇上转身,向后张望着,一时间四目相对,空气中凝结了朦胧的水雾,一切景色都是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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