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晏迟都不知道说什么来评价他了,他知道苏枕流荒唐,可却没想到能荒唐到这份上,若是自己严苛,拿着金印金册便能以此罚他行为不端,偏偏这个人神态倒很正常,还过来取经。
    正当晏迟无语凝噎之时,苏枕流反倒觉得很是有趣,故意跟他炫耀了一句:“你看看撰书人。”
    晏迟捏着书页,往下扫一眼,看到红篆丹印之下,写着:兰陵不笑生。
    他顿时觉得指下发烫,把本子放了下来,道:“你写得都是些什么……”
    “古今奇谈。”苏枕流粗略地概括了一句,随后道,“你以为那些野史是什么?哪朝哪代不需要文墨纸张来承载这些风月奇谈,我的书在宫外卖得好,虽说禁了一册,可是……”
    晏迟脑海里乱哄哄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书,道:“这个笔名……”
    “效仿前人。”苏枕流笑了一下,然后颇有兴致地道,“比起板着脸说我,不如谈谈昨夜的大好风景,岂不动人?”
    晏迟半晌没说上话,随后才感叹了一句:“你这人……就算以后再有天大的胡闹,也都能让我接受得了了。”
    苏枕流这回来,就是给这个目前主理后·宫之人露个底,通通气的,他交回协理之权时,就早想着吃喝玩乐了,如今谈了这个,便更是放心。
    “这些宫殿太闷了,如若不自己找些事,余生漫长,要我白在世上来一遭吗?”
    他一边说,一边探出了罪恶的手指,轻轻拨掉了晏迟肩头的软绒外袍,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晏迟:“……你还想看什么?”
    苏枕流笑眯眯地看着他:“当然是一代宠君的活.色生.香……”
    话语还没说完,就看到元君千岁原本温和无害的眼神慢慢沉淀下来,透着一股凉嗖嗖的冷意。
    于是这一天,在屏风外头的几个侍奴,都在心惊胆战地听着这两位千岁在里面吵架的声音。
    “等一下你别打我,晏迟你……!元君你不腰疼吗?”
    “苏枕流!把手松开,我衣服要被你扯坏了……”
    “……书是无辜的啊,宠君大人……”
    松山鹤影的长屏风外,百岁跟寒水面面相觑,彼此茫然。
    “咱们……进去?”
    寒水推测了一下里面的景象,背后一凉,默默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吧……”
    自从这一日之后,整个合欢殿上下都知道苏千岁从承乾宫出来时发冠散乱一身衣褶的样子,偏偏他还非常高兴,觉得晏迟这人原来也很有趣。
    晏迟真是太容易羞恼了,只要说些他跟殷璇的事情,三五句就能把人逗到脸红,比应如许那个死脾气好玩多了……
    苏枕流想到这里时,才发现自己忽地又想起了应如许,他入宫前曾去兰若寺参拜过,也求过签。兰若寺的住持跟他说,枕流漱石,可安一生。
    不知道那个混账脾气的应千岁在外头过得可还好,暮鼓晨钟、远离红尘,听起来像是很好的归处,也不知道地底下的那几位是否已经转世投胎了?
    苏枕流停下思绪,不再继续想下去。他一边将手稿的末尾几笔填上,一边道:“叫个昆曲班子,帮我排一出新戏……”他话语一顿,又道“戏名……就叫,燕归吧。”
    ————
    太初八年,除夕。
    除夕等一应事务,这一回都是晏迟处理安排的,年前他去佛堂询问时,无逍的心意是想要在佛前为徐泽守过这一年,等出了正月,便到晏迟身边拜见。
    年宴烟花散去,又是新桃换旧符,只是物是人非,处处已与往年不同。
    这一次殷璇的身边只有他,也不需要任何的遮掩与隐瞒,可以将一切公布于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主理宫务的元君千岁,就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疼爱的人。
    雾色散去,云开月明。
    宫侍已将郎君们送回,冰层消融,潺潺的宫河蜿蜒而过,水声如玉鸣。
    最后一片绚丽烟花散落,夜空之中,布下了星星点点的光。晏迟披着雪氅,对着星辰凝望了一会儿,忽地听到耳畔的询问。
    “去年元宵,你放的那盏河灯,上面写的是什么?”
    晏迟怔了一下,回头看向她,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如实答道:“写的是,山川永宁,岁岁平安。”
    殷璇探出手,触摸到了对方的手指,将一个浸润过河水的纸条放进他的手中。
    晏迟一时没反应过来,展开看时,仍是有些不可置信,道:“怎么会……”
    他话语一停,忽地想起殷璇去年可是亲自下了水的,想来,也许是因河灯虽被风吹灭,但上面的许愿纸条却到了他人的身边。
    殷璇其实也觉得很偶然,她原本是更换湿衣时才发现的,皇帝的礼服上繁复异常,上面的双层两排凤凰扣浸水之后,将不知道哪一盏的许愿话语隐蔽地带了上来。
    她后来见到晏迟的字迹,才将之辨认出来,存放至今。
    “看来是上苍在帮你?”殷璇低声笑了一句,“天意如此,要实现卿卿的愿望。”
    晏迟却不这么觉得,他稍稍抬眸,随后望了一眼不远处侯着的宫侍,忽地抬首,很轻很小心地亲了她一下,轻声道:“不是天意,是你。”
    是你实现我愿望。
    遇到你之后的岁岁年年,都是你在偏爱我、珍重待我。
    殷璇环住他的腰,把人抱在怀里,低首贴近对方的耳畔:“等年关一过,我便将老先生请进京中,将你已改换的家世门第公诸于世。然后……”
    晏迟望着她时,忽地被吻了一下眼睫,他闭着眼顺着问道,“然后?”
    “然后,你就可以在众人面前唤我妻主,成为大殷开国皇帝的凤君,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
    他的眼眸被温暖的掌心覆盖住了,只能听到殷璇慢慢叙述下去的声音。
    “此后的百年千年,我的名字将与你一同提起,碑铭相志,永伴彼此。”她停顿了一下,忽然又道,“至于焕儿的立储……”
    晏迟无奈地道:“再等她两年?”
    殷璇思考片刻,勉强同意了,正想说起别的事情,便被晏迟拉起了手。
    “我觉得,”晏迟回忆起那时见到殷钺的景象,轻声道,“钺儿就留在靖安宫,或许也很好。”
    他迎上殷璇的视线,道:“不敢说我的感觉就是对的,但苏枕流,他……即便他嘴上说不喜欢,但其实是很喜欢的,也说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怎么写着写着感觉自己快要完结了?
    兰陵不笑生的梗取自于《金瓶梅》,金瓶梅的作者叫兰陵笑笑生。
    第73章 枕流漱石
    太初八年二月初十, 大殷立后。
    殷璇身侧的凤君之位空悬了整整八年,曾经朝野上下都一致认为,女帝实在是没有看中的人, 而随着时日渐久, 诸位朝臣们也就渐渐放弃了议立凤君的事情。
    年前时皇长女降世, 对于这些老臣来说,已算是心中激动感慨万分, 据说有几位老大人高兴得夜里睡不着觉, 次日朝会时尚且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们对于殷璇立后之事, 说实话, 其实并无指望。
    没曾想年关一过, 册立凤君的拟旨便写出来了。那几个之前还高兴得睡不着觉的老大人一听旨意,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刚要哭着喊着以命威胁,让殷璇收回成命时,那位被请上京的老先生才随后登朝。
    直到这时,众人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预先安排过的。
    这位老先生是什么人, 在场的高官忠臣里少有不认识的,算起辈分,她的辈分比这朝上的一大半都要高。那位背景单薄、出身民间的晏郎君,原是她归隐后养在膝下的螟蛉义子, 比起一般身份不高的那种义子,这一位反倒是记入族谱之中,归入其门第之内了。
    当日的朝局堪称千古奇景, 原本该是两方的争辩骂战,如今倒是让一个人指着鼻子骂了一群朝臣,说她们看不起自己家的门第,家中儿郎,如何便做不得凤君?
    而十八级玉阶上的凤凰高台边,侍候一旁的宣冶忍得拿圣旨的手都在颤,直到殷璇漫不经心地扫过来一眼,她才立即缓和,咳了两声,板起面孔。
    宣冶自从成了家,每日的神情都透着一股归心似箭,常常被殷璇打趣。如今看了这场面,也不由得感叹她们陛下这良苦用心,的确不是一般人能筹谋规划的。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下棋对弈之人往往能算出之后的五步十步,而执掌江山亦如是,这样的场景,不知道殷璇已等候了多久。
    直至底下再无异议之后,又重新拟定了日子,盖了玉玺。这道诏书随后便将传向天下。
    宣冶估摸着自己对陛下的习惯有几分了解,便知道她的规划图谋肯定远不止如此。
    如果以后陛下还要做废止大选之类冲击人心的决定,那么也希望这些古板但是忠心的老臣们……都能在殷璇的注视和谋划下坚持得住吧。
    ————
    同一日,承乾宫。
    晏迟知道可能会很快,但是并未想到有这么快。
    喜报来得太急了,他心中虽有准备,但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太极宫来人通知时,内室外院伺候的侍奴都愣住了,先是茫然地把事情问清,随后便挨个到晏迟面前行礼道贺、祝愿领赏。
    等内外都安排妥当了,外面忽地响起行礼问安的声音,门帘拨向两旁,东吾从外头进来,稍停了停,散去身上的冷意,才凑过去坐到晏迟身边。
    “哥哥高不高兴?”东吾先是这么问了一句,然后瞄见小案上面的糕点玉碟,便伸出手来拿了一小块儿,“我一听说就过来了,果然是有这么一天的。”
    晏迟点了点头,看着他像个小仓鼠似的把糕点吃完。东吾发丝又长了一些,微卷的长发稍稍留下几缕垂落下来,柔软缱绻地贴着脸颊,他吃完了一块,好似过来的目的不是道喜,而是过来吃东西似的。
    东吾吃过了东西,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晏哥哥?”
    “嗯?”
    “我早就想知道,”东吾注视了他一会儿,“中原的凤冠霞帔,赤色的凤君礼服,是什么样子的?”
    晏迟回忆了一下形制,他其实所知也不多,只在前朝诸位凤君的画像中见过,正跟东吾说话时,明德殿外面便又有人禀报过来。
    苏枕流跨入殿门,坐到靠屏风的椅子上,撑着脸颊望去,道:“看你的神情,果然你先知道了,我方才跟还跟他们仨说,收了一副新的叶子牌,让他们过来陪晏千岁玩儿。”
    “你除了吃喝玩乐,还会什么?”不等晏迟回答,东吾先回了他一句,他不会中原的博戏,无论是双陆、围棋、象棋、叶子牌,还是投壶、飞花令、射覆,他学了七八种博戏,也都只是泛泛,并不大上手。
    “噢?”苏枕流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只会玩乐,那你在玩乐上可都比不过我,你要是想解闷儿,还得去马场滚一遭,那种浑身尘土的地方,你要带着晏迟去吗?”
    东吾被他说得噎了一下,随后那边又有人登门,正是被苏枕流叫来的那三个,先进了内室依次拜礼恭贺,才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
    只不过是看着老实本分,他们醉的时候可都活泼着呢。
    苏枕流见人齐了,便让人把叶子牌给了荆如愿,给他递一个眼色,让他拉着东吾玩儿。而他自己却取了一盘围棋,摆上桌案,坐到了晏迟的对面。
    东吾虽是被这只小狐狸拉了下来,可其实一直注意着那边,他全神贯注尚且不够精湛,此刻分神,玩得就更随意了。
    直到荆如愿敲了敲他的指节,狭长的狐狸眼似笑非笑地望过来:“千岁,咱们可是有彩头的。”
    东吾愣了一下:“……啊?彩头是什么?”
    上头的苏枕流真跟晏迟下棋,一边看着局面一边道:“彩头就是你们晏千岁的凤服霓氅上面,最外层那只凤凰的一颗赤色珍珠眼。”
    晏迟瞥了他一眼:“慷他人之慨。”
    “依照习俗,你要送的岂止是这个。”苏枕流拨弄棋子,落下一步,道,“我记得你那顶九凤冠上唯一一只可拆卸的赤金尾羽簪,是该送给小辈儿郎的。”
    晏迟总算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了,却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出来,顺着说下去:“我娘家那边人少,哪有什么小辈。”
    他指下的白子一动,断了黑子的气,将内中的死棋提了出来。
    苏枕流轻咳一声,暗示道:“不吝是娘家还是妻家的,你再想想。”
    晏迟抬眸望向他,慢慢靠近一些,墨色明眸带着笑意注视过去,温声:“还用我想?你是来给钺儿要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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