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殷璇边上药边问。
    晏迟犹豫片刻,哑声道:“你是不是,挺伤心的?”
    指尖的动作顿了一下,殷璇瞥了他一眼,道:“你以为呢?”
    晏迟没声儿了,让她把药膏在伤处搓化开,从肩膀一直顺着脊背的痕迹抚摸过去,将药膏覆盖得十分均匀。
    他脑海中有些混乱,一面想着“处置了”那件事,却又被殷璇的几句话问住,思考起这件事的对与错来。自幼男子读书,左不过是知道些礼义廉耻,往往没有什么如科举一途的希望可言,但书读得越多,人就越容易理想化,忘记立身俗世的根本。
    这个人间的规则条框,远非一人所能扭转的。若是殷璇看在他的情面之上,私下解决这件事,也许可以有更好的结局。
    但事已至此,无论她怎么处置,都须出于大局考虑。
    晏迟向来不愿意给她添麻烦,在这件事上,却有太多的瞻前顾后,到了如今这个局面,他的确也有责任。
    殷璇没注意到对方心事重重的样子,将那件薄薄衣衫褪下到一半,目光停在对方的躯体上,沉吟了片刻,才继续给他涂药,道:“弄疼你了?”
    晏迟回过神来,听着她明知故问,默默地把头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那你以为呢。”
    殷璇这时候也有点后悔,可还是撑着女帝的面子,回道:“咳,我都不跟你计较了。”
    言下之意,是让卿卿也别跟她赌气了。
    晏迟由着她揉,半晌才问道:“我……咬疼你了吗?”
    就晏迟那点儿力气,咬在肩上几乎没有什么感觉。殷璇怔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随后见到被子和软枕的间隙之中,露出晏迟明润墨黑的眼眸。
    她心里一软,伸手拨开被子,俯身去亲他,感觉到对方唇上结痂的血痕,轻声道:“不疼。”
    夜色浓郁,烛火摇摇,一半是冷月清辉,一半是灯烛暖光,在此刻交融在一起,宛似一处难以轻易造访的秘境。
    唇上稍感刺痛。晏迟由着她亲了一下,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低声道:“……那就好。”
    殷璇给他涂完药,就坐在榻边儿看了他一会儿,随后才继续看那些没处理完的奏折,直到小厨房那边准备好了膳食,待晏迟服了药才呈上来。
    是一些甜柔糯软的东西,殷璇陪他用了一些,随后撤席时才嘱咐了几句。
    “这个地方,刀光剑影无数,我的羽翼之下,只愿意保全你一个人。以后再有什么事情,你须得先告诉我,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害怕。”
    她想了想,又道:“但要是你跟别的女人生了情,就不必告诉我了。”
    晏迟听得不知道说什么,小心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殷璇瞥他一眼,不知道这人是不是真的犯傻,伸手敲他的额头。
    “因为我晚知道一天,你就多活一天。”
    “……呃……”晏迟一时噎住,觉得自己问得是有点傻。他躺回床榻上,看着殷璇坐在一旁批奏折。
    烛泪流淌,寂夜冷无声。门外仍侯着许多人,有随时准备把脉诊治的太医、也有一些前来打探的其他宫人。
    这件事表面上的说辞已经换了一种,没有让侍君私通的言辞浮现在大面上,但诸多宫中已经知晓了此事,甚至也将徐泽和晏迟受罚之事一并知悉。
    不过他们两人,一个有孕,一个体弱,罚到人身上,让太医夜半三更仍旧徘徊不去,已足以证明陛下的雷霆震怒了。
    内室一片静谧,外面却鱼龙混杂,总有人过来打探询问。百岁烦得厉害,险些叫人都打出去,随后被静成拦住了。
    “你让他们带不回消息去,宜华榭没得安宁。”静成与他低语一番,“惨,说特别惨就行了。省得还有人用这事来说嘴,咱们左右是受过陛下的罚了。”
    百岁闻言点头,又道:“郎主那个样子回来,我也很怕。只是这两日陛下一直在这儿,衣不解带的看顾照应,我又觉得……”
    静成抵唇示意他噤声,道:“这事别说出去,我们心里知道也就罢了。里面这位这两天都没合过眼,郎主再不醒,怕她都要撑不住了。”
    百岁会意颔首,随即想了想,感叹道:“谁说的天家无情,我倒是觉得……”
    他回望一眼,目光在外面的竹帘那儿停住了,心中想到:
    陛下真的是非常、非常喜欢郎主啊。
    ————
    依旧是这个无声的寂夜。
    问琴阁一切如旧,到处的陈设还是一致的。苦涩的汤药味道弥漫其中。
    一个身影在深夜之中行来,由无逍悄悄地开了门,倏忽地闪身进来,默不作声地跪在了床榻之畔。
    灯光晃动,映出他的面部轮廓,是应如许身边的白皑。
    无逍合上门,轻声问道:“哥,那边可妥当了?”
    白皑道:“兰君千岁知悉事情始末后,已在永泰宫歇下一会儿了。”
    无逍点了点头,轻唤两声,才见到徐泽略微转过身。
    他脸色苍白,墨发散落,身上的病气很重,但目光依旧是清明的,低声道:“倘若,倘若这件事成了,江情死在兰君手中,你尚可在一旁伺候他。如若不成,应如许被人察觉事发,你便立即脱身,将他咬出来,或许能留全性命。”
    白皑见他神情憔悴,忍不住道:“何须郎君如此费心,我心里都明白。若非是郎君援手搭救我弟弟,他早死在那些浣衣局粗莽爷们的棍棒之下了,怎还会安安稳稳到今日,我也不会做到永泰宫的一等侍奴。您这么多年接济救助的恩情,我们都念着。”
    徐泽叹了口气,道:“只是我庇护一时,庇护不了一世。我大限将至,你……你去伺候晏公子吧,他的身边,是阖宫最安全的地方。”
    无逍有些没懂这句话,但他本也不愿意过去,才刚刚擦去泪痕,眼中又泛酸,哑声道:“郎主去了,我随您去就是。”
    “胡说……咳咳……”徐泽咳了几声,慢慢地道,“……你才多大。”
    无逍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握着他冰冷的手,眼中盛泪,哽咽:“世情冷暖,无逍早已都看过了……”
    “你还有你哥哥。”徐泽抚过他指尖,“我还想让你,帮我看着些东吾良卿。”
    无逍怔了一下,半晌才道:“良卿?良卿千岁不是最乖巧天真的一个人么?”
    “乖巧……”徐泽慢慢地叹了口气,他从没有叹气得像今天这样多,“但愿。”
    他误会了司徒衾多年,想要助他之时,却难以寻觅到好的时机与办法,拖延至意外骤生。他设计了晏迟一次,等到得知真相、与他相交之时,却已身不由己,大限将至。
    他这短暂的二十余年,尽数葬送。以为在深宫之中向上攀登,便能为家族光耀门楣,可等到徐家颓败之际,才知这宫闱变幻,尽在陛下的鼓掌之间,总有最终清算的报应。
    他是一步步,在摔倒之中爬起来的,是吃过亏才长大的,中途也心生恶念,没少过那些设计戕害、阴谋诡计。事到如今,他的报应已经来了。
    徐泽放松心神,没有管身上的哪一个地方在发出痛楚的悲鸣,而是想到那时回首望向晏迟,似玩笑般地问他的口味。
    只可惜,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看不到了,春天来得太迟了。
    春天到了,
    晏迟,我要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我们徐泽哥哥杀青!来拿好盒饭!
    以后的番外会有所有杀青角色的地府唠嗑(吵架?)
    徐泽:?所以我又要去跟孟知玉和周剑星吵架了是吗?
    江情(嗑瓜子):我也想去。司徒衾跟青莲一起走了,你们是不是三缺一?
    徐泽:三缺一也不带你。
    江情:?????
    第57章 物换星移
    徐泽离世时是春日的夜晚, 宫墙边缘的木枝之上停着几只灰白的鸟雀,发出清脆的鸣声。
    南飞的燕从遥远的云天之间归来,落在廊柱下的栏杆之上。内外侍候的人一片低沉, 发出呜呜的哭声, 有人落泪, 有人哽咽——相伴这么多年,徐泽对待宫人一向是很好的。
    花丛中昨夜新开的娇艳花朵让夜雨打散了, 凋得落红满地。问琴阁的小侍奴跪在地上扫净这些残余花瓣, 他手指微僵, 落红从襟袖之间被风拂走。
    小少年回眸一望, 见到里面有人群来去, 来收办丧事的姑姑和上了年纪的爹爹们将屋里的院子摆件儿一并收起,将跟着徐长使一同入葬。
    无逍哥哥就守在门口, 见到来人料理后事时,便俯身行礼,将一个个从未见过的、面色冰冷的人请进去。在宫中的侍君一旦过世,将葬入皇家的陵寝, 与家人死生不能相见。
    问琴阁前烧了半个火盆,里面是一些徐泽贴身的物件。无逍慢慢处理这些事情,他坐在门槛边儿上,总觉得眼前像是在落雪, 有一片花白的感觉,可眨一眨眼,却又没有。
    从那次送孟公子走之后, 无逍便已对自家郎主的身体心中有数,这几月下来,该哭得都哭了,没有办法,人哪有那么多的泪可以流呢?
    但这一片静寂肃穆的气氛之中,一个本不应至此的人停在了无逍的面前。他抬头上望,见到了陛下身边的宣冶女使。
    无逍连忙起身,行礼道:“宣冶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因之前夜雨,在归元殿时的那一幕,徐泽的后事并未太过隆重,但也是合情合理,在制度之内,只是陛下也未来看过就是了。
    宣冶的神色也并不好,她眉宇之间绕着一股疲惫之态,好似近日来已有许多不该发生的事情降临。虽然依旧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但嗓音却是倦怠沙哑的。
    “不算是什么要紧的,却想嘱托小郎一件事。”
    无逍道:“您请讲。”
    “晏公子如今,身体贵重,又受了罚。我想着,大抵是不能知道这件事的。请小郎隐瞒,只说是徐长使病了,闭门谢客。”
    无逍怔了一下,心里估摸着这是陛下的意思,便颔首道:“我知道了。”
    宣冶旋即点头,心中却想着求娶阿青的事情也应再放一放,如今陛下心情不好,不该急于一时。
    天边晴朗,鸟雀啁啾,一切都是光明而温柔的。连问琴阁里也没个动静,静悄悄的,那些哭声累了,也就和缓下来。
    她站在院门边,望了一眼搬出去的物件东西,见到火盆里在烧诗稿,上面大约是徐长使的字迹。
    无逍的手畔还有一些,是落了红戳的诗稿,字字都精细,写得却不是什么闺思与宫怨,也不是什么追忆昔日少年时的活泼诗词。
    是豪词,是写的锦绣江山、江河万里,写金戈铁马入梦,踏破横穿北方的冰河,里面还掺杂着一两首文人歌颂殷璇作的诗,宣冶当年与她征战北疆之时,女帝挂帅亲征,斩落叛贼乱党的头颅,在滔天血雾、遍地尸骸之中痛饮,整个北疆为之俯首。
    那一年,陛下才十六岁。
    十年转瞬而过,域外诸族,至今不敢提殷璇的名字,紫薇骤临,帝星降世。
    宣冶站在这里看了一会儿,随即便跟无逍告辞,嗅到风中慢慢散去的书页焚烧的味道。
    徐长使爱慕过陛下吗?她脑海中忽地浮现了一瞬,随后又慢慢地消散而去。
    或许吧。
    ————
    晏迟养了一些日子,才将身体慢慢养好。他整日窝在屋里不动,若是阿青百岁他们不讲,也并不知晓外面是个如何的情形。
    在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一件好事。阿青他们几个心细如发,到处都料理得无比细致,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地方。
    期间东吾来了几回,不过是跟他闲聊,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
    越是闷,日子便过得越快。江情那边儿盛宠多日,不知道受了什么算计,他这边倒是安安稳稳的,整天就是看些书、练练琴和绣工,许久不摸琵琶,手都生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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