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很快被带回萍州衙门,然后抵死不认, 话里话外就是“我有才华, 别人崇拜我也是我的罪过?”
    在提到何明时, 张兴拧着眉头想了半天, 摇头, “我是堂堂举人, 哪天不收几张帖子?隔三差五就要赴宴, 见过的人数不过来, 哪里能记得清谁是谁?”
    至于何阮,他就更是甩的一干二净, 坚决不承认曾私底下见过面, 更别说什么肌肤之亲。
    “福源茶坊的掌柜可以作证, ”庞牧冷笑道,“三个月前的二十天内你曾和何阮共用同一个包厢至少六次,每次至少半个时辰,这又怎么说呢?”
    张兴张了张嘴,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她崇拜我,非要我指点诗词文章。我本是不愿意的,但难得她一个女子还有这样的心,圣人云有教无类,我自然不好推脱。”
    他努力挺起胸膛,仰着下巴,好一番公正无私的模样。
    哪怕是叫了人来对峙,他也是不怕的,左右那一包药下去,便是口说无凭……
    “这话你敢对着九泉之下的何阮说吗?”要问晏骄这辈子最恶心什么人,渣男绝对名列前茅。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张兴真实的卑劣程度还是令所有人震惊。
    张兴身体一僵,脸都白了,“什么意思?”
    他就只是个不想负责任的感情骗子而已啊,反正那些女人即便没了清白也不敢往外说,怎么会出人命?
    晏骄轻飘飘道:“她死啦,一尸两命,流了满地的血,可惨了。对了,你们的孩子可能不甘心没见过父亲就一命呜呼,所以还特意从棺材里爬出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张兴的喉头就耸动几下,然后哇的一声吐了。
    “别说了,别说了!你,闭嘴,你简直混账!”
    晏骄自然不会让他如愿,非但不停,反而越发凑近了,将声音压得又尖又细,阴测测道:“要看看你的孩子吗?就那么小小一团,没准儿你们长得还挺像呢,毕竟是父子啊。骨肉连心,或许他今晚就要来找你了。”
    “啊啊啊啊!”张兴迅速崩溃,拼命抱着头往墙角缩去,整个人抖成筛子。
    齐远在后面重重啐了一口,“呸,就这点鼠胆,还当什么人渣!”
    庞牧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上前把晏骄拉回去,微微皱眉道:“别动气,要不你先去外面歇歇,这也太腌臜了。”
    还怀着俩崽呢。
    若论单纯对“物理恶心”的承受能力,庞牧等人都是渣渣,但张兴的人品之卑劣确实出类拔萃,再继续留在这里,晏骄都怕自己跳起来暴打。
    “行吧。”
    晏骄点了点头,才要走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姜峰说的你们也听见了,我看他这个熟门熟路的样子,必然不是初犯,最好还是多问问吧。”
    万一还有其他受害者呢?毕竟使用骗术是会上瘾的。
    庞牧赞同,不过还是事先提醒道:“不怕说句不中听的,若是出了人命的倒还好查些,若是没有的,只怕受害人本人和家人会选择隐瞒。就算咱们找到证据上门对峙,也未必能行。”
    事关清白,愿意站出来指认的必然微乎其微。
    就好像之前小酒那个案子,受害人还是男人呢,可他们登门求证时不也屡屡受挫,甚至还被其中一家人直接拿大扫把打出来……
    晏骄叹了口气,“真要那样也没办法,咱们只把能做的都做了,至少问心无愧。”
    他们的担心很快变成事实,因为稍后姜峰就满头大汗的跑回来说:“与张兴同在现场的女子已经被家里人接回去了,但卑职刚一说想详细问问情况,那家人便脸色大变,直接把我们撵了出来。”
    庞牧点点头,“知道了,把这事儿也跟你们大人说一声,看能不能给地方县令传个话,找个合适的人盯一盯,或是过段时间再去问问。若人家真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说,那也没法子。”
    姜峰领命去了。
    当年打仗的时候间谍横行,庞牧没少处置了,而张兴的口风显然不能与间谍们的铁嘴巴相提并论,一夜过去,他就痛哭流涕的把能交代不能交代的全交代了。
    “他娘的,那厮真不是个人!”齐远愤愤的扒着饭骂道,“你们知道吗,他在老家是有老婆孩子的,闺女如今都五六岁了!什么王八蛋!”
    庞牧抬手往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杀鸡抹脖的警告道:“饭桌上嘴巴干净些,当心教坏了老子的闺女。”
    齐远被饭粒呛住,疯狂咳嗽起来,把许倩给心疼坏了,一边拍背递水一边道:“你就是该的。”
    齐远憋的脸都红了,喝完水后伸着脖子叫屈,“公爷还满口老子老子的呢。咋就没人说他?回头小郡主张口闭口老子哎呀!”
    许倩气的踩了他一脚,“有饭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众人边看笑话边义愤填膺的谴责了张兴一顿,用词尽量含蓄犀利,非常考验知识储备。
    白宁就叹气,“张兴那王八,呃,汤,该死,就是可怜他的老婆孩子了,剩下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
    万一张兴的罪名传回家乡,连带着家人也要抬不起头来。
    众人都被她的“王八汤”逗得前仰后合,偏今天桌上还真有一盅老鳖汤,图磬就默默地给她盛了一碗,眼带笑意的推过去,“喝汤。”
    众人又是轰的一声大笑,白宁面上羞红,抬手捶了他两把。
    “他只跟何阮弄了一回,没想到一回就有了,更没想到那小姑娘胆子那么大,还真敢找上门去,逼他成亲。”齐远继续道,“虽说老婆离得远,可他哪儿愿意啊,思来想去就找人从青”
    他的视线无意中划过平安和熙儿两张纯洁的小脸儿,一时语塞,额头上刷的憋出来一层汗,忙改口道,“从那地儿楼弄了点药,想着一劳永逸。可没想到那药劲儿太猛了,何阮才十三的小姑娘,又娇生惯养的,哪儿受得住那个!就坏事了。”
    众人就都叹气。
    偏熙儿正处于好学的阶段,十分勤奋,眨巴着眼睛问道:“齐叔叔,那地儿是哪儿啊?”
    正抱着一条鸡腿啃的平安连忙抬头,蠕动着油汪汪的小嘴儿跟着学话,“哪儿啊?”
    齐远臊了个大红脸,呃了半天呃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六他们低着头吭哧吭哧笑的跟抽羊角风似的。
    晏骄把手巾递过去,叫平安自己擦嘴,又对熙儿一本正经的说:“这是大人才知道的事,非常深奥。”
    熙儿顿时肃然起敬,用力点头,“明白了。”
    图磬木着脸看他,心道你明白个球。
    糊弄完了孩子的晏姨和善的看着自家儿子用洗头的标准姿势擦完了脸,又问:“这事儿跟何明的书童有关系吗?中间可还有其他人参与?”
    庞牧见不得她这么拼,先盯着她喝了小半碗热鸡汤才说:“确实跟咱们推测的那样,张兴不敢亲自动手,就偷偷收买了何明的书童。何阮毕竟是何家的小姐,等闲奴仆近不得身,也不能碰她的东西,但何少爷的书童就不一样了,多少人巴结着呢,什么时候去厨房瞧个火、要点吃的喝的也很正常,机会太多了。”
    晏骄想了下,摇摇头,“还是有点说不通。”
    她调整了下坐姿,挑了块排骨出来剔肉,“你们想,何光那样爱面子,给女儿熬药的事儿必然是严防死守,纵使何明的书童想要接近也是不容易的。再有,何阮遇害时肯定疼得不得了,出于本能她也会大喊,可为什么没人听见?”
    “小翠儿和小红说是夫人的命令,要软禁何阮,不许人接近小院儿。可当时咱们都看了的,何家整个院子才多大?大半夜又安静,撕心裂肺的叫起来真会听不到吗?”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座的成年人都听明白了:
    何夫人,或许真的不干净。
    “我有问题!”一直沉默的阿苗忽然举起手来。
    晏骄点头,“说。”
    阿苗抿了抿嘴,神情非常严肃,“何老爷自己知道吗?我的意思是,过去几年他的小妾什么的都死绝了,难道他真的没怀疑过?还有他女儿的事,如果何夫人在里面扮演了某个角色,那么何老爷呢?他是否真的一无所知?”
    饭桌上忽然一阵沉默,只剩下两个小的窸窸窣窣啃肉骨头的声音。
    良久,就听小六哇了一声,瞪圆了眼睛看向阿苗,“小丫头,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阿苗哼哼一声,闷闷不乐的戳着碗边,“反正,反正男人没几个好东西……”
    在场一干男人们纷纷觉得胸口中了一箭。
    第108章
    交通不便的最大弊端就是信息传输的极度缓慢, 当抓到稳婆的消息和叶倾的回信一先一后到达时, 已经出正月了。
    现任官员最热衷的恐怕就是拆前任的台, 蔡文高明显已经将抓稳婆一事跟政绩挂了钩,表现的比任何人都积极, 压根不用晏骄和庞牧催促,他自己先就昼夜不休的督促、监督, 恨不得能就地使个缩地成寸的仙法, 直接把人提溜过来。
    晏骄看的好笑,倒也省了心,暂时和庞牧专心斟酌隋玉的事情。
    叶倾一封回信写的声情并茂, 激动之情跃然纸面, 好几处的墨迹都凌乱的渗透了,显然写信时心中激荡久久难以平复。
    他和隋玉的亲生父亲胡冰是同年的举人,两人在当年秋闱后一次文会上一见如故,然后迅速成了至交好友,又一起参加了会试, 并成了同科进士。
    在翰林院熬了几年之后, 叶倾和胡冰又前后脚去不同地方上任, 虽然都是西北苦寒之地,但幸运的是隔得竟然也不算很远, 两人倒也能频繁书信往来……
    胡冰夫妻丢失女儿不仅是他们的一块心事,更是叶倾胸口压着的一块巨石, 这些年明里暗里没少托人找关系帮忙打探。
    这么多年过去, 其实他们心中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 仅存的不过一份执念和侥幸。
    但谁又能想到,有朝一日,这份执念和侥幸竟真的能成真?
    庞牧不禁感慨,“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当年若不是他和晏骄查了高家叛国的案子,也不可能跟叶倾熟络起来;而如果没有和叶倾的这层关系,即便去年他们在驿站听说了彼此的存在,也未必会见面,叶倾也就更不可能委托他们帮忙找孩子;而如果没有这份委托,即便现在隋玉就活蹦乱跳的把胎记和项圈主动给他们看,谁也不会想到背后竟然还会有这样曲折离奇的一段故事……
    “还真是,”晏骄想来也是唏嘘不已,“但凡中间缺了任何一环,也就没有来日阖家团圆的事了。”
    胡冰夫妻得了消息后欢喜的疯了,胡冰本人现在还在礼部任职,主管对周边诸国交接事宜,有点像现代的外交部官员,职位比较敏感且重要,自然不好胡乱走动,听说已经向圣人上折子请假,也不知得了答复没。
    但胡夫人却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如果不是因为眼睛不好,家人实在不放心她一人独行,估计这会儿早已启程往萍州来了。
    庞牧跟着感慨一回,就听晏骄问道:“咱们要不要提前帮他们物色一处宅子?瞧隋家的样子,隋玉一时半刻也不可能跟胡冰他们走,说不得要在萍州停留一段时间,也不能老叫他们住在驿站嘛。”
    一是因私前来,不便在驿站久留;二来既然是亲人重逢,总要弄点家的气息不是吗?
    庞牧一拍大腿,“还是你想的周到,明儿就叫人去办吧。”
    正月过了,天渐渐暖和起来,外头已经有些性急的小花悄悄开了,柔嫩的草丛中黄的红的,嫩嫩的花瓣薄如蝉翼,在尤带三分寒意的春风中微微颤抖,娇嫩而不失坚韧,叫人的心情都不自觉好了。
    春天来临,一切苦难终将过去。
    终究押送犯人不用讲究太多,留口气拖过来就行,所以稳婆提前到什么的,到也在意料之中。
    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婆子,姓李,一路被风吹得脸上青红交加,头发蓬乱好似鸡窝,哆哆嗦嗦跪地行礼时,众人都看到了她嘴里金灿灿的两颗大牙。
    都说做贼心虚,李婆子这一路想来也受了不少磋磨,惊堂木响起时,众人甚至从她脸上看到了类似解脱的神情。
    “大人明鉴啊,都是何夫人逼我干的啊!明鉴啊!”
    连日来都亢奋不已的蔡文高等的就是今天这一雪前耻的机会,猛地一拍桌子,超凡的气势成了压死骆驼的随后一根稻草,没多久,李婆子就都交代了。
    李婆子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诉道:“其实我本不愿接这伤阴德的活儿,而且干我们这行的,若回头就传出来死人,谁还愿意用呢?不是自己砸饭碗吗?”
    蔡文高冷笑道:“事到如今说这个又有什么用?”
    李婆子抬手就狠狠甩了自己几个嘴巴子,然后肿着脸忏悔道:“我有罪,但罪不至死啊!何夫人给的银子太丰厚了,老婆子我的男人早年拐了别的女人跑了,生个儿子又好吃懒做,早年欠了赌债不死在外头哪里,剩我一个孤老婆子,能指望的不就是多攒点银子吗?”
    “况且我只是遵照何夫人说的,接生时略迟了些,又稍微过火了些,只要好生保养,顶多就是不能再生,人也成个病秧子罢了,我,我真没杀人啊!”
    蔡文高怒道:“本官看你是信口雌黄,若你不是心虚跑什么?如今证据确凿还想狡辩?”
    “大人,大人呐!”李婆子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趴在地上吭哧吭哧膝行上前磕头不止道,“我真没杀人啊!跑也是因为连着死了两个人,我的名声都被败坏了,留在这里也接不着活儿,还不如换个地方再寻生路。”
    蔡文高立刻咄咄逼人道:“说的轻巧,本官来问你,萍州城稳婆这样多,她怎么不找旁人去?必然是你有把柄在她手里!”
    晏骄和庞牧本能的对视一眼,还别说,他们真没考虑过这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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