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听这个,顿觉喜出望外,“果然么?”
    姜峰点头,“那妇人年纪三十岁上下,只是头脸脖子烧坏了好些地方,嘴巴都歪了些,不过倒也勉强认得出。两位大人怕不扎实,已经又去提小红了。”
    庞牧道:“谨慎些好,不必等我们,这头忙完了就过去。”
    姜峰才要领命离去,却听何明壮着胆子小声道:“你们说的那个人是不是萃香楼的梅姨?”
    众人下意识看他。
    “你认识?”晏骄问道。萃香楼就是何明过去几天待着的那家青楼,算萍州城内数一数二的。
    “我是听你们说她烧坏了才觉得是,”何明道,“她是萃香楼的烹茶女工,手艺了得,却因为容貌尽毁而不大出来,不过人是极和善的。”
    说到这儿,他难言担忧的问道:“她怎么了?那个小红是我家的小红吗?怎么又有画像了?她怎么还跟这事儿扯上关系了?”
    晏骄没理会他的问题,只是问:“她是对所有人都和善吗?你们怎么认识的?平时有什么交流吗?你可知她的身份来历?”
    如果没有意外,那个梅姨很可能就是当年何家方姨娘神秘消失了的贴身丫头。
    何明给她这一大串问题问懵了,反应了一会儿才磕磕绊绊道:“你们不说我倒不觉得,她好像挺孤僻的,似乎对我格外好些,不过可能是大家都怕她,我却不怕的缘故吧。我觉得她那样年轻的一个女人,又是毁容又是沦落青楼的,必然有段伤心往事,左右与我无干,何必再巴巴儿去揭人伤疤?也从没问过。”
    “她很少说话,第1回 见面也是有一日我吃多了酒呕吐,她进来收拾,伺候的十分尽心,我睡醒后要赏她银子,她非但不高兴,反而生气了,说我不该来这里,不该这样糟践自己。”
    他挠了挠头,有些茫然,“她又不是我什么人,那话莫名其妙的,我本来也要恼的,可转念一想,似乎连我爹都没这样关心过我……”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后者又别有深意的问道:“何夫人待你不好么?”
    何明又挠了挠头,似乎有些苦恼,“嗨,怎么说呢,衣食住行是不缺的,银子也尽着我花,单论纵容,她倒比我爹还宽几分,可,可总跟外人似的。”
    说到最后,这个毛毛躁躁的少年也不禁垂下了脑袋,瘦削的身形中透出几分落寞。
    到底不是亲娘呢。
    他一直都知道何夫人不是自己的生母,可对方从未苛待自己,要什么给什么,周道的不得了,从小到大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实在没得挑。
    而恰恰就是这样,何明总觉得不自在,因为对方对自己太客气了,客气的像对待客人,表面上无可挑剔,实际上压根儿就不在乎。
    所以年三十亲爹不在家时,何明宁肯跑去青楼也不愿意留在家里吃什么有名无实的年夜饭。
    原本晏骄觉得他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可恨,但现在却又觉得他可怜。
    也才十来岁的孩子,大小没有亲娘在身边,爹也常年不在家,连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后娘这样不冷不热一味顺从的,如今看来,这孩子爱去青楼竟也算不上大罪了。
    晏骄随口安慰了几句,谁知这小子竟就红了眼眶,弄的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终究是庞牧不管不顾又细细问过了,确定何明是真的人傻钱多,该知道的什么都不知道后,这才提溜着他往前头去认人。
    一出门,晏骄崩溃的发现又下雨了。
    平心而论,萍州地灵人杰,风景秀美如画,连下雨都透着一股水乡独有的温柔气,进行为期三五日的短暂旅游绝对会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但在经历了自打来了之后衣服从来没晾干过一次,每每都要进行室内烘烤,并时刻警惕衣服被褥返潮发霉之后,她再看这些细如牛毛的温柔雨水时,就感觉像天上下的温柔刀了。
    一进前面衙门二堂,何明就对里面的女人喊起来:“梅姨,果然是你,你怎么到这来了?你自己跑出来的吗?”
    见他完好无损,梅姨明显松了口气。
    庞牧过去低声问图磬,“怎么样,果然是她吗?”
    图磬出身文臣世家,算是他们这群人里面最文武双全的,画得一手好画,对认人格外有一套。
    “八九不离十,”他同样压低了声音回答,指着手中画像道,“容貌虽然毁了,但是眼睛和鼻子还在,这两样和嘴巴本就是脸上最容易辨认的地方,应该错不了。不过最好还是让小红来瞧一瞧。”
    “还真让你说准了,”庞牧转述了何明的交代,“她这两年一直待在萃香楼,就是不知道之前是不是去过什么地方。”
    那边晏骄已经让何明写了张兴平时的住址和可能会去的地方,“行了,暂时没你的事了,先家去吧。”
    何明哦了声,下意识往四下张望。
    “你出门没带人吗?”晏骄也觉出不对来了。
    何明习惯性的去抓头发,然后转过去问梅姨,“梅姨,你瞧见我的书童了吗?”
    梅姨也愣了下,“他在你来的当天夜里就离开萃香楼了,没回何家?也没在别处等你吗?”
    何明傻了,“没啊。”
    主子还在青楼呢,哪儿有奴才自己跑回家的道理?更何况他被带回衙门,多大的动静啊,连梅姨都知道了,没道理在外等候的奴才没听见风声。
    晏骄什么都想明白了,恨得牙都痒痒了,“叫画师来!另外再去问何家的下人,尤其是厨房的人和何阮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事发前他的书童是否出现过。”
    这都叫什么事儿!
    蔡文高也回过味儿来了,“那小子有问题,事发前他可曾离开过你的视线?或是独自外出?”
    何明是有些不着调,但今天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就算用脚趾头想也该猜到不是好消息了,整个人都结巴了,“他,我,我有时候不爱有人跟着,就随手赏他几两银子让他走,谁管他去哪儿啊?”
    哪儿有主子盯着奴才的规矩。
    图磬问了个关键问题,“他认识张兴吗?”
    何明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冷汗淋漓的吞了口唾沫,哆哆嗦嗦的点了头。
    逛青楼都带的书童,没理由去文会不带着。
    这头乱成一团,本还警惕着的梅姨也跟着傻眼,过了会儿才问何明出什么事了。
    可何明哪儿有心思说这个啊!现在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可怕的猜想:
    我的书童伙同外人谋害了我妹!
    晏骄才说着人送何明回何家,后者就把脑袋甩出残影,白着脸道:“不不不,我不回去!”
    晏骄道:“胡闹,不回家你去哪儿?难不成还住在衙门?”
    谁知何明还真就一咬牙,“我去大牢不行吗?再不济我还有银子,我回萃香楼啊。”
    要是给他爹知道他大过年的待在青楼,腿都要打折了。
    啊,还有,还有他妹妹的事……若东窗事发,知道那张兴是因他的缘故认识的,又有他知情不报在先……
    何明猛地打了个哆嗦,直接哭出来了。
    晏骄懒得理他,朝姜峰摆了摆手,后者就提小鸡仔似的拽着何明的衣领出去了。
    等何明嗷嗷怪叫的声音渐渐消散在空气中,晏骄这才看向梅姨,“来都来了,你就没什么话想说?比如说,申申冤什么的?”
    梅姨的身体有一瞬间僵硬,看了看她,再看看蔡文高和庞牧,震惊之余更多的是迟疑。
    说了半天话,晏骄觉得嘴皮子都干了,忙端了茶来吃,“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在敌人眼皮子底下躲这么多年,不容易吧?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却忍心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也真是难为你了。”
    梅姨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呼吸都急促了。
    “躲了十年还不够?你在等什么?”晏骄将茶杯放回桌上,杯底跟桌面碰触后发出的一声轻响让梅姨跟着抖了抖,“若是要跟话本里说的那样,等恩主的儿子金榜登科跨马游街……你可能要重新投胎了。”
    何明压根儿不是读书的料啊!
    梅姨脸上有稍纵即逝的怒气和沮丧,因为作为一个被迫在青楼照顾小少爷的人,她太清楚晏骄的话的真实性了。
    她原本只是想找一个最不容易被人发现的角落苟延残喘,暗中等待时机,顺便替女主人看顾小主人成长,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还有亲自照料的机会。
    但天可怜见,那里是青楼啊,她倒是希望对方在真相大白前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我要状告何夫人谋害人命!”梅姨终于跪了下来,一字一顿的说,“不仅是我家主子,还有其他两人。”
    蔡文高仿佛看见了触手可及的政绩,头一个兴奋起来,率先问道:“你可有证据?”
    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口说无凭,不好定案呐。
    “我有!”
    “我有我主子当年写的绝笔信,另有一包刘氏保胎药里的药渣,还有当年曾给两人接产过的稳婆的下落。”
    第105章
    蔡文高赶紧让姜峰去捉张兴和梅姨口中那个早已逃遁他乡的稳婆, 自己则留下来听故事。
    一桩桩十多年前的旧案被慢慢揭开真相,所有人都下意识放缓了呼吸, 生怕打扰到梅姨的思绪。
    外头的雨还是淅淅沥沥的下着,合着灰蒙蒙的天, 好像有谁在哭。
    梅姨的嘴巴被烧坏了, 一开合大半张脸都跟着抖, 没办法像正常人那样自然发声, 导致她的个别音节有些扭曲,阴雨天听起来格外难受。
    “方姨娘原本是乡间农户的女儿,穷的了不得,因有一年何老爷去外地买卖偶然遇见她在泥地里卖鱼, 执意要纳回家做妾。姨娘进门时,何家已经有一个姨娘和屋里人在头里了,听说还有两个没名分的, 也跟老爷不清不楚挂着。何夫人固然不热情, 却也不似想象中那般苛刻,我们也都松了口气。”
    “姨娘来时身边只带了一个自小长大的小姐妹, 我是来时路上买的, 因家里穷的揭不开锅, 又是女孩儿,这才卖身给人当丫头。不过姨娘待我极好, 跟自家妹子似的, 那可真是亲爹妈都没有的和气……”
    回忆起这些时, 梅姨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怀念和感激混杂的温柔。
    “原本姨娘想着, 难得主母和气,当家的又有本事,回头再生个一儿半女的,这辈子也算不枉了。”
    “可没成想,姨娘渐渐觉出不对劲了。”梅姨的声音陡然一变,咬牙切齿间带动面上伤疤,晦暗光线下不断蠕动扭曲,犹如恶鬼般可怖,“老爷年青,又惯爱往妾室屋里去,何家频频有人有孕,孩子倒是大多生下来了,但前头一个姨娘、一个屋里的却都在产后没了。她们本都是何老爷为了生儿子挑的人,平时身子骨十分健壮,早前大夫把脉也都说好得很,怎么就不行了呢?这也就罢了,偏两人都是同一个稳婆!”
    方姨娘不是没尝试过挣扎,比如说换个稳婆什么的。但何老爷根本不管后宅的事儿,而她又实在捏不到何夫人的把柄,作为妾室,说得不好听了只不过是半个奴才罢了,主母又不曾苛待,哪里有她挑三拣四的份呢?
    说的次数多了,何老爷自己反倒恼怒起来,骂她不知好歹、不敬主母。
    几次都失败后,方姨娘终于绝望了,她觉得何夫人既然能对前头两个下手,必然也不肯放过自己,这才决定给自己留条后路。
    梅姨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姨娘的另一个丫头是她的姐妹,死活不肯走,况且姨娘临盆在即,若是信得过的人都走了,只怕更活不久……”
    晏骄叹了口气。
    梅姨和方姨娘三人的遭遇可谓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虽然惨,但晏骄还是不得不说实话。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药渣什么的,实在不能作为有力的物证,如果稳婆那边不配合的话,单凭一卷血书,谁也不能拿何夫人怎么样。”
    正室和侧室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多得是彼此厮杀的惨剧,此时梅姨控诉主母谋害诸多侧室,可何夫人也能反过来说是侧室居心叵测,意图污蔑主母。
    梅姨听后沉默许久,黯然道:“其实我也知道难,所以这些年才没敢吭声,原本打算等少爷长大了,能当家做主了……”
    到那个时候,即便不能通过衙门走正规途径,至少也能想法子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又使何夫人生不如死,好叫方姨娘泉下有知死尔瞑目。
    可万万没想到,自家少爷竟这样不争气……何家竟然又出了这一档子事儿。
    若错过这个机会,恐怕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想到这里,梅姨忍不住又长长叹了口气。
    她好像把半辈子的隐忍、苦痛和悲愤都叹了出来,整个人瞬间萎靡干瘪,听得人一颗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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