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故人
    谁都没想到会碰上贺万玄,远处的贺万玄朝这边看了一眼,也有些惊讶似得,而后便走了过来,待元氏下了马车,贺万玄已走到近前。
    贺万玄面上带着温和笑意,“刚才便听闻夫人要来探望侯爷,没想到竟然碰上了。”
    元氏认得贺万玄,更知道贺万玄身份之重,从容笑道:“听闻此番长宁军的案子乃是皇城司和刑部同审,贺督主来此是为了……”
    贺万玄语气更温和了,“夫人料的没错,咱家正是刚见了侯爷出来,问了些长宁军的事。”
    元氏眉峰微动,贺万玄眸光一转看向其他几人,萧惕和裴琰常见,唯独裴婠,似乎还是他第一次离这般近的瞧,贺万玄打量了裴婠一瞬,笑道:“看样子外面的传言是真的了。”
    元氏还没反应过来,贺万玄便笑道:“可惜出了这事,否则,只怕就快要喝长乐候府和忠国公府的喜酒了。”
    元氏终于明白贺万玄在说什么,裴婠也眉头一皱,她下意识看了萧惕一眼,却见萧惕八风不动的站着,比起贺万玄来虽年轻了许多,却也气势迫人不卑不亢,一瞬间,裴婠想到了前世,前世萧惕之所以年纪轻轻便取代了贺万玄,其中不无道理。
    元氏强自牵了牵唇,“贺督主说笑了,我们两家从来走得近,至于外面的流言蜚语,自然是不可尽信的。”
    两家并未定亲,贺万玄这话说出来,却是有损裴婠清誉,元氏无论如何不能认,贺万玄闻言也是一笑,“两家也是门当户对,若传言是真,自然是亲上加亲的好事。罢了,夫人且去探望侯爷吧,此番机会来之不易,下一次,只怕就没有这般容易了。”
    贺万玄说完便走,这最后一句话,却使的元氏面色微白,待他登上不远处的华贵车架离去,裴琰这才愤愤的哼了一声,“一定是他想害父亲!他刚才是在威胁我们吗?”
    元氏定了定神,“好了琰儿,先去见你父亲,见到你父亲,一切便都明白了。”
    裴琰当即不再多言,一行人到了天牢门口,因有皇帝口谕,天牢守卫并不为难,很快一行人就被带入了天牢之内。
    天牢背靠皇城,犹如一座铜墙铁壁的堡垒一般,因关押着的都是重犯,因此内外守卫也十分森严,刚一进大门,便有股子暗无天日的阴冷之感迎面扑来,裴婠抬眸去看,只见入眼便是数条昏暗逼仄的甬道,这些甬道通向天牢各处,走在前的守卫,带着她们走向了最西边的一条,入了甬道,光线更为昏暗,没多时,一个个牢室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牢室大都空置,偶然遇见有人的,大都受了极重的刑罚,如死物一般瘫在地上,越是往里走,湿霉味,血腥味,腐臭味混杂在一起,直叫人觉得这条路仿佛通往地狱。
    裴婠在甬道尽头的牢房之中看到了裴敬原。
    比起刚才见到的浑身是血的死囚,裴敬原至少没有受过重刑,然而连日来被押解回京,此刻的裴敬原鬓发散乱衣着脏污,面上更是胡茬满布颓败至极,牢房之中铺着一块脏的看不清颜色的毡毯,裴敬原就坐在那块毡毯之上。
    一瞬间裴婠就红了眼睛,相比之下,倒是元氏镇定许多,她柔柔唤了一声侯爷,缓步走到了牢房之外,裴敬原对她们的到来有些微的讶异,“你们来的倒快。”
    裴敬原自然想到了裴婠她们会想法子来探望他,却没想到来的这样快,元氏便道:“是含章,含章让忠国公帮着求情了,岳指挥使也帮着说了好话,圣上这才松了口。”
    裴敬原眸色复杂的看向最后,萧惕虽跟着来了,此刻只站在后面,并不多言。
    裴敬原收回目光,看看元氏,再看看一双儿女,目光艰涩,“你们不必担忧,此番事端乃是因李沐而起,我的确有用人失察之过,可通敌一说却并无证据,且让刑部和皇城司查吧,至多夺了我掌兵之权,旁的翻不出花来。”
    元氏到底有些鼻酸,“你那么着急的离京,我还以为你回了宁州便能一切妥当。”
    裴敬原叹了口气,“是有人早就谋划好了的,无论如何,今年长宁军都会出岔子,躲不过的,如今这般局面还不算无法挽回。”
    裴琰忍不住上前,“父亲,让皇城司查真的好吗?我问了岳指挥使,岳指挥使说是陛下的意思,可皇城司手眼通天,如果他们想构陷您……”
    裴敬原神色复杂起来,“既然是皇上的意思,就无需担心,我掌长宁军多年,不到万不得已,皇上便不会赶尽杀绝。”
    说到这里,气氛顿时压抑起来,裴敬原自从掌兵,便一直顺风顺水,除了将心思花在关隘作战上,从未在朝堂争斗上吃过一点苦头,如今虽然不到最坏的一步,可君心难测,皇城司又是天子手眼,最终如何,谁也无法料定。
    到底是在天牢里,不远处便有守卫看着,再想说些私密的话是不可能了,元氏便问,“那我们在外面能做些什么?”
    裴敬原握了握元氏的手,“什么都不必做,先相信陛下,此番关键在李沐身上,只要他说出幕后真凶来,一切自然会大白于天下。”
    裴婠只觉裴敬原太过乐观,便问道:“父亲,所以当真是李沐泄露了关隘布防吗?”
    裴敬原点头,“十有八九是他,从前我以为他毫无背景,可如今想来,似乎不是那样,只是他背后的人藏得太深了,便是我也未看透。”
    这话又令众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裴敬原见她们皆是面色沉凝,苦笑着安抚:“我如今好好的,他们甚至不会对我用刑,可想而知还是有所忌惮,我猜,半月之内此案必有定夺。”
    一番宽慰,元氏打起精神将送来的衣服糕点都递了进去,随后转身看向萧惕,“含章,你父亲可是有话要你带?”
    这是萧惕来此的借口,可元氏还是问了一句,萧惕便道,“侯爷,我父亲说,让您尽管放心,侯府我们会帮着照顾。”
    裴敬原看着萧惕,神色晦暗不明的,好半天才点了点头,却是一个字也没说。
    元氏看得出来,裴敬原还是不喜萧惕。
    探望的时间有限,等从里面出来,一行人原样返回,上了马车,元氏便又握着裴婠的手道:“你父亲既然相信陛下,那我们也只能相信陛下,事情本是简单,只是你父亲要吃几日苦,他是常年在边关的,这点苦头也不算什么。”
    元氏这话不知是在宽慰裴婠还是在宽慰她自己,裴婠听着却觉心底不是滋味,前世裴敬原被关入天牢,她想了许多法子都未曾见到裴敬原,后来裴敬原病亡,元氏触柱而死,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帮他们收敛尸体。
    想到那一幕,裴婠手脚冰凉,忍不住倾身搂住了元氏,她这样温柔良善的母亲,在那一刻,是有多么绝望,才能一头碰死在侯府堂柱之上。
    元氏只以为裴婠害怕,拍拍裴婠背脊道:“别怕别怕,你父亲掌兵多年,手下嫡系都在长宁军中,门生故旧也不少,皇上若当真不辩青红皂白便给你父亲定了罪,是要寒了底下将士的心的,就凭这一点,我们先静观其变便是对的。”
    裴婠低低应了一声,仍然眷恋的抱着她,元氏只觉裴婠这般小女儿态实在令人动容,叹气道:“等此番你父亲的事了了,我们好好给你挑一门亲事。”
    裴婠忍不住抬起头来,“父亲的事了了,正是我们一家团圆之时,母亲怎老想着将我嫁出去?”
    元氏抚了抚裴婠发顶,忽而语声轻渺道:“刚才进天牢的时候,母亲忽然想着,如果你父亲的事没有转圜之余地了,我们该怎么办……若真是那样,母亲最后悔的便是没有为你寻得良人,你哥哥是男子,好的坏的,靠自己去挣,可你不一样,你自小被我们金尊玉贵的娇养着长大,母亲看不得你受一点儿委屈……”
    裴婠想到前世,再听到元氏这般言语,当下便心酸起来,“女儿明白,那……那我们先等父亲的案子真相大白,等父亲出来,眼下没什么事比父亲的安危更重要了。”
    元氏拍拍裴婠手背,不再多说了。
    马车徐徐而动,外面裴琰和萧惕的低语声也时不时传入马车之中,裴婠想到贺万玄的话,再想到元氏之言,心中自然并非毫无波澜,可成婚也好,结亲也罢,都要排在父亲裴敬原之后,而裴敬原所说的,最为关键的李沐,真的会供出幕后之人吗?
    裴婠忧心忡忡,等马车停稳,才发现已经回到侯府跟前了,可她还没下马车,便听到外面裴琰轻呼了一声“文若”。
    裴婠心一沉,掀开车帘出来,一眼就看到宋嘉彦站在门口。
    宋嘉彦是来府上拜访的,却来的不巧,可他今日似乎十分空闲,竟然就在府上等着她们回来,可他万万没想到,等着等着,还等来了一个萧惕。
    裴婠一家人去探望裴敬原乃是情理之中,可萧惕怎么跟着?!
    宋嘉彦心底嫉恨,面上却一派温文,“昨日是因公差过来,今日沐休,我是来和婶婶请罪的,二来,也想和婶婶说说侯爷的事。”
    元氏哪里需要宋嘉彦请罪,一听宋嘉彦要说裴敬原的事,立刻道:“既是公差,又何来请罪一说,且昨日多亏了你,若是别人来,只怕闹得更不好看,快,进去说话——”
    宋嘉彦跟着元氏入府门,裴琰也想知道刑部查出了什么来,当下也跟了进去。
    裴婠脚步灌了铅似得沉重,总觉得宋嘉彦克制有礼的外表下藏着趾高气扬的心,她磨磨蹭蹭走的极慢,一回头,萧惕也小步小步跟在她身后。
    裴婠忙道,“我的这位表兄中了进士,然后被保举入了刑部,昨日便是他带着刑部衙差来搜查父亲的书房,今日是来请罪的……”
    这么说着,裴婠没忍住的露出了不以为意的表情。
    萧惕看着她如此却忽然笑了,“他可能知道刑部查案的进展,你不去听听吗?”
    裴婠根本不想去听,她可以肯定,宋嘉彦看似是来透露消息的,却一定没有任何重点,“他官位不高,又能知道什么呢?就算知道,也不会真的告诉我们。”
    前世侯府出事,宋嘉彦乃是始作俑者之一,如今这事端就算不是因宋嘉彦而起,可他也一定是不希望侯府好的那个,如今主动上门之种种,不过是在像大家昭示他不是从前那个宋嘉彦了,元氏和裴琰心系裴敬原的案子,自然上了勾。
    萧惕看她如此,忽而道:“你既不愿听她说话,便和我走吧。”
    裴婠一愣,“啊?”
    萧惕唇角浮起几丝笑意,“有些话,也不方便当着夫人和毓之说。”
    被萧惕脉脉望着,裴婠不自觉便觉心跳加快了一分,想到宋嘉彦如今登堂入室,再想到那李沐背后之人,裴婠立刻便做了决定,“好,我和三叔走。”
    二人此时不过刚绕过影壁上了回廊,裴婠这般一决断,转身又出了府门,待上了马车,萧惕便对驾车的石竹道:“跟我来。”
    萧惕没有报什么酒肆茶楼的名字,只说跟着他走,裴婠不知萧惕要带她去何处,看方向,也不是要去国公府的,当心有些好奇。
    萧惕御马在前,从御街上了一旁的小道,一番穿街绕巷,却是往城南而去,大抵走了两盏茶的时间,萧惕停在了一处丝毫不起眼的民宅之外。
    裴婠掀帘下了马车,“这是何处?”
    萧惕笑了下,“我的宅子。”
    宅子里的人仿佛知道萧惕今日要来,门只是虚掩着,萧惕推门而入,裴婠便跟在他身后进了门,这是一处两进的院子,白墙灰瓦,简单雅致,墙角几丛芭蕉黛色如洗,一旁则是两株红碧桃树,如今已是三月下旬,气候转暖,桃枝抽了嫩芽,几朵花苞点缀其上,微粉拂面之间,仿佛已经能嗅到桃花灼灼的馥郁芬芳。
    “别处不好说话,这里很安全。”
    萧惕一边说一边进了上房,裴婠跟进去,发觉屋内亦布置的清雅宜人,窗棂帷幔簇新,琴台书柜皆是一尘不染,好似有人常来,裴婠惊讶道:“这是三叔刚置下的宅子?”
    萧惕走入暖阁,“已有些时间了。”
    裴婠闻言便觉是萧惕入京之后置下的,这宅子虽不在闹市,可这片也属于城南的清贵之地,萧惕刚入京的时候,哪来的银钱置宅子?
    裴婠按下疑问不表,因他发觉这屋子里的有些东西乃是旧物,不仅是旧物,且还是女子之物,比如那案几上的仕女画屏,又比如绣着百蝶穿花纹的紫檀妆奁木盒,还有一个雕刻着兰花纹的白玉镇纸,这些东西裴婠一看便知是女子之物,且和萧惕的喜好万分不匹配,一瞬间,裴婠觉得坐立难安,这宅子是萧惕作何用的?
    萧惕进了暖阁,一回头,却见裴婠进来两步就站定不动了,一时有些好笑,“怎么了?你先坐下,我去沏茶来——”
    裴婠唇角微抿,“三叔……这宅子……是……”
    裴婠问的犹犹豫豫,萧惕看着眼前的茶具却眉头微皱,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萧惕眉头一展,高声道:“忠伯,母亲最喜欢的那套茶具你收在了何处?”
    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一老者推门而入,“公子已经到啦,就在那柜——”
    话说到一半,忠伯忽的断了声,因他发现屋内竟有一女子,而同时,裴婠也寻声望了过去,乍一看到忠伯,裴婠便觉其面孔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这时忠伯却上前一步,露出温和的笑来,“一定是裴姑娘吧——”
    “裴姑娘”三字一出,眼前忠伯的的脸,忽然就和前世一张面孔重合了上,裴婠呼吸一滞,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掉马掉马掉马掉马。
    第72章 崩塌
    忠伯鬓发花白,衣着朴素,一双眸子却精神矍铄,裴婠的震惊清清楚楚的写在脸上,因她永不会忘记眼前这张脸。
    前世那个大雨滂沱的白夜,听闻父母双亡之噩耗,裴婠拖着病躯赶往乱葬岗为父母收尸,罪族不允敛尸,可她却遇到了一位好心的老衙差,那老衙差见她泪如雨下满面绝望,一边帮她收敛父母的尸体一边语重心长的安慰她。
    “裴姑娘,侯爷和夫人的冤屈许多百姓都明白。”
    “裴姑娘,父母虽去,世上却还有爱你重你之人。”
    “裴姑娘,好好活下去才能看到侯爷昭雪那日。”
    裴姑娘……裴姑娘……
    老衙差说了许多,有些话被风雨掩盖听不真切,可那些温言絮语,却是凄冷乱葬岗上唯一一抹暖意,在她人生最为黑暗之时,是这陌生的微不足道的善意让她撑了过去,安葬好父母之后,她曾令人回去寻访老衙差身份,却再也寻不着了。
    若说前世有何恩义未报,便是这位老衙差令她始终挂念,可裴婠万万没想到,这辈子,竟然在萧惕的私宅之中见到了他,这老伯是谁?又和萧惕是何关系?
    “你……”
    裴婠半晌只喃喃道出一字,忠伯见裴婠表情只以为吓到她了,忙道:“不知公子带了小姐来,是老奴唐突了。”
    萧惕走上前来,“婠婠,这是忠伯。”
    话音落定,萧惕的眸色一凝,裴婠此刻的神情太奇怪了。
    此番该是裴婠和忠伯头次相见,裴婠就算惊讶,也不该是如此惊震又动容的模样,这般表情,好似她从前见过忠伯似的,“婠婠?”
    萧惕的轻唤令裴婠回神两分,她惶然看了萧惕一眼,而后才扯了扯唇角,“忠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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