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小船悠悠地漂在河上,船上坐了个小少年,他弯着腰,趴在船边缘,去捞河里游过的鱼。
    “你小心一点。”似乎在很近的地方,有个女孩子这样说道,“莫要掉下去了。”
    她刚说完,小舟侧翻了下,少年掉入河中,河面溅起一大片水花,涟漪散开后,少年不见了。
    女孩急了起来,她无措地坐在船上四处张望,她好像在喊少年的名字,但却听不太清喊的是什么。
    泪水蒙住了视线,女孩站起身准备下水,顾不得把一向心爱的小鞋子脱下来摆到一边。
    少年猛地自水底冒出来,他抹掉面上的水珠,笑眯了眼睛:“瞧你,怎么吓成这样。”
    他的五官好像笼在一片雾里,看不分明,但心底却莫名知道他是什么模样,自动顺应他的语气,连他微微挑眉的神情都勾画出来。
    女孩用手中的莲子砸他,气呼呼地转过身去。
    少年游到另一边,他举起一朵从河里捞起的荷花,□□色的花瓣上缀着水珠,轻轻在女孩脸上碰了一下。
    “别生气了。”少年道,“阿笙——”
    ……
    “……五皇子怎么搅进这件事的,你去查一下。阿笙醒了?”
    耳边少年和男人的声音前后交替,那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面庞也在眼前慢慢交换,“安之……”
    小傻子拥着薄毯侧过脸看向甫怀之,她神情有些呆,却不同于往日痴儿似的呆滞,好似陷入正常姑娘才会有的沉思。
    甫怀之一挥手,信使便从停下的马车上下去了,车轮压着黄土声重新响起时,他凑到阿笙跟前,将她揽在怀里。
    “怎么了?”
    小傻子眨了眨眼睛,她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但是不过一瞬便想不起来梦到的是什么了,残留的情绪也随着记忆逝去而立刻消散。她打了个哈欠,把脸埋在甫怀之胸口。
    “好困哦。”
    甫怀之手掌在她肩上抚了抚,“再睡一会儿,等醒了便到了谷安府,带你去吃烧鹅。”
    阿笙脸蛋在他胸口蹭了蹭,表示自己的愉悦与认可。她没有再去睡,而是裹着毯子环顾起四周,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架行走的马车上。
    小傻子起身,跨坐在甫怀之腿上,下巴抵着他的肩膀,从毯子底下抽出胳膊,掀开马车的窗帘往外看。
    外面天刚蒙蒙亮,日头还未完全升起。官道两旁都是树林,时值年节道上只比往常更冷清,看了几眼阿笙便觉得无趣收回视线。
    甫怀之早就告诉她要走,她对于大年三十外出赶路这种事没什么概念,因而也无任何疑问,只是在把玩了一会儿衣服带子后,拍了拍甫怀之道:“阿笙的宝贝呢?”
    “给你带上了,在后面的马车。”
    阿笙又满意地在甫怀之胸口蹭了蹭。
    甫怀之是在腊月二十九晚上连夜离开的,好似慌不择路,但实际却又大张旗鼓。
    守城官从床上被拽起来赶过来给他开城门,见秘书监大人驱着数十辆马车队浩浩荡荡离开了中都城,最后面的板车上还捆着一座巍然假山。
    韩秀姬意图谋害朝中大臣亲眷一事让新帝十分震怒,尚未处理完此事便又得知元妃遇了刺,虽无性命之忧,但人陷入重度昏迷。
    新帝去元妃宫中探看,他还未下令,元妃的人便已慌乱中带着条理地开始彻查了。他是帝王不错,但这宫里他却不完全说得算,新帝憋着一口气,直到接了甫怀之的信。
    信中言,自知才能有限,无力回报陛下恩典,自请解冠还乡。
    通篇谦言敬语,但行为却根本没把新帝放在眼中。新帝大怒,摔了秘书监的官印,将书房里七七八八杂物全都打砸一通。
    怀化大将军绕过地上狼藉,找了片能下脚的空地跪下来:“陛下……”
    “陛下?朕算什么陛下?!这一个个没人把朕当大缙的皇帝!”
    新帝余怒未消,怀化大将军顿了顿,道:“陛下是真龙天子,是这天下的主人,无人敢不尊陛下。”
    “那韩秀姬,那刺客,那元妃,那甫怀之!哪个尊了朕?!”新帝重重在桌上一拍,他口中恨恨,一声比一声高,显然这四个里面越往后的事情他越在意。
    怀化大将军直接挑了重点提,“甫怀之此人,陛下也是了解的。他处心积虑这些年,步步为营,为何突然辞官离都,陛下可曾想过?”
    新帝怔愣住,他一夜未睡,事情接二连三发生,他光顾着生气甫怀之不敬,到忘了想这最浅显的问题了。先帝还在时,甫怀之与他接触,无非是为了从龙之功,现下他虽然有意限制甫怀之,但还尚未成功,甫怀之怎么会放弃这一切。
    “陛下可知甫怀之去了何处?”
    “他说……要还乡。”
    “甫怀之家在东面,还乡为何要从北城门离去?”
    “那、那是……”新帝终于觉出不对来,但他完全想不通,他对上怀化大将军的眼睛。
    大将军长相和甫怀之完全相反,肤色黝黑,天生凶相,他眉骨很高压着眼睛,使得他专注看人时,透露出一股猛兽般的威慑力。
    新帝下意识瑟缩了下,“大将军意思是?”
    “甫怀之他要北上,投靠胡孟人。”
    “不可能。”新帝否决了怀化大将军的猜测,眼下天下虽整体上分为北面胡孟,中原大缙,南方南朝,但远算不上是三家分立。南朝汉人偏居一隅,不过十九岁的小皇帝懦弱又贪图享受;胡孟人部落纷争不断,能征惯战但连温饱都尚且解决不了。大缙才是如今的天下正统,甫怀之断不会弃明投暗。
    “如何不能?”怀化大将军道,“他本是汉人,在南朝为官,做不下了,便来投靠我大缙。月前关外大雪,胡孟人死伤无数,牛羊马也损失大半,这样下去开春时节,定会有胡孟人来边关骚扰打劫。他此时去投奔胡孟,胡孟人定会将他奉为座上宾,好谋划些造反之事。”
    “可是……”新帝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可仍旧认为甫怀之不会这么做,这没有道理,即使胡孟人许他高官厚禄,比起在大缙多年经营所得仍旧是得不偿失。
    “陛下不若派一队人,道陛下感念甫怀之为我大缙付出良多,朝中不可无他。去请他重回中都官复原职,以做试探。”
    这没什么好试探的,新帝心道,他不是很相信怀化大将军做的推断,但甫怀之缘何辞官北上确实是一个问题,他需要探查清楚。甫怀之在朝中的势力根深蒂固,并不会随着他离开自动瓦解,反倒是因为他不在而更加难以探查解决。
    新帝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想不通,只好顺着怀化大将军的话头,让大将军赶紧遣人去请甫怀之回中都城,一切从长计议。
    甫怀之那边,马车行了一夜,天光大亮时,终于到了谷安府。
    谷安府是中都城以北最繁华的县城,临近胡孟人的地界,打马快行不过大半天就可到关口。城里人口混杂,仅看装扮便可知一二,街上行人走夫有穿着汉人直领对襟长袍的,有穿着缙人鹿纹盘领衣的,也有穿胡孟人方领动物皮衣的。
    传统的缙人其实并不过春节,胡孟人的年节是在夏天,因而谷安府作为三族积聚之地,年的气氛并不浓烈,一多半的店家照常开着。
    甫怀之领着阿笙去了城中最大的客栈,点了烧鹅宴。他过去在奇闻录上看到过,说烧鹅宴是谷安府的特色美食,烧鹅以蜜腌制,吃时要沾梨子酱,甜香不腻,是阿笙偏爱的口味。
    路上阿笙又小睡了一会儿,此刻十分精神,在包厢里跑过来跑过去,东摸西看。
    烧鹅宴以烧鹅做主菜,但其余菜却不完全是以鹅烩制,准确说更像是家禽宴。甫怀之一夜未睡,喝了碗鸭杂汤舒服多了。
    等菜上齐了,甫怀之便让二林下去休息,他亲自片起烧鹅喂给阿笙。
    小傻子乖乖张嘴等着,鹅肉肥腻,一咬蜜汁顺着唇角流出来,甫怀之用帕子为她抹了抹。
    “阿笙还想要宝宝吗?”
    阿笙吞下鹅肉,重重点头:“要的!”
    小傻子对于这件事到不是一时兴起,虽然她也并不明白孩子于一个女人、一对儿夫妻是什么意义。
    “阿笙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阿笙歪着头,想了想,说:“都喜欢!”
    “吃完带你去看宝宝。”
    阿笙虽没再说什么,但嚼东西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甫怀之在谷安府置了一座宅子,在城东远离铺子林立的地方,宅子位置清幽内里设计也讲究,不算大但带一个漂亮的小园林。他领着阿笙进了宅子,二林和刘风已经在他们吃饭的时候把房子收拾好了。
    谷安府商人多富人多,钱婆子见过的有钱人不会比见过的穷人少,十驾马车浩浩荡荡而来的,仍旧是少见的阔气。再看下人做事言谈的气度,更知这家主子怕不是一般富户而已。
    她领着二十几个孩子立在院子中间,懊悔起她该挑选一番手底下养的人,不该为图省事,把所有的都带来了,这要是冲撞了贵人可如何是好。
    钱婆子心中想了几个来回,扭头正要训斥警告一番,就见一对儿男女走了进来。
    看穿戴该知是这家主子,两人长相都较柔和清秀,水乡人的模样,但都穿着缙人服饰。
    其中男子极快扫过院中所有人,女子似乎被这样多人吓到了,躲到男子身后,偷偷看着那些孩子和钱婆子。
    “没眼力见的,还不给贵人跪下磕头?”钱婆子对所有孩子道。
    这帮孩子里最大的八九岁,最小的刚一岁半。有些能听明白话的,乖顺跪下了,有些还懵懵懂懂立在原地吃手指,见着别人跪下便坐在地上。
    一般人家买奴役,很少要挑这个年纪的孩子,就算小少爷小姐选随侍,七八岁也该是下限。
    钱婆子不知道甫怀之和阿笙挑的是小主子,一一上前介绍哪个手脚麻利,那几个三岁以下的孩子还没干过什么活儿就不好说了,只能含混过去。
    甫怀之刚刚扫过一圈,先把些长相不讨喜看着就不聪明的先剃了出去,再刨除已经被培养起奴性的几个大的,剩下便只有六个了。
    甫怀之点了六个孩子出来,正巧三男三女,上到前面来,他附在阿笙耳边,对她道:“阿笙选吧,若是没有喜欢的便不选,以后还有别的。”
    阿笙扭过头看他,拍着自己的腹部,“不是要从这里来的吗?”
    甫怀之在她吃了一大碗鹅肉圆鼓鼓的小肚子上揉了揉,“太疼了,又很危险。这样挑吧。”
    状似听懂了似的,小傻子哦了一声,打量起那几个孩子。
    小傻子对于宝宝的理解很浅显,就是如同阿宝一般虎头虎脑的孩子,可以陪她一起玩,她点了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男孩子,和阿笙一样的圆脸圆眼睛,三岁多些的样子,眨着清亮的眼睛看着他俩。
    得知自己被选中了,脆生生道:“谢谢老爷、夫人。”
    笑起来像个年画娃娃,甜滋滋地喜人。
    甫怀之让人把他领到后院安排,没有多说什么。养孩子这种事他自然比阿笙想的要多,若是阿笙先走,到也无所谓,若是自己先走了,总要有人护住阿笙的。
    这世道不太平,这个人要有脑子,因着阿笙这个样子,这人还要有仁心。
    这些都不是一两天就能看出来的。
    回了屋子,甫怀之便抱了阿笙一起躺了,他一天一夜未睡又赶了这些路,实在困顿,几乎沾枕便着。
    小傻子窝在他怀里,她路上睡的太多了,现下只眯了一会儿就醒过来,撑着脑袋,呆呆地看甫怀之。
    眼光从他发际往下,一路越过额头、鼻梁,在眼底的阴影下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是血色浅薄的唇和周围一点点刚生出来的胡茬。
    小傻子向上使劲儿抬起自己的身子,把两只手空出来,一只摸上了甫怀之的下巴,摩擦着他的胡茬,再轻轻点过去,然后到达他的唇际。
    手指停下来了。
    隔了一瞬,阿笙换了另一只手,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动作。
    玩到第三遍的时候,甫怀之捉住了停在唇边的手指。他眼睛还是闭着的,声音因为困倦十分低哑。
    “阿笙。”
    小傻子没有被抓包的困窘,而是咯咯笑起来,她调整姿势,把自己扔到甫怀之身上,整个人软软地趴在他的胸口,在她觊觎很久的唇上重重地亲了一口,而后把脸埋在他的肩口小声哼唧。
    甫怀之睁开眼睛,对上了小傻子瓷白的耳垂,他放开她调皮的手指,在她肉乎乎的耳朵上揉了揉。又侧过头,轻轻亲了下她的鬓边。
    炭炉里传来炭火燃烧的噼啪声,甫怀之以往忙起来两三天不睡是常事,现在不过是一夜未睡,却整个人好似年久失修的水车似的停摆了。
    他眼睛是睁着的,灵魂却是在睡着的,好像想了些什么,又像没想什么。
    随着耳畔阿笙的呼吸,他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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