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韩天遥回京见驾。
    彼时,宋昀正坐于福宁殿里饮酒。
    他面前有摊开的奏表,批阅的墨迹早已干了;而旁边更有大堆奏本跟小山似的,再不知积累了多少时日。
    韩天遥从未见过他如此颓丧懒散的模样,顿了一顿,才上前行礼。
    宋昀抖了抖眼前的奏表,“你一日连上三道奏表,都是辞官求去?”
    韩天遥沉声道:“当日臣原与皇上约定,得胜之日,愿重建花浓别院,归隐田园。如今魏国已灭,旧耻已雪,如孟许国、赵池等后起之秀已能独当一面,是臣功成身退之日了!”
    宋昀点头,却道:“你走了,可曾想过忠勇军如何处置?”
    韩天遥道:“忠勇军大都是从前受魏国凌逼的江北百姓,如今收复故土,多有还乡之念。尚祈皇上论功行赏,赐予钱帛田地,让他们回自己故乡定居,既可免去朝廷大量粮饷开支,也不必再担心他们聚众为祸,难以节制。”
    宋昀问:“如全立等将领也肯?”
    韩天遥淡淡一笑,“火里来,水里去,日日与刀剑为伴,与死亡为伍,究竟能有几人喜欢?当年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尚能君臣同欢;如今全立不过小小节度使,所求也不过家人部属平安和乐,皇上愿意厚加赏赐,他何乐而不为?还有不愿回乡,想继续从军立功的,大可编入禁卫军内一体对待,皇上从此便无后顾之忧了!”
    宋昀定定地看他,忽笑了起来,“后顾之忧……南安侯,若朕告诉你,朕其实没什么后顾之忧,你信不信?”
    他眼神飘忽,韩天遥完全看不出他想表达什么,也不愿再去细加揣测,只道:“臣一向相信皇上天资过人,可以让大楚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
    宋昀点头,“随你怎么想罢,其实……的确不重要。你早先说了要回花浓别院后,朕便派人去越山重修了花浓别院。如今……那座修好的别院,以及别院里的一切,就算是朕赐你的吧!为楚国拼杀这么久,朕也不能辜负了你。”
    这一年韩天遥大小功绩无数,绝不只值一座小小的花浓别院。但韩天遥再不计较,只俯身道:“臣还有一事相恳!”
    宋昀端起酒盅,满满一盅饮尽,才道:“你说。”
    赠,浮世偷闲【大结局】
    韩天遥微一阖眼,缓缓道:“青城之事,原是臣一时冲动,想弥补当年回马岭误害贵妃之憾,委实与贵妃无关;后来蒙贵妃相救,臣不胜感激,但贵妃清正自持,并未领情。待病体稍愈,她便昼夜兼程赶回杭都,并非有意对皇上失信,小皇子之事更是始料未及。请皇上别再怪罪贵妃!”
    “在你跟前也清正自持?以为只有朕矫情,看来她也不比朕好到哪里去。”
    宋昀自嘲般笑起来,“你要朕把她放出冷宫?”
    韩天遥忍着胸中燎了多少时日的煎痛,声音却已忍不住有些发颤,“贵妃的病情,皇上当比臣更清楚。咯血之症,原需静心调养,经不起折腾。”
    宋昀淡淡地盯着他,“冷宫清静得很,朕倒觉得正适宜她养病!”
    韩天遥眸光愈暗,静默地立于原地,不再说话。
    宋昀却取出一柄剑来,令内侍递过去,“听闻你的龙渊毁了,正好在她宫里捡了到这柄不要的剑,便送了你吧!”
    韩天遥接过,一时不由屏住呼吸。
    居然是流光剑,曾一度在他手上,却被他绝望之际掷回她身畔的流光剑。
    宋昀懒懒道:“别看了,就是流光剑。话说贵妃对你可真不赖,若她死了,不如你就用这柄剑自尽吧!也免得她和维儿寂寞,一路无人陪伴照顾。”
    韩天遥静默片刻,答道:“臣遵旨!”
    宋昀便挥了挥手,“那你到兵部交接完兵权,便回花浓别院做你的风。流侯爷吧!兴许你回去了,朕卸了桩心事,便放了贵妃呢!”
    韩天遥道:“是!”
    他的神情从头至尾都是一贯的冷峻淡漠,看似与从前并无二致,偏偏给人的感觉,竟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待他离去后,宋昀细细回忆当年相见的情形,才想明白差异在哪里。
    原来是玄衣裹着美玉,稍一留意,便觉宝光流彩,摄人心魄;此时却是官袍里裹着木雕,再无清灵宝光,仿若早已朽空,随意一把火便能将他焚作灰烬。
    宋昀便往后一靠,懒懒地笑起来,“嗯,都走吧,走吧!而朕,朕会留在这里陪着……陪着这皇宫……”
    陪着这皇宫,这大楚,这天下,哪里也去不了。
    他再提起一盅酒饮尽,唤道:“画楼!”
    画楼应声而来时,宋昀却许久不曾说话。
    画楼犹豫着提醒,“皇……皇上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宋昀笑了笑,“没什么,贵妃离开这么久,该……该为她预备葬仪了吧?”
    画楼打了个寒噤,低声应道:“是!”
    转身奔出门槛时,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宋昀已站起身来,清瘦的身形孤伶伶地立于空阔的大殿里,环顾着他所拥有的一切,唇角微微地扬了扬,仿若在笑,清润的黑眸里却迅速有热泪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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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赠,浮世偷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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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天遥回到花浓别院时,便见宋昀的贴身侍卫小窗已在那里候着了。
    他道:“皇上吩咐,让小人先带侯爷四处看看,若有什么不满意的,立刻让人重新修建。”
    “哦!”
    韩天遥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便随小窗慢慢行过院内各处屋宇道路。
    负责修建的工匠显然研究过早先的地形和建筑,尽量在原来的位置重建亭台楼阁、培植花草树木,看着都有几分相像,却比先前精致许多。
    原先刻着老祈王韩世诚题词的太湖石还在,字迹用朱砂重新刷过。韩天遥便站定,静静地看那词。
    “冬日青山潇洒静,春来山暖花浓。少年衰老与花同。世间名利客,富贵与贫穷……”
    脚边,忽然传来一声猫叫。
    韩天遥低头看了一眼,几乎失叫出声:“花花!”
    狸花猫不知是认出了这里,还是认出了他,将衔着的死老鼠放下,将脑袋在他的裤角上蹭了蹭,似有些歉疚地抬起碧荧荧的眼睛看他一眼,才低下头去,重新衔起老鼠,嗒嗒嗒地踩着小碎步向前跑去。
    会报。恩的狸花猫,这回没打算把老鼠送给他。
    韩天遥有些透不过气,却毫不犹豫地冲着狸花猫离开的方向疾步而去。
    翠竹掩映里,一处白墙碧瓦的屋宇赫然在目,正中的匾额上端端正正刻了三个字:“缀琼轩”。
    轩外有梅,梅畔有溪,看来有些眼熟;但这一处是以前的花浓别院决计不曾有过的。
    可这轩名,这字迹,他并不陌生。
    当年太古遗音、清风松韵双琴共奏,一曲《醉生梦死》,在午夜梦回时不知萦绕了多少遍。
    他顿了顿,抬步踏入时,正听剧儿在惊呼:“花花,你怎么又衔老鼠回来了?”
    小糖也在叫道:“不是吧?有鱼吃还天天往回衔老鼠?莫不是真如咱们猜的,是可怜郡主没鱼吃?”
    仿若在应和小糖说话,狸花猫“喵”了一声,不胜骄傲地睥睨着两名侍儿,显然在鄙视她们太没用,不但没弄来鱼给主人吃,连老鼠都抓不了。
    剧儿愤愤地用火钳夹住死老鼠,顺便在狸花猫头上敲了一记,说道:“笨猫!太医说郡主虽救过来了,可肠胃弱得很,暂时沾不得荤腥!”
    狸花猫不服地弓起腰,冲剧儿愤怒地扬了扬肥爪子。
    那厢床榻上向里而卧的女子低低咳了两声,轻声道:“别打它。知恩图报的猫,是只好猫。老鼠收起来,回头悄悄扔了便是。”
    “是,郡主。”
    剧儿应了,猛回头看到韩天遥,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糖也看到了,正在抓着药罐的手一歪,差点摔了。
    韩天遥眼疾手快,竟将那滚荡的药罐接住,提起,慢慢地倒着药。
    床。上的女子并未发觉异样,又咳了一声,说道:“今日似好了些。闻得有竹香和梅香,想来这处行馆景致不错。下午待我好些,便出去走走。”
    韩天遥已坐到床边凳子上,一匙一匙慢慢地吹凉药。
    剧儿站在旁边,想哭又想笑,只得胡乱抹着眼泪,说道:“皇上虽将郡主送出宫来,但随行所带的太医和药材都是最好的。”
    女子沉默片刻,叹道:“实在没见过比他更懂得人心的人。若还在宫里,不论是清宸宫,还是永巷,大约……我已不在了吧?便是去了,其实也不妨。我的维儿……”
    韩天遥忽道:“十一,吃药了!”
    那女子脊背颤动了下,慢慢转过脸来。
    清瘦白。皙的面庞,浓黑纤长的眼睫,还有已经恢复几分清莹的眸子,流转之际依然是往日的清逸懒散,——正是十一。
    韩天遥嗓间已哽住,却已送过一匙药到她唇边,低柔地再次说道:“十一,吃药了!”
    十一盯着那药匙片刻,忽微微一笑,低头饮了,方问向剧儿:“这里到底是哪儿?”
    剧儿迷惑道:“其实我们也不知道。皇上派人送郡主过来时,只说这处行馆更适宜郡主静养,还说……还说郡主若觉得这里更适合,从此再不回宫也使得。”
    小糖却道:“前儿我跑得远些,曾到外面看了一眼。这不是京城里的行馆,而是山间的别院,叫作……花浓别院!”
    十一怔怔地听着,倔强的眼底渐涌上水汽,却笑道:“哦,真是……好名字!”
    一直站在外面的小窗走进来,将一封信函呈上,说道:“皇上有旨,等侯爷与郡主见面,便将这封信交给侯爷。”
    韩天遥放下。药碗,打开信函,却见玉白洒金的信笺上只写了短短一行字。
    “花浓别院,只许一支独艳;眠花载酒,赠卿浮世偷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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