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她说的喜欢是什么, 只是觉得, 她离开之后,这里。”他指了指心口, 语调缓慢道, “会很疼。”
    对佛者而言,生死是一个过程, 他本该看得开。
    南颜不禁问道:“你已是举世难逢敌手了, 为什么……后来没有去找她呢?”
    “守狱人若离开黄泉川, 万鬼便无以镇压,随后便是凡洲同沦。”寂明“我很想去找她,可我不能离开, 只能放出七佛造业书, 它们能感应到带有佛骨禅心之人。”
    ……只是没想到,佛骨禅心传给了孩子。
    “同我说说你们在凡洲的事吧。”
    南颜此刻不想提那些恨事, 她能感觉得到,寂明身上渐渐开始有了凡人的气息, 神态也越发有了细微的变化。她不想让父亲刚拾起七情就陷在仇恨里,沉默了片刻, 谈起了她还记得的温暖回忆。
    “……听人说, 她有了我之后, 起初学不会养孩子,半夜翻墙找了一家乳母求教,差点没被人打出去。”
    “我大了点之后,说好的要教我读书习字,教了半日她就自己睡着了。”
    “她做的饭是真的难吃,若不是修士,真不知是怎么活下去的。”
    “可我想她了……”
    南颜低着头,眼眶泛红,正试图掩饰夺眶而出的眼泪,便感到头顶覆上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揉了揉。
    “对不起。”霜白的长发下,寂明宛若一片静湖的瞳仁浮现一抹内疚,见她抬头,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久等了。”
    一声愧歉,南颜恍然忽觉,她竟已久候了这么多年。
    “你会跟我回家吗?”南颜拢起眼底几乎无法抑制的情绪,扭过头道,“我不想修什么大道成仙成神,只想一切结束后,回到娘和我在凡洲住过的地方,四四方方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棵老银杏……我想终老在那里,哪儿都不去。”
    寂明感到女儿的发顶在微微颤抖,他的神态与南颜是极为相似的,只是更为缓慢温吞一些。
    “我许你一诺,我会把她带回来,无论要用多久……”
    南颜鬼使神差地学着她所见的那些人间天伦的画面一般,朝着寂明伸出尾指道:“说定了。”
    寂明顿了顿,勾住她的尾指,凭着依稀的印象,轻轻晃了晃。
    “嗯,说定了。”
    寂明此刻尚无法脱离秽谷,他尚需衡量狱主是否足以担当得住黄泉之重,就在等待嵇炀的时候,南颜试图修复一下空置多年的父女感情。
    可寂明是个话不多的人,七情迟钝,南颜说什么他都会温温和和地说“好”、“可以”、“阿颜厉害”。
    一个不晓得怎么做父亲,另一个也不晓得怎么做女儿。等到南颜一肚子热火劲儿过了,便忽然觉得有点冷场。
    互相凝视了半晌,南颜忽然听寂明主动开口道:“你修七佛造业书,有何瓶颈?”
    对,她还是七佛造业书的传人。
    南颜有点不好意思,道:“七佛造业书不同于佛门传统,无人可寻教,是以一直自行揣摩,经年来疑问确是累计了不少,请禅……请父亲指教。”
    于是等到嵇炀启动完苍穹断界,将秽谷内那些利用完毕的修士都送走后,来寻南颜时,便只见两个佛修聊得气氛正烈。
    小九色鹿从嵇炀怀里拱出个头,道:“你们人族的父女重逢难道不会抱头痛哭三天三夜吗?”
    嵇炀亦窃以为此,然未意佛者放达通明至斯,竟然在讨论佛法。
    他遥望了半晌,总觉得天有不测风云,把小九色鹿放下来,放了只小阴祝在鹿角上,指使小九色鹿颠颠跑过去打探敌情。
    然后他果然发现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父亲。”经过和寂明的长叹授业,南颜自觉境界更上一层楼,说话时不自觉地双手合十,背后佛光宛然,“我心中有世情困惑。”
    寂明道:“但讲无妨。”
    南颜:“我有凡心不可弃,眼前虽有众生万千,每每却只愿渡一人。”
    寂明看得通达,阖目道:“修行在心不在法,心中若有所悦,当取则取。”
    “那……”南颜此时被颠颠跑来的小九色鹿拱了一下膝,不禁回头望去,只见一片灰败的残红尽头,嵇炀正凝望着她的背影,见她转身,轻扶着下颌的手抬起来朝她幅度极小地挥了挥。
    这就是她不可弃的凡心了。
    南颜顿时有些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寂明抬眸顺着南颜的目光看了一眼,凝视了嵇炀片刻,直至盯得后者开始不自在,他才悠悠改口道:“修行在心不在法,愁山梵海并无传宗接代之必要,凡事宜三思而后行。”
    南颜:“父亲,你刚刚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嵇炀慢悠悠穿过曼殊花海,自然而然地站到南颜身边,同她对视了一眼,方对寂明颔首一礼:“禅师,久疏问候。”
    寂明漆黑的瞳仁里映出这两个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神情平静地晾了对方十几息后,答道:“狱主多礼了,我已将佛道交托阿颜,往后普度众生,非吾肩上之任,再不必称我禅师。”
    “……”
    嵇炀何等聪明,马上察觉到寂明说的有两层意思,一是真的对南颜传道授业了,二是告诉他,想让南颜还俗,不可能。
    但是南颜一心向佛,忽承佛道大任,背后宛如浮现释迦光环,心情亢奋:“我定不负父亲所托!”
    此事着实不妥,他好不容易使尽手段,动摇南颜凡心至此,岂能让她佛心二度坚定。
    嵇炀斟酌再三,顺着寂明的话接道:“阿颜自入道以来,肩负救世大愿,筚路蓝缕,日夜不倦,嵇炀亦因一度入邪道而心性迷失,幸得阿颜度化,已悬崖勒马,今后相互扶持,前辈自可放心。”
    “我本以为黄泉三千丈,此生等不到一个熬得过万鬼劫的人,你能尚存理智,非全是度化之功,于你自身亦算是功德。”寂明前面说得好好的,转头就对南颜道,“阿颜,欲度黄泉,道阻且长。”
    南颜对此心中有结,闻言一脸凝重道:“我知晓。”
    寂明目光诚挚道:“实在渡化不得,还可以选择超度。”
    南颜:“……”
    寂明:“需要为父示范一下吗?”
    南颜:“???”
    嵇炀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对南颜道:“我同前辈有事商谈,你在此参习片刻,很快回来。”
    南颜还没反应过来,这两个人便忽然凭空消失了。
    “……哈?”
    ……
    黄泉川上游,原本漫天漂浮的阴祝被无形重力从天空扯下来,重重按在地上无助地尖啸着。
    “前辈,道家有语,道法自然,于前辈而言,人间□□已属憾恨,儿女因缘,又何必相扰?”
    霜白的长发落在眼角,寂明声音平淡道:“众生平等,寂明未曾阻拦,只不过阿颜问起,便传道授业解惑尔,红尘、空门,皆由她心证。”
    全天下的老丈人里,佛忏主永远是最难搞的那个。
    嵇炀不怕他七佛造业书伺候,怕的是他给南颜洗脑,从此一心向佛,不食人间烟火。若是如此,莫说他了,芸芸众生一点机会都没有。
    何况他也瞧见了,南颜现在怕是什么都听寂明的。
    “……还请前辈明示吧,前辈不放心,是因为我是道生天宗主的弟子?”
    寂明轻轻摇头,道:“是因为我不知这条黄泉路,你能走多久。那年……我从黄泉川畔救起你,彼时你虽受过一次阴祝吞噬,但三魂未散,我问你,可愿受我聚魂敛魄,入黄泉转世重生。”
    彼时他本是可以得救的,本是可以和这辈子一切失去的、仇恨着的一刀两断,他却没有答应,他请寂明将他投入黄泉川,承万鬼罪业,最终……奴役幽冥。
    “那时撑着你活下去的,分明是一腔仇恨。”寂明在这里太久了,眼中俱是通透,“只是含恨而生的厉鬼,决计无法撑过万鬼噬身……我只是没想到,你身上有同命锁。”
    同命锁,一切的相遇、一切的起因都源于同命锁。
    “赤帝南决云曾为妖后所创此术,可惜未得完成,妖后便已殒灭。”
    在赤帝的诸多传承中,同命锁看似是最不起眼、最乏人问津的,但却是这世上唯一一种,可逆转因果之法。
    寂明轻喃道:“她给你种下的,并不是为了保护女儿要奴役你性命的禁制,它是下在你心里的一份因果……你自己抓着不放手,同命锁永远无解。”
    嵇炀微微垂眸,道:“在秽谷时,我那师者差点杀了她。”
    “同命锁可代人一命,我可杀他,但若破不了赤帝妖心,最终死的只会是你,你可想好了?”
    “最好的指望,最坏的结果,我心中已有计量。”
    等到最后一朵曼殊花枯败,整个秽谷一声剧震,上方经年未变的禁制轰然崩毁,无数的光影在秽谷上方汇聚成一口擎天搫地的巨剑,八卦道纹为剑格,五行妙法为剑锋,而剑锋所指,正是寂明。
    “我欠你一个人情。”寂明知晓道生天的制裁来了,眉间未曾有半分变化,对嵇炀道,“且让我先还一些吧,有劳。”
    守狱人渡不尽黄泉,永世不得出,然,他即黄泉,他就是……应则唯算不到的变数。
    黄泉水逆流而上,同之前的投影不一样,嵇炀阖目间,乾坤间所有的幽冥恶鬼同时俯首。
    “妖、鬼、人……师者,终章将至了。”
    ……
    卯洲,愁山院。
    殷琊的影子在点着无数明灯的佛塔中穿梭,雪白的身影虽然十分扎眼,但偶尔飞掠而过的僧人却视而不见。
    越至塔顶,殷琊的动作越缓慢,好在他承宝气如来教养,愁山梵海算是他半个家,穿过最后一层禁制后,他身形一幻,融入最高层佛塔的一角阴影里,看着这间八角佛堂的正中央。
    一块巨大的红冰悬浮在佛堂正中央,八面佛灯蛛网般分布,照得整个佛堂明亮如昼,而红冰下方有一口井,正散发着鬼气,与外面的魂河隐隐呼应。
    “掌院师兄,南芳主魂魄有一半碎片流散于苦泉川中,再继续召唤下去,苦泉川封印恐怕将破。”
    宝气如来嘴角溢血,看上去气息奄奄,道:“南芳主三魂日久,浮屠塔是世上唯一可为她聚魂之所在,若此次聚魂不成,一来有负南颐所托,二来世上再无人可召回赤帝妖心。”
    一提到赤帝妖心,众高僧纵然修为精深,也不禁面露愠色:“应则唯已是修界第一人了,本就罕有人能与之对敌,若杀之不死,道生天祸患何日能终结!掌院师兄,我们拼尽全力也要为南芳主聚魂!”
    愁山梵海的高僧们把心一定,磅礴佛力朝着苦泉川井口一指,立时一片片带着黑气的魂魄碎片被徐徐带出。
    殷琊躲在角落里,眼睛一眯,道:“不对……”
    他察觉的瞬间,宝气如来忽然喝道:“何方妖孽,胆敢夺舍!”
    一声宛如来自炼狱的轻笑传出,那些本来安分的魂魄碎片蓦然爆开凝成一个人形鬼影,这鬼影右手化出一口剑,朝着封印苦泉川的井口一斩,刹那间整个浮屠塔巨震。
    一时间,佛灯摇晃,大片大片地熄灭,那鬼影瞬间钻入红冰之中,随后红冰碎裂,本该长眠的人徐徐睁开眼,苍白的皮肤上,眉心有一道魔纹蔓延开来。
    宝气如来首感压力,被她附身刹那的魔气一冲,暴退数丈,认出对方的来历。
    “你是……应则唯的心魔化影!”
    此魔得偿所愿后,面上露出极其满足的神色,轻点红唇,嘲弄地看着苦苦镇压苦泉川不断涌出的恶鬼的众僧,足尖一点正欲离开,却忽然撞在一个无形壁障上。
    “谁?”
    疑惑间,心魔女抬头望见上方一杆古拙的大旗猎猎悬浮,旗上威压,对她夺舍的这具空壳内的妖血形成了压制。
    下一刻,一头巨大的白狐从暗处冲出,长啸一声直接撞开宝气如来等人:“吃苦老头,再不放手!你们想死吗?!”
    连日镇压,众僧已然油尽灯枯,殷琊猛然出手,那苦泉川封印受到狱主召唤,竟尔直接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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