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霍然站起,拉一把程溏,“走了,快些赶路才是正事。”程溏跟在他身后,二人经过邻桌,贺徜似不经意动了动袖子,未叫任何人注意。直待他与程溏驰出百雀镇,那张姓大汉猝然攒住脖子,喉中发出模糊数声,双目圆瞪向后倒去。同桌之人惊叫跳起,随即一个个捂脖哑叫,竟在一瞬之间死个精光。

    从湖城行往萱州朱离山,日行千里尚需五天功夫。程溏与贺徜自是一路快马加鞭,但时候却不等人,随着江湖各派掌门偕弟子抵达朱离山,千言堂已然开堂迎客。

    二人赶了大半天路,暮时在一间饭馆歇脚。离萱州愈近,武林中人亦愈多。正如那日百雀镇上的酒家,一路行来各种议论不绝于耳。饭馆中间坐了一个山羊胡子的说书先生,一条巧舌说得眉飞色舞,周遭客人听得津津有味。

    程溏和贺徜并不去凑热闹,兀自坐在大棚一角。贺徜作邋遢书生打扮,程溏身形瘦小穿一身粗衣,旁人只道二人乃一对落魄主仆,自不会在意。程溏面无表情吸着面条,背对众人。贺徜吃东西极快,几筷子便将一碗面尽捞到肚中,打了个饱嗝,靠着棚柱斜眼看那厢一派热闹。他从牙缝中挑出一根菜叶,闲凉道:“千言堂才开张数天,竟已一波三折,倒叫人意外得很。哦哦,你听,他们说罢裘敛衣罗齐寅,现下提到凌云山庄伍敌了。”

    程溏捧起面碗喝汤,放下后才轻声道:“苍天有眼。”贺徜哼了一声,“狗屁,老天爷从不开眼!想不到纪雪庵这厮要紧关头人缘却不错,个个肯舍了羽毛为他出头,关老天什么事?”他口中所说,正是这几日千言堂中最引人议论的几桩事。七大门派列举纪雪庵三大罪状,本以为昔日大侠已百口莫辩,却终有人敢为其回护作证。

    罗齐寅与纪雪庵本不过萍水相逢,却意外在青浮山和纪程二人同生共死,结下一段奇缘。青浮山上,纪雪庵向被魅功所操纵的正道人士拔剑相向确是事实,旁人不知隐情,罗齐寅却比谁都明了其中无奈。当时常兴门门主常季风同祝珣等人一齐赶至青浮山,罗齐寅便曾将珍榴会种种据实相告,如今七大门派重算旧账,显然根本未将他的话放在眼里,抑或一早便作颠倒是非黑白的打算。罗齐寅虽自诩人微言轻,但纪雪庵和程溏于他有救命之恩,仍坚持上了朱离山,在千言堂众人面前字字肺腑,句句扪心。

    在他之后,自有裘敛衣与丰氏夫妇为罗齐寅佐证。虽然他们同纪雪庵乃多年老友,说出的话不那么可信,但苍木派和南香小筑的江湖地位却在罗星庄之上,便有不少交好的门派愿意相信他们的证言。一时间,千言堂上众说纷纭,谁也不肯信服了谁,那一两日乱成了一团。直至缄默许久的凌云山庄庄主伍敌请辞七大门派的审议长老,竟站到了纪雪庵一方。

    凌云山庄乃武林名门,伍敌身为庄主在江湖同道眼中自然德高望重、言语分量极重。他行走江湖数十年,遍交天下朋友,直至近年独生爱子伍朝飞初出茅庐,才慢慢退居山庄过起半个隐士的日子。这些天,齐聚千言堂的江湖众人不少早年均与伍敌有过交情,虽听闻他担任审议长老,却始终不曾现身。那一日,伍敌缓步走到千言堂大殿之外的广庭中,众人才惊愕发觉,从前意气风发老当益壮的伍敌容颜精神似有隔了重重岁月的沧桑。

    有人已听闻伍朝飞身死天颐山一事,有人却不知。但听伍敌慢慢道来,声音微哑,眼眶发红,嘴角的花白胡茬颤抖不止,才是真正的惊心动魄。众人只道他开口要说纪雪庵或伍朝飞,却听伍敌说起四十年前的一桩往事。

    四十年前,伍敌还是凌云山庄的少庄主,正值壮年的父亲受邀参加那一届武君大会,从此再未回来。伍敌年少,由族中叔伯扶持着为父亲立了一座衣冠冢。他提早戴起发冠,坐在七大门派家主掌门之中,背后站着两个叔叔,激烈争论着一些他还不大明白的话。无人理会他心中的悲痛惶恐,他也只记住众人一锤定音的结论——父亲和那些一去不回的武林同道是被武君和屏洲倪家所害,凌云山庄的独门功夫亦被他人所夺。

    仇恨的种子在少年伍敌的心里生根发芽,他渐渐长大,收回叔伯手中的权势,娶妻生子,凌云山庄在他的掌事之下比之父辈愈发壮大。武林太平,叫他几乎忘记那段伤痛,直到爱子反逆倔强,冠以母姓独闯江湖,才让伍敌惊觉自己老了。他想这孩子半生顺遂,活得无忧无虑,他不知道自己的祖父经历了什么,自己的父亲又是如何含恨发奋。伍敌将往事说与伍朝飞,记忆重现,枝叶模糊,竟叫他微微恍惚。伍朝飞却并未如他所愿,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誓言要翻寻真相,真正为祖父报仇。

    随后,他说起天颐山,叫他痛不欲生的那些日子。纪雪庵向众人言明武君大会和碧血书的实情,七大门派为彻底毁去秘密而对纪雪庵出手,伍朝飞不听他劝阻毅然背弃凌云山庄去救纪雪庵,他与那个使得一手凌云剑法的青阁中人同归于尽,纪雪庵扬手在众人面前将碧血书复本震得粉碎……饭馆众人只听说书人语带哀戚,缓缓道:“伍庄主最后说,老夫少年丧父,暮年丧子,正因如此,比任何人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一时间无人说话。程溏吃完最后一筷面,吸了吸鼻子。却听说书人神情一振,换了语气,继续神秘兮兮道:“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千言堂上倒少有人再理会沈荃和纪雪庵,纷纷要求七大门派说清楚四十年前武君大会和碧血书的事。伍庄主所言与先前裘掌门丰大侠等人的证词不谋而合,若纪雪庵果真负罪在身,于伍庄主岂非杀子之仇,他又如何会为纪雪庵说话?常兴门常门主和小峦山柳家主他们好不狼狈,一整天千言堂吵吵闹闹鸡犬不宁,直到入夜都没议出个结——”

    却有人突然打断他:“嘿,你消息太迟啦。昨夜无息老人已到了朱离山千言堂,准备亲自带徒弟回去哩!”说话的是一个刚迈入饭馆的客人,兴致勃勃闯入众人讨论。说书人面色一僵,讪讪道:“我正要讲到那里。”随即似要为挽回面子,无不嘲讽道:“伍庄主也好,无息老人也罢,都不过是人证而已。四十年前的事了,除非碧血书当真现身众人面前,不然又怎能说明他们所言便是真话?”

    贺徜扯着程溏的袖子,不耐催促道:“快点走了,旁观者无关紧要的胡言乱语罢了,有什么好听!”程溏却满面喜色道:“合霞山和朱离山那么近,先前无息老人不出面,我只道他为了避嫌不便插手此事,原来却不是。既然无息老人也来了,雪庵昭雪指日可待!”贺徜撇撇嘴道:“老一辈的武林泰斗才不似现下这些沽名钓誉之辈,唯一的徒弟出事,怎么可能缩在后头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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