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也没想到会在更衣时撞见他回来,为了掩饰窘境,心虚的岔开话题,“陛下召你进宫问了什么?”
    朱墨不答,却猱身上前,紧紧地搂着她。
    两个丫头早知趣的避出去。
    楚瑜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加之被丫头们看见这般亲密境况,益发觉得羞赧,忙用力敲打着朱墨肩背,“你这是做什么?”
    朱墨微微放松胳膊上的劲力,两眼直勾勾的看着她,“阿瑜,改日我带你去爬玉龙山好不好,你不是老早就想去那儿么?”
    楚瑜难得听到他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话,耳朵都有些酥麻了,忙轻咳了咳,掩饰住脸上的红晕,“玉龙山离城郊还有十几里,你哪来的空闲?”
    朱墨轻轻笑了,“不要紧,等休沐的时候,我带你去。”
    楚瑜虽不晓得他今日为何这样兴致高涨,但朱墨既然盛情相邀,楚瑜当然乐意从命,她含笑点了点头,“好。”
    第71章
    秋风初起时, 楚瑜跟在朱墨身后, 哼哧哼哧登上了玉龙山的山径。来之前有多兴致勃勃,来之后就有多畏首畏尾,楚瑜真后悔在家时没加紧锻炼,结果爬不上一半,她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隔不了几步,朱墨就得停下来等她歇一歇, 他忍不住好笑,“要不要我背你上去?”
    “多谢您的好意, 可是不用了。”楚瑜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她可没有这样娇弱,行动都得人背着抱着的地步。
    但脚底的酸乏是切实存在的, 楚瑜没有傻乎乎的穿绣花鞋,而是换上了小靴,但即便如此, 她也累得够呛, 想必到登上山顶, 她的两条腿一定抖的跟筛糠般, 站都站不稳了。
    她抹了把额上的汗, 向着前方问道:“还要多久啊?”
    朱墨掐指一算,“大约半个时辰足够了。”
    他说得轻巧, 楚瑜却忍不住咋舌, “这么久?”如此算来,岂非一个早晨都要消耗在登山这件小事上了。
    朱墨忍住笑意, “是你自己说要来的,不想想玉龙山有多么高。”
    楚瑜的确是有过憧憬,但憧憬跟现实是两码事,楚瑜若早知登山如此吃力,死也不会来受这份罪,留在家中享福不是更好?
    不过来既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还是得上去瞧一瞧山顶的风景,才知道值不值得。楚瑜于是又有几分庆幸,幸好她选在入秋了再来,不然碰上炎夏,不累死也得晒脱一层皮。
    登山是一件漫长而艰苦的行程,若不说些话,简直乏味到令人窒息的地步。楚瑜于是问道:“你是不是专程辞官好陪我?”
    楚瑜不是傻子,她打听清楚,便是休沐也没这般长的,何况那日她遇见钟垦,问起朱墨是否按时上朝,钟垦偏吞吞吐吐的,便叫楚瑜生出疑心来。
    朱墨停下脚步,眺望远处的群山,“我是辞了官,但不单是为你。”他顿了顿,“官场上倾轧不断,我实在有些腻味了。”
    但是这件事来的如此突然,楚瑜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想到那日朱墨入宫之后的诡异举动,她敏感的捕捉到一点真相的口子,“是不是先帝同你说了些什么?”
    景清帝并未在病榻旧捱,在那之后不久便驾鹤西去了,而太子萧放则顺利登位,坐上梦寐以求的王座。稀罕的是朱墨作为辅佐今上登基的大功臣,却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籍籍无名,连群臣都对他丧失兴趣。
    当然并非出自皇帝对他的打压,皇帝倒是有意提拔,是朱墨自己坚持辞的官。但是这就很叫人费解了,至少在楚瑜看来,朱墨并非甘心隐没之人。
    朱墨摩挲着崖边一棵苍劲的酸枣枝,手掌堪堪从那些尖利的倒刺上滑过,他凝声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你说,我听着。”楚瑜沉住气。
    其实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是文宗皇帝寻访齐鲁大地时造下的一段露水姻缘——古来痴心女子负心汉,这样的事还少么?只是不同于一般俗套的结束,女子并没有完全选择相信那男子的誓言,在那人苦等不至之后,她选择沉默的另嫁,将这段年少时的痴情埋藏心底。当然,她的命也实在不好,在那之后几年便郁郁而终了。
    “你果真是先帝所出么?”楚瑜忍不住问道。说也奇怪,按说对于这桩皇室秘闻,她理当是讳莫如深的,但是朱墨烧毁了圣旨,又辞去一切官职,便等于间接否定了这个身份,自然也无须太过避讳。
    “我是真的不知。”朱墨神情木然,“母亲去得太早,我甚至来不及细问。”
    “但即便如此,你也用不着一定烧毁圣旨呀,毕竟那是先帝的心意,我想先帝他老人家未必是想授予你多么高的官位,留下那道旨意,兴许只是为了保护你,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楚瑜提出自己的猜测。
    “不是我的,我不会争。”朱墨淡淡说道,“权势并不能施加保护,只会让我愈发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唯有狠心抛下一切,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全。”
    他捏了捏楚瑜手心,脸上多出几分温情,“况且,我也不愿你因我而受到牵累。”
    山间有微风吹过,让楚瑜脸上的红晕恰到好处的消退些许,显出苹果一般鲜嫩的粉色。她微微站定脚步,“你真的甘心做白衣卿相么?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却一朝舍弃,会不会太不值了些?”
    楚瑜语气里有轻微的烦恼,要是朱墨因顾虑她的缘故才不敢冒进,那楚瑜便觉得自己成了他仕途上的绊脚石,简直和罪人一般了。
    朱墨揉了揉她的头发,宠溺的说道:“有你,我于愿足矣。”
    这人真是越来越肉麻了!楚瑜跺一跺脚,用手指按住纷飞的发丝,嗔道:“在山上你怎么还敢动手动脚的?”
    “就是因为山间无人,我才能恣意妄为呀,傻姑娘!”朱墨瞥了她一眼,伸手在她额间轻轻弹了一记。
    楚瑜顶看不得这种孩子气的行为,尤其他把自己也当成了孩子,两人少不得拌起嘴来——结果当然以楚瑜偃旗息鼓作为收梢,她口齿远不及朱墨,气力更是如此,即便两人对骂上一个时辰,楚瑜相信占上风的也会是他。
    如此吵吵闹闹的,气氛倒是松快了不少。好不容易登上山顶,已是日中时分,虽是艳阳高挂,好处是身在山巅并不觉热。
    朱墨指了指不远处一间青翠的竹屋,“我们过去那里喝点茶,歇一歇。”
    楚瑜不禁咦道:“这里还有人家么?”
    可真是奇了,莫非还有人在此地长住?
    朱墨笑而不语。
    到了近前,楚瑜越发惊叹于这屋子的精巧,整栋屋舍竟全然由青竹编结而成,外表苍翠欲滴,踩上去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跟弹弦子似的。
    要不是怕把竹枝踩坏了,楚瑜真想用力蹦上几蹦,她两眼亮晶晶的看着朱墨,“你怎么发现这地方的?”
    “你说呢?”朱墨微微笑着,“这屋子就是我造的。”
    这下楚瑜可谓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人究竟还有什么不会的?不过,朱墨肯在这高高的山顶造一间小屋,断然不会久久空置,偶尔还是得来应个景。
    不知道里头还有多少秘密,楚瑜眼珠子转了转,趁朱墨没注意,脚底生烟就向里屋溜去,推门一瞧,她不由愣住了。
    里头俨然便是一间卧房,床铺整洁,剑囊、书案、花几等排列的整整齐齐。但最叫楚瑜诧异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四壁上垂落挂着的卷轴,里头的人物与她模糊还有几分相像。
    朱墨一脸窘迫的将那些卷轴收起,解释道:“这是……我从前闲暇时候的画作,登不得大雅之堂。”
    他若不急着解释,楚瑜反而不会往歪处想,他这样忙于掩饰,楚瑜却不得不多心了。她板着脸伸手出去:“拿来。”
    朱墨不得已,将手心握着的一幅画卷交给她,却小心翼翼的觑着她的脸色,似乎生怕她翻脸似的。
    楚瑜摊开一瞧,却不禁愣住了,若说方才那些卷轴只是有些相似,那么手里的这一副,画的无疑正是她自己,只是这画上的女子顶多只有十三四岁,比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还要小些,难道朱墨在那之前就留意到她不成?
    楚瑜投去疑问的一瞥,朱墨只得尴尬的笑了两声,“练笔、练笔而已。”
    这人的技艺倒是不错,把她还画年轻了。豆蔻梢头二月初,娉娉袅袅十三余。楚瑜不禁怀念起自己青春年少时的光景,心态颇为慨然——当然她现在仍很年轻。
    似乎为了掩饰秘密暴露后的窘态,朱墨殷勤说道:“渴了吧,我给你泡点茶。”
    竹厅内的铜壶中就置有晾干后的铁观音,注以滚水,放置片刻,便闻茶香清冽,青中略带褐的厚叶在白水里载浮载沉,端然生出妙趣。
    楚瑜才抿了一口,便觉与市面上售卖的大不相同,口味更加清淡醇美。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带两三斤回去。
    朱墨笑道:“这有何难,你要是想,用麻袋装都可以,多得是呢!”
    楚瑜怪异的盯着他。
    朱墨见她不信,懒得多费唇舌,径自挽着她的手出门来,不知怎的七绕八绕便到了山岭的西面,只见眼前赫然是一片浩荡恢弘的茶园,团团如翠盖,晚霞映照其上,流光溢彩,便是神仙的住处也不过如此。
    楚瑜的嘴张大的都合不拢了,“这些都是你种的?”
    朱墨点点头,脸上颇有得色。
    这一片茶园少说也有数亩,且是这样名贵的异种,每年四时采摘,不知能挣多少银子,怪道他一点也不怕辞官呢,光是这点茶叶的出息就够他下半辈子吃穿不尽的了。
    不晓得他还有多少秘密是旁人所不知的。
    楚瑜这念头才一闪过,朱墨便发觉了,掐了掐她的脸,得意洋洋说道:“别小瞧你的夫君,我即便断了手也断了脚,也还养得起你。”
    “别说不吉利的话!”楚瑜忙去捂他的嘴。不晓得怎么回事,近来她越发注意这些神神叨叨的忌讳,或许是因为迟迟没有孩子,总盼着神佛能大发慈悲降临一个。
    两人沿着山坡找了张草坪坐下,绿锦如地毯一般,卧上去非常舒服。并且一抬头便是霞光万丈,尤觉瑰丽动人。世人总说日出震撼,其实日落又何尝不美好?至少这样清净自在的时光是有些人穷尽一生也求不来的。
    楚瑜将胳臂抵在额上,忽的轻声问道:“朱墨,你是不是很早就见过我?”
    尽管朱墨极力掩饰,但是在竹屋中的匆匆一瞥,楚瑜还是敏感发觉,画上的那些人物不是别人,正巧是她——无他,楚瑜自己的神态还是能够分辨得出来的。
    朱墨迟疑了一下,似乎考虑要不要撒谎,最终还是诚实的应道:“是。”
    楚瑜闭了闭眼,声调平淡得似山间流水,“最早是什么时候?”
    朱墨下意识的转向左侧,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望见楚瑜的侧影,小巧挺直的鼻子,略带弧度的嘴唇,使她看上去颇显稚气。
    这一点倒是和孩提时分毫未变。
    朱墨不禁露出微笑,他想起自己刚刚随一群胡商混入京城的时候,已经饿了两天两夜,还不曾吃东西,不得已,只有靠乞讨为生。可是京城的乞丐也是一种职业,他争地盘争不过旁人,偶尔得到一个两个铜子,也被他们悉数抢去——饿久了的小孩子毕竟气力不如,如何斗得过他们?
    正在朱墨以为自己会奄奄一息昏死在街头时,一座富丽堂皇的马车从他眼前驶过,里头是一个容颜可亲的官家小姐与她的仆妇伴当们。女孩子扯了扯仆妇的衣裳,说道:“我们给他一个馒头。”
    这女孩子虽然小,说的话却很有分量,于是仆妇们解开包袱,女孩子亲手拿了一个馒头递给他,脆生生的道:“慢点吃,别噎着。”
    朱墨陡然间觉得十分羞惭,他是这样污脏不堪,对方却是那样干净俊美。对生的渴望迫使他腆着脸接下这份施舍,他一口咬下去,“嘎嘣”一声,在馒头的裂纹里发现了一枚金叶子。
    馒头并不是包子,做馒头的师傅也不可能包进这样贵重的馅料。朱墨愕然抬头,那女孩子坐在车厢后座,透过车窗灵巧的朝他眨了眨眼,继而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她用细微且贴心的举动维护了一个小乞丐的尊严,或许这份温情并非只对于他,但却足以使朱墨铭感五内,牢记于心。
    楚瑜听他说完这个故事,却是满面羞惭,那么久的事情,她自己都快不记得了。况且她隐约觉得幼时的国公府比现在阔气许多,那时候没人把钱当钱的,楚瑜自小受到的教育更使她不在意钱的价值,没想到却是一饭之恩为始,百岁之好合终。
    朱墨牢牢抓着她的手,正色道:“阿瑜,或许你不一定相信,但我的确是自那时起,便决定娶你为妻,相依相守,永不辜负。”
    楚瑜蓦地想起楚珝对她说过的那番话,抱怨花灯节上朱墨看中的是楚瑜而不是她,如今瞧来,岂止是因为花灯节,从一开始楚珝便输了,亏她还振振有词,以为自己受了多大的冤屈般。
    朱墨没想到这样情意绵绵的时刻,她却舍得破坏气氛,不由得瞪圆了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楚瑜忙摆了摆手,弯起的嘴角也用力捺下去。逝者已矣,她当然也不必再和死人较真了。
    落日已经西沉,楚瑜觉得肚子咕咕叫起来,遂撞了撞朱墨的胳膊肘,“咱们是不是该用晚膳了?”
    又委屈巴巴的看着朱墨,“我不爱吃干粮。”冷冰冰的跟块硬疙瘩般。
    朱墨二话不说站起身来,拍了拍衣上的灰,拉起她的手便向前走去。
    “你会做饭?”楚瑜狐疑的道,可别赖在她头上罢?她现在可是累得一点都不想动弹了。
    “不会。”朱墨很干脆的回道,“但是有人会,你随我来便是。”
    两人下到山腰,原来此地另有一户人家,且炊烟袅袅,正到了开饭的时候。一个妇人正在炊饭,另一个年长男子则细致的将坛中的清酒通过漏斗倾泻到一只竹杯中。
    朱墨一进门便朗声道:“乔老头,我又来叨扰您了。”
    姓乔的老人忙转过身来,擦了擦手赶着来见礼,朱墨介绍道:“这位是帮我看守茶园的乔老头,别看他年纪大,精神头倒还足得很,要不怎么在这山里待下去的。”
    楚瑜可不能学着他粗声大气的,很客气的唤了声“老伯”,就看向厨房里:里头香气袅绕,把人的馋虫都快勾上来了。
    没多一会儿,乔老头的妻子耿氏也从里头出来,见了楚瑜,照样的问了好,又将整治好的菜蔬一样样摆出来,有山林中打落的竹鸡,烤好了撕成方便啃食的小块;亦有溪流中网到的鲜鱼,熬制了鱼汤,汤色纯白,浓鲜可口。此外,还有野菌蕨菜等等,皆是清淡味美,颇显山中野趣。
    耿大娘很是热情的招呼大伙儿开饭,众人也就不必拘礼。独楚瑜闻见那烟笋炒腊肉的气味,不知怎的胃里泛起一阵恶心,竟扶着桌子干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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