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骏还未出口的话一下子卡在了那里,半晌后道:“臣明白了。”
    “下去吧。”
    “是。”
    等他走后,萧叡舒展了一下因为长时间批阅奏章而有些僵硬的身体,视线无意中瞥到案边摆放着的一盘冰镇葡萄。
    他的手指在脖颈处轻轻摩挲了数下,吩咐宫人:“把这葡萄端下去。”
    ……
    未央宫外,陆劭看见自己的父亲走出来,迎了上去。
    陆骏边走边道:“找几名御史向陛下进言,就说天气炎热,请陛下以社稷为重,无需亲自为先帝送葬,保重身体以备不虞。”
    陆劭惊讶地道:“这是父亲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照做就是了,问这么多做什么?”
    “是。”陆劭想了想,又问,“大司马病重,陛下心中可有继任的人选?”
    中军大将军萧则与陆骏一样,都是托孤重臣,又执掌兵权,在魏帝死后升任大司马。如今病重,朝中觊觎他那个位置的人不在少数。
    陆骏咳了一声,看着他道:“陛下心思岂是我等可以揣测的?”
    没再说话,径自向宫外走去。
    ……
    制书早已经发了下去,礼部官员接旨承制,很快定好了即位和立后的吉日。
    在正式的大典前,萧叡亲自去了太庙祭告。第二日,仍旧身着冕服,车驾出宫,御太华殿升朝。
    在宫阶下,随着奏乐声渐响,皇后的仪驾和卤簿在礼官的引导下款款而至。阿妧从车驾上下来。
    萧叡看见她穿着皇后的仪服,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一步步地向他走来,头上的衔宝缀珠鸾凤钗随她脚步轻轻晃动。身上庄严厚重的衣裙丝毫没有压倒她,反而将她映衬得更加雍容,像是一朵盛开在巍巍宫廷中的宝相花,举手投足间都是盛光照人的意味。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大魏初立的时候,萧谡将他的母亲从邺城接到洛阳,也曾这样珍而重之地立她为后。然而他还是杀了她,只是因为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言。
    阿妧姿态端庄地走到宫阶下,微微仰起头来,露出莹白如月的一张脸,眉眼弯弯地看着自己的夫君。
    萧叡对上她的视线,心里面一下子变得很柔软,伸手牵住了她,两个人慢慢地步上宫殿。走到最高处,转身并肩,两侧的玉阶上跪满了百官,皆躬身下拜,山呼万岁。
    而后文武宣制,昭告天下,至此礼成。
    一个大典下来,两个人都累得不行。阿妧卸下了礼服和妆容,只穿着家常的襦裙,长发披散着,整个人懒洋洋地窝在萧叡的怀里。
    萧叡抱着她,起先是有点累,心里却很温暖踏实,只觉得两个人就这样静静依靠着就很好。而后他低头嗅了嗅她的头发,手臂微微收紧,又往下亲吻她的耳垂,不知不觉地就把她压在了身下。
    她也很喜欢他的亲近,抬手抱着他的背,手指摸到那几处鞭痕,有些心疼地轻轻摩挲着,无意识间的迎合令他更加兴奋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妧觉得自己快要被他弄死了,整个人疲累至极,任由他紧紧地抱着自己。长长的发贴着汗湿的脊背,而后被他用手拨开,滚烫而火热的嘴唇从她后颈处一直向下亲吻,激起一阵酥麻感。
    阿妧的声音有点哑,稍稍侧转头,眼睛里水滟滟的,软声道:“不要了……我好累……”
    萧叡吻住她的嘴唇,另一手在她胸前抚弄,边亲边道:“一会儿就好……”同时加快了速度,再次释放在她身体里。
    事毕清洗,时间已经很晚了,萧叡抱着她静静躺在榻上。正是将睡未睡的时候,阿妧忽然道:“我想去看看她。”
    萧叡睁开眼,转头对上她的视线。
    阿妧目光中带着祈求,轻声道:“可以吗?”
    萧叡点了点头。
    ……
    姜后已经被关了整整一个月。
    放出去的消息都说太后因为思念先帝而病倒,但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她是被囚禁在了自己的宫殿中。
    姜后起先并不很慌,她是大魏名正言顺的太后,萧叡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他若真敢,这悠悠众口和千秋史笔都不会放过他。
    然而萧叡把她囚禁了起来,隔绝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在她试图向外面传递消息、把萧叡所做的一切告诉朝臣,但却始终没有回音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完完全全地处于劣势之中的。
    她一天比一天焦虑,满心的惶恐甚至比当初萧谡把她打进冷宫还要来得强烈,这种焦虑和对死亡的惶恐几乎要压垮了她。
    以至于在殿门打开的时候,久违的阳光照进来,她的眼前甚至有片刻的晕眩。
    一个人影从阳光中走进来,姜后眯了眯眼,隐约看见纁红刺绣的曳地深衣,裙摆拂动时微露鞋面,大袖垂膝。那人双手交握于身前,一头青丝绾成凌云髻,斜插双鸾金步摇,正慢慢地向她走来。
    阳光太过强烈,她没能立刻看清那个人的脸,但那装扮、那姿态,还有那款款走来的样子——
    “啊!”姜后忽然惊叫了一声。
    她抱着头,猛地在榻上后缩了几步,像是被什么彻底压垮,神色疯癫地道:“别过来!别过来!你不是死了吗?!”
    阿妧停住了脚步,静静看着她,半晌后才道:“……姑姑。”
    姜后也已经看清了来人是谁。
    她慢慢放下了双手,将自己因为恐惧而缩着的脊背挺直,敛去面上的慌乱。仿佛只是一瞬间,她便从先前那个神情疯癫的妇人又变成了端庄优雅的姜皇后。
    “你来了。”她打量着阿妧,片刻后点了点头,“这身很适合你,很漂亮。姑姑被关在这里已经一个月了,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看样子萧叡已经立你为皇后了。”
    阿妧没有说话。
    “为什么要骗姑姑呢?”姜后道,“我们姑侄俩不是应该一条心的吗?你千里迢迢地来到洛阳,是姑姑养着你、疼爱你,你都忘了吗?”
    “你难道不应该养着我、疼爱我吗?还是说你只负责把我生下来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阿妧掐紧了袖子里的手,看着她道,“从我入宫的第一天起你不是就已经确定了我的身份吗,母亲?”
    “你怎么会……”姜后的眼睛里流露出震惊,旋即又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是,你是我在进宫之前生下来的孩子。但我也是没有办法,姑……母亲这样的身份怎么能与你相认?我将你托付给兄长,也是希望你能有一个好的生活,母亲给不了的你舅父舅母都能给你。后来你进宫,母亲不也是冒着风险将你留下,又有哪一点亏待你了……”
    “别再骗我了!”阿妧受不了地大喝一声,“你把我送到姜家不过是怕我妨碍了你的前程,十几年来你问起过我一句吗?是我犯贱,明知道你不想认我还非要来找你,你对我好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用我牵制表哥,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吗?若真有过,怎么会在察觉到我有可能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逼我出宫?我唯一该感谢的就是你没有在我一出生的时候就掐死我,否则我现在也没法站在你面前吧?”
    姜后精致的假面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过往的十八年浮光掠影一般在脑海中闪现,最终定格为一个画面。她又将自己缩起来,困兽一般奔溃大喊:“我能怎么办啊!陛下要是知道我这个皇后不贞,他会杀了我的!会杀了我的!!他连甄皇后都杀了,你不明白……”
    她甚至抱着头低泣起来,与刚才的从容端庄判若两人。
    阿妧的心中是难以言喻的酸涩,她上前道:“如果不是你从中挑拨,诬陷甄皇后,先帝怎么会冲动之下鸩杀了她?你到底是怕先帝会怪罪你不贞,还是怕他知道你是害死甄皇后的凶手?”
    “你以为他不知道吗?”姜后抬起头来,眼睛注视着阿妧,目光中杂揉着咬牙切齿的悲伤和恨意,“他留着我只是因为甄氏死了,不在了。他得不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就把我揉捏成甄氏的样子,要我照着她的样子活。他……他是个疯子!他死了就不管我了,把我扔在这个鬼地方,任由甄氏的儿子欺凌我!”
    她压抑得太久了,一大段话倒水一样地从她嘴里流出来。
    “妧儿,我的乖女儿……”姜后忽然一脚从榻上迈下来,双手钳住她的胳膊,“你行行好,去求求萧叡吧,母亲不想死……”她不停地摇晃她,“你不会看着母亲死的,对不对,对不对……”
    阿妧看着她满是哀求的眼睛和苍白得失了血色的脸颊,心里又痛又恨。她怎么求,萧叡的母亲死得那样惨,他怎么会放过害死他母亲的仇人?然而真要她看着姜后被逼上绝路吗?
    姜后见她沉默,脸色更是苍白得像是死灰一般,猛地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恨声道:“这就是我生的好女儿?竟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生身母亲去死?”
    阿妧挣扎推她,姜后被激得怒气更甚,咬牙切齿道:“当年我能杀了你那死鬼父亲,现在也能杀了你……”
    话未说完,一道人影突然冲过来,猛地抬脚把姜后踹开,同时抬手抱住了阿妧。
    女孩的身子不停地发抖,目光在一瞬间变得空茫,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没事,别怕……”萧叡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抚摸她的头发和腰背,却还是强令她看着姜后现在疯癫的样子,边亲她边道,“看到了吗,她根本就不爱你,这世上有资格说爱你的只有我一个。”他在她耳边重复,像是下一个咒语,“妧妧,只有我……”
    阿妧看见眼前的姜后突然变成了厉鬼的模样,向她扑过来。她身子一颤,随即无力地倒在了萧叡的怀里。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宫殿里,阿妧头脑昏昏沉沉的。萧叡抱着她,与她额头相抵,轻声道:“没事了。”
    阿妧的眼泪倏地落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样?”她很想再问问姜后,可是又怕见到她,心里有太多话想说,只好抓着萧叡的手臂道,“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听到舅父说我的母亲是大魏的皇后,心里有多高兴。太守府的日子太难熬,我天天盼着她来接我,就这么盼了七八年……”
    她边说边哭,想要止住眼泪,可是止不住,泪水大颗大颗地从脸颊滚落。
    萧叡从来没看她哭得这样伤心,像个孩子似的,心里也酸得不得了,叹了口气道:“以后有我陪着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咱们忘了她,啊?”
    “我还以为……还以为她是真的对我好,刚进宫的时候我是真的高兴,我不是没娘的孩子了……”她在萧叡的怀里哀哭道,“我发誓要好好孝顺她,所以从来都不理会宫里的传言,她让我跟你好,我就去了……后来猜到她是害死你母亲的凶手,我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可是我没想到、没想到她要杀我……”
    她说不下去,只是无声地落泪,后来抓着他的衣襟轻轻抽泣,脸埋在他的胸口。抽泣声越来越控制不住,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哭。
    萧叡搂着她,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等她哭得累了,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他也没有走开,而是低头替她擦去满脸的泪水。亲了亲她的额头,仍旧抱着她,仿佛能抱到地老天荒。
    她没有睡多久,半个时辰后又再醒来了。也没有哭,眼睛里有点茫然,许久之后才又有了焦距。
    萧叡道:“我把叶绯儿杀了。”
    阿妧的声音哭得哑了,一张口嗓子还有些痛:“为什么,她不是你的人吗?”
    “不是,她接近我是为了姜氏。假装向我投诚,其实只是想要套出我的动向。她以为在自己在萧权那边无往不利,就以为我也会上她的当。”
    阿妧不明白,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萧叡亲了亲她还有些红肿的眼皮,轻声道:“还记得那个铃铛吗?我后来让人查过了,那天的失火根本不是意外,而是那个铃铛故意为之,指使她的人就是叶绯儿。”
    话到这里,阿妧已经听懂了。叶绯儿对她哪来那么大的仇恨,不说是被姜后指派,最起码姜后也是知情的。
    她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
    其实萧叡查到的远远不止这些,包括后来的投毒也是姜后的手笔。原因也很简单,她以为萧叡去找阿妧是因为发现了她的秘密,想要用阿妧的身世来威胁她,所以抢先下手。
    但她却从未想过,她之所以仅凭流言和诬陷就能置甄后于死地,不过是恰好击中了魏帝爱而不得的死穴以及病态的占有欲而已。然而魏帝从未爱过她,又怎会在意她是不是跟别人生过孩子,还是说她当替身当久了,就真的把自己当成是甄后了?
    萧叡没再多说什么,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足够把姜氏这个隔阂从两人的心中消除掉。
    姜氏抛弃她,利用她,甚至还想抹杀她,而萧叡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爱她,陪伴她,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她知道该选谁。
    ……
    姜后明面上还“病”着,实则已经被关到了地牢中。
    长乐公主在驸马等人的陪伴下来到地牢的时候,恰是姜后被关在这里的第十日。
    萧道徽的目光在地牢中扫视一遍,试图找出这里与七年前的那个驿站的相似之处。除了都是一样的简陋,倒也没什么相像的地方,但这并不影响故事的结局。
    宫人提着灯在前,照亮了脚下阴森昏暗的青石板路。公主曳地的长裙扫过石阶,发出窸窣的声响。
    牢头把门打开,随即躬身退了出去。
    萧道徽款步入内,见姜后狼狈地缩在一丛茅草上,只着一身单衣,鬓发散乱,见到来人也没有什么反应,只顾自己呓语。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失了兴致,微微转头向身后的陆延示意:“杀了她。”
    驸马招手,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持着一条白绫上前,一手把姜后拎过来,白绫套上她的脖子,随即各执一边开始用力。
    陆延走到萧道徽身后,抬手遮住她的视线:“别看。”
    被白绫绞住的姜后终于意识到了危险,本能地开始挣扎,双手用力地向内侍身上抓去,喉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脸上的表情狰狞至极,连眼珠都开始往外凸。
    萧道徽将陆延的手拿下来,目光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姜后。看着她呼喊,看着她挣扎,直到再也挣扎不动,也喊不出声。脖子被绞断,双手无力地垂下,白绫松开,整个人向后倒去,如断线的风筝坠地。
    她接过侍女递上来的东西,走上前去,蹲在已经死去的姜后面前,捏住她的下巴令她张开嘴,随即把手里的粗槺塞到她口中。又抬手拨了拨她的长发,直到覆盖住整个面颊,才满意地站起身,微微偏头打量她。
    “这样才是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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