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客人有何要事?”
    来人是个五短身材的男子,一身的短小精悍中唯有一双眼睛铜铃一般瞪得硕大,显得他分外精神奕奕。
    “我是春林堂的齐鸣,听闻李先生才高过人,年纪轻轻就办起了学堂,所以特地来恭贺恭贺。”
    吴议听得“春林堂”三字,心中遽然一动:“不知春林堂的沈大夫如今可还健在?”
    齐鸣不由一愣,没想到这位京城来的李先生竟然还认识春林堂的旧主人,心中那股子敌意倒顿时削减了三分:“沈大夫已在年前去世了,敢问先生和沈大夫有什么渊源?”
    昔年吴绩的嫡妻江氏冤屈吴议以砒霜害人,就是这位沈大夫仗义执言,讲出了孙思邈用砒霜医治血症的先例,才给了吴议一条生路。这些年来,吴议虽已见识过许多名流圣手,但对这位医德仁心的老先生仍独存了一份尊敬之心。
    没想到沈先生竟已作古,吴议也唯有叹息一声:“沈先生对我曾有救命之恩,而我却没有报恩的时候了。”
    齐鸣看他神色黯然,倒不像虚情假意,心中也就暗生了三分好感。
    但今天来的任务他还没有忘记,于是清了清喉咙,道:“先生此话差矣,如今春林堂正有遇到一桩难治的病,想要先生伸出援手。”
    闻言,吴议先是一愣,旋即便有了分寸。
    春林堂是袁州城的老字号,屹立数十年而不倒,其中自然不乏隐藏在民间的圣手高人。
    若说这位春林堂的大夫是来求援的,倒不如说是来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个下马威的。
    ——敢在人家的地头上开辟一番新天地,自然就要拿出真金白银的本事给别人瞧一瞧,否则,便不能服众。
    李璟悄悄牵了牵吴议的袖子,示意他不到必要时不用强出头,一切他皆可解决。
    吴议却只是悄悄跟他摇了摇手指头,此事他自有分寸,若不能以才屈人,那以后鸿鹄书院在袁州城,也绝无立足之地了。
    师徒两无声地交流一番,终究是徒弟拗不过师父。
    吴议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那么,就请齐先生带路吧。”
    ——
    三人一路匆匆而行,很快就到了春林堂。
    在路上,齐鸣便简单地和吴议描述了一下病人的情况。
    原来患者是个三岁大的小姑娘,因连日高烧才请了春林堂的大夫去看病,因是换季之届,本就易染伤寒,齐鸣也未放在心上,只开了一剂小柴胡汤以驱寒散热。
    却没想到五日下去,孩子的病情不仅没有丝毫缓解,反而更加严重,一直高烧不退,用尽了各种退热的方子都无济于事,这才让春林堂的人慌了神。
    偏巧这时候听到吴议要开医科私塾的消息,春林堂的人便动了心,要让这位年纪轻轻就敢执鞭论教的青年来一试高低。
    一听到五天这个关键的时间点,吴议心中已暗暗有了三分的把握,等到了春林堂中,便远远瞧见一枚半人高的小小女童,正焉巴巴地躺在病榻上,额上缠着一圈退热的冰片,眼圈红得兔子一般,整个人看上去可爱又可怜。
    吴议一眼便瞧出这女童的病症所在,但面上仍旧和风细雨一般不露声色:“想必这一位,就是先生所说的病童了吧?”
    齐鸣点点头:“正是。”
    吴议凑了过去,朝那女童微微一笑:“毛毛,你不要怕,伸出舌头给哥哥看一看好不好?”
    那女童也很是乖巧,老老实实地伸出舌头。
    吴议一见,果然如杨梅一般充血红肿,又轻轻翻动了她的手足,见其四肢都略有些红肿,心中已经断定了自己的诊断。
    这是典型的川崎病。
    只是这种直到二十世纪才被命名的疾病,在中医之中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名字,而只能被笼统地归为温病学的范畴之类。
    而此时的温病学还被归为伤寒的范畴之内,唐朝的中医们对其的认识实际上还停留在“冬伤于寒,春必病温”的层次上,还远没有总结出一个完善的温病学体系。
    也难怪遇到这样的病症,他们就就束手无策了。对于守旧的中医而言,《黄帝内经》就是杏林的圣旨,绝不容许后来者有违背的余地。
    吴议不由在心中低叹一句,若黄帝知道自己辛苦著作反而成了一道难以跨过的大山,不知会是喜是忧。
    齐鸣见他半响不语,以为他也无计可施,心中遗憾之际,不免也有些放松下来,想来春林堂的大夫都无药可治的病症,并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能轻轻松松解决的。
    却没料耳畔传来温吞水般平稳的声音:“此非普通的伤寒,而是温病。”
    齐鸣眉梢一挑,倒被他的话挑起不少的兴味:“温病?”
    吴议接过李璟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才悠悠道来:“此病的病邪为温邪,而非寒邪,所以你们用驱寒散热的药剂,自然是没有用的。”
    齐鸣心下一动,脱口道:“病邪何出?”
    吴议笑道:“此病的病邪伏少阴出于少阳。”
    “何解?”
    “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才导致出现高热不退的症状。而卫有邪阻,营有热逼,会使血液瘀于肤表的细小血络之中而形成丘疹。齐大夫要是不信,大可以亲自看一看以验明。”
    说着,撩开女童的裤脚给齐鸣一瞧,果然上面已经密密生出许多浅红色的丘疹。
    齐鸣一开始还半信半疑,直到吴议对答如流,并且准确地预估出病人的症状,才算是真正心悦诚服。
    于是出口的语气也客气了很多:“照先生看,此儿须用什么方剂好?”
    李璟早已打开了药箱子,取出笔墨纸砚,端在吴议面前。
    堂堂郡王爷,居然肯在这位李先生面前如此伏低做小,看来这人的本事还真不小,齐鸣在心中暗道。
    吴议却习惯了和李璟师徒相处,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冥思片刻,便挥笔写下一个方子,便递给了齐鸣。
    齐鸣低头一瞧,原来是清瘟败毒饮合消瘰丸的方剂,他也不是个笨人,自然一点就透,不由大叹一声:“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旋即才朝吴议深深一揖:“先生果然名不虚传,若以后有鸿鹄书院有春林堂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先生千万不吝开口。”
    这话是承认他吴议的本事,也认可了鸿鹄书院了。
    有了这家百年老店的鼎力支持,以后也就不愁收不到学生了。
    吴议这才卸下心头的重负,化作一个真挚的笑容:“我也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正巧遇上以前在别处见过的病,以后还有请教的时候,也请春林堂不吝赐教。”
    齐鸣见他医术过人,为人又谦和有礼,这才算明白了为何此人年纪轻轻,就有把握执掌一家书院。
    听闻此人从京师而来,莫非是太常寺所出的太医?
    不等他思索完吴议的身份,师徒二人早已客客气气地告辞离去,徒留他一个人捏着吴议留下的药方,在斜阳余晖中苦苦冥思。
    ——
    等二人离开了春林堂,回到鸿鹄书院,天色已经暗如黑幕,点点寒星遥遥缀在天顶,仿佛一双双森寒的眼睛,睥睨着人间冷暖。
    夏风穿庭而过,摇动庭中槐树簌簌有声,星辉从重重叠叠的叶中筛下,落在庭中,如一地璀璨的宝石,熠熠生辉。
    吴议和李璟并肩坐在石阶之上,望着遥不可及的浩瀚星河,仿佛整个人的心胸也跟着开阔起来。
    “师父。”李璟却深深望着吴议的侧颜,从他的眸子中看到璀璨星河,却觉得比天上的星空更加动人。
    “怎么了?”吴议侧过头来,睫上还落着点点星光,扑闪迷离。
    李璟忍住扑上去亲吻一口的冲动,郑重道:“明天我就要离开袁州了。”
    吴议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璟儿要游离四方,自然不能囿于四四方方的一块袁州城中。
    于是不由衔了一抹柔和的笑意:“嗯。”
    “你会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少年的声音微带颤抖,仿佛还是那个幼小又倔强的孩童,撞得头破血流也要见到自己。
    那时候,又何曾想到二人之间会纠缠至此?
    “会。”吴议道,“我们一定还会再相见的。”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分离,都一定会迎来重逢。
    直到天涯海角,白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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