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内侍,传三公九卿入宫,朕有旨意要当众宣读。”刘钧抬头道,“还有宗室,请宣王和豫王一同进宫。”
    “诺。”高公公满眼热泪,低下头用袖子去擦,应了声,转身去传旨。
    “瑶光,朕去了之后,一切担子都将压在你身上了。”刘钧抬手,抚过她的脸,指尖全是眷恋,“你是个妻子,也一定会是个好母亲,咱们的儿子就全靠你辅佐了。”
    瑶光闭眼,满面泪水。
    “朕走了之后,你不准时时挂念朕,偶尔想想就罢了,听见了吗?”
    瑶光的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胸口更是:“陛下,你就这样抛下我们母子了吗?”
    “没办法啊,人不能胜天,纵然朕想跟你长厢厮守,也没这个命了。”刘钧叹气,抚过她的眉眼,“可朕的瑶光还是这么好看,跟新婚之夜一样好看,是朕没福气。”
    此时,小石榴从建章宫抱来了小皇子。
    “再让朕看看咱们的儿子。”刘钧招手,小石榴抱着小皇子上前。
    瑶光撇过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一丝哭声飘出喉咙。
    “立儿,父皇不能陪你长大了,以后你要多听你母后的话,知道吗?”刘钧的手在红被上摩擦了数下,全是对幼子的不舍和留恋,“你要是气着你母后了,朕就算是投胎转世了也要跑来你梦里揍你一顿的,你可明白?”
    小皇子咿咿呀呀,不谙世事,完全不懂此番离别的意义。
    瑶光背过身去,咬着手背,痛彻心扉。
    ……
    半个时辰后,从各府赶来的臣子们跪在龙床面前。
    “朕时日无多,今日急召各位便是想安排身后之事。”
    臣子们以头磕地齐呼:“陛下——”。
    刘钧被瑶光扶了起来,靠坐在软枕上,看着这一屋子的臣子,道:“朕已写好了立太子的诏书,请各位做个见证。”一抬手,示意高公公宣读。
    “朕闻帝王登基,必建立元储,以安四海之心。今嫡子立,日表英奇,天资不凡,册立为皇太子,谨告天地、宗庙。”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群臣附身跪拜。
    高公公收了圣旨立在一旁,刘钧又道:“朕还有一道旨意,是给皇后的。”
    瑶光起身,跪在龙榻前。
    “朕深感时日无多,仓促立储,还望皇后勿怪。”刘钧看着她道。
    瑶光摇头,嗓音嘶哑:“陛下隆恩,臣妾代太子谢过。”
    “太子年幼,还担不起朝政重任,待太子登基后,请皇后垂帘听政,辅助左右。”
    一时间,埋头的各位大人都抬起了头。
    “陛下,后宫不宜干政啊。”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恰是瑶光的阿翁,秦祯。
    “皇太子还未满周岁,如何听政?”刘钧道,“皇后毓质名门,进退有度,绝不会重蹈吕后覆辙。”
    “这……”
    “若诸位还不放心的话,朕便留一道旨意,待新帝成年后,请皇后务必归还权力,若有违背……”
    “若有违背,死不足惜。”
    “皇后。”刘钧痛心地看向她,“你——”
    瑶光起身上前,握住他的手:“陛下要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吗?”
    “是,交代完了。”
    “好,那就请各位退下吧,”瑶光回头道。
    群臣面面相觑,只得退出。
    “朕还想请他们多多看顾立儿,你怎么就把他们赶出去了?”刘钧无奈的道。
    “立儿我会看好,现在请陛下休息吧。”瑶光双眼通红,抽出垫在他身后的软枕,扶着他躺下。
    “皇后……朕舍不得睡。”他抓住她的手,目光全是不舍,“指不定什么时候睡过去,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瑶光的泪全往心底流去了,泡得一颗心酸酸胀胀。
    “那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无论你何时醒来我都在,好不好?”
    “你躺上来,咱们说说话。”他挪动了身子,给她让出了空余的地方。
    两颗头凑在一起,被子里十指紧握。
    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黎明,他们就这样小声说着话,不管外面是晴是雨,屋内是温暖的春天。
    ……可春天总是很短暂的。
    拂晓时分,一身素衣的她走了出来。
    “皇后娘娘?”高公公惊讶地看着她。
    她突然捂住了胸口,像是里面扎了一把刀子似的疼。
    “娘娘,您怎么了!”高公公上前,“快来人,快宣太医啊!”
    瑶光扶着柱子撑着身子不倒,双眼冷静得像是初冬化开的雪水,既纯净又无暇,若可以忽视里面的痛苦,那真是世间最美的一双眼眸了。
    “戒严京都,敲丧钟。”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无人可知其中艰辛。
    高公公差点儿连自己的身形都稳不住了,惊恐:“是陛下……”
    日出之时,从皇宫里传来丧钟的响声,有人数了数,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七下。
    第42章 站位
    元康十四年的秋天注定是个不安分的秋天,短命的文康帝死在了自己的二十七岁这一年,而即位的新帝却不满周岁,朝中大臣对于新晋的秦太后垂帘听政又很有意见,而南边的国土又屡屡遭受疆人的威胁。
    瑶光一身缟素跪在棺木前,眼泪已经流干,纵然这火盆里升腾出的烟雾十分呛人,也逼迫不出她半点儿泪水。
    “皇后娘娘,您都跪了一天了。”小石榴走来跪在她的身侧,“您不心疼自己的身子,可陛下的在天之灵怕是心疼坏了。”
    “外面的人都走了吗?”她一开口,喉咙像砂石摩擦,干涩又虚弱。
    “都走了,天都黑了。”
    “好,走了好。”她将手里的一摞钱纸扔在火盆里,看火舌将它们迅速地吞没,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放松。
    “娘娘,去吃点儿东西吧。”小石榴劝道,见她一动不动,又换了一番说辞,“太子殿下都找您一天了,您去抱抱他吧。”
    “他才多大,懂什么。”瑶光轻笑,笑声又凉又薄。
    “娘娘您别这样,您这样奴婢心里难受啊——”小石榴一个没忍住,哭出了声。
    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这样跪在先帝陵前,一跪就是一天两夜,铁打的身子也遭受不住啊。
    瑶光抬手,握住了小石榴的手,道:“我这样也是想让自己好受些,他在的时候我和他置气斗气,他不在了,我总得在他灵前忏悔几句不是?”
    “可您也不能这样不吃不喝啊,先帝知道了,一准儿会责怪奴婢们没有将娘娘伺候好。”
    瑶光一笑,如那夜里的海棠花,轻飘飘地落地:“你去熬碗瘦肉粥,我想喝那个。”
    “真的?”小石榴抹了一把眼泪,起身,“好,奴婢这就去!”
    说完,不等瑶光的话立马就冲了出去,唯恐她下一刻就没了胃口。
    聒噪的小鹦鹉走了,她又可以平静地和先帝聊天了。
    “对不住,让你最后都没过几天好日子。”
    “你说奇不奇怪,人为什么总要等到彻底失去后才后悔莫及呢?以前我总怨你软弱,不会拿主意,可现在你不言不语地躺这儿了,没了主意的却成了我。”说到这儿,她笑出了声,像是有人真的站在她面前似的。
    “呼呼——”夜风刮过,掀起了她衣裙的一角。
    殿门口,一道白色的身影站在那儿,不知看了她多久。
    火盆里的纸钱被风卷了起来,燃着的一角落入了白色的帷幔里,眼看着又是一场大火。她迅速起身,想阻止火势的蔓延,却不想太高估了自己这跪了一天的身子,一个前扑,彻底摔倒。
    火没有烧起来,它才奋力地点燃了纱幔一角,下一刻便被人无情地一脚踏灭。
    她仰头看这凭空出现的男人,心底却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儿波澜。
    “可有伤到?”他扶她起身,上下打量。
    “宣王怎么此时还在宫里?”她答非所问。
    “这很重要吗?”他眼底迷雾重重,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了。
    “是啊,宫门下钥后外人无诏不得停留在此,这么多年了,王爷还懂不了这规矩吗?”她认真地问道,仿佛想听到他一刻便低头认罪,然后安静退出。
    他无意隐瞒自己的来意:“听说皇后要殉情,本王特地来看看。”
    “谣言。”
    “可本王看你这幅样子,倒是觉得有几分可信。”
    平日里唇枪舌剑的两人忽然彬彬有礼了起来,倒是怪事一桩。也许是死亡震慑了她心底的怨恨,知道固执地去恨一个人是多么的浪费世间,所以她才能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和他聊起来。
    刘钧走了,仿佛也卷走了她关于爱恨的一切感知。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爱也爱不起来,恨也恨不起来,真真切切地心如止水了。
    “有什么需要本王做的吗?”
    她退出他的怀中,坐在不远处地椅子上,伸手揉自己的膝盖:“我可以相信你吗?”
    也许她是随口一问,但他却用了十成十的真心作答:“可以。”
    “先帝崩逝,立儿登基不会那么顺当,我如今在朝中毫无根基,连话都说不上。”她抿了抿唇,斟酌语句。
    他重重地握了一下拳头,然后一点一点地松开。他对皇位的追求由来已久,如今先帝崩逝,新帝未立,皇后根基不稳,正是夺权起义的大好时机。
    可……他迟疑了。
    “我想请你和豫王,助立儿一臂之力,可好?”若是被旁人知晓了,铁定要笑她与虎谋皮,可她心底真正的算盘,又有谁看得清楚呢?
    朱照业上前,膝盖落地,半跪在她面前,一字一句地发问:“立儿,是我的儿子吗?”
    若是,他从此撒手皇位,不再执着。
    她侧过头,半张脸对他,嘴唇咬得死紧:“陛下灵前,我不想和你谈论这个问题。”
    朱照业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你只需点头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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