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画面盘旋,夏羡宁努力回想,在遥远的记忆当中逐渐铺展开来的,却又是另外一幅场景——那个时候他不叫夏羡宁,他是太子竺砚。
    鬼极大帝下界数载,于冥界叛乱,因其原身本属明琅元君器灵,故天帝派明琅元君亲自下界追捕鬼极大帝,太子竺砚与其兵分两路,直下黄泉,剿除反派恶鬼。
    夏羡宁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纷纷扰扰的画面,面前的烈火、楼房、同事、水车……种种红尘扰攘逐渐虚化模糊,隐约间却似乎有鼓声传来。
    这鼓点激昂慷慨,让人感到仿佛身上的每一滴血液都顺着那鼓声跳动,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奇经八脉中升腾起来,依稀间像是压抑已久的力量正在逐渐复苏。
    虚空中,仿佛出现了无数兵士,正在仰头等待他的号令,朗日高悬,明光倾城,照在盔甲上,使人全身都在微微发烫。
    而那鼓声……
    耳边依稀有一个人笑语道:“今天一起出征,愿你我都能凯旋归来,殿下,你比我先走一步,师兄击鼓送你。如果你先回来了,也一定要在这里欢迎我啊。”
    夏羡宁捂住胸口,一声声鼓点的节奏,仿佛都直接敲到了他的心底去。
    然后是什么?然后发生了什么?是血光飞溅、是阴阳两隔、是一别之后,那个要他等的人终究爽约……
    凄凉,怀故国,朝钟暮鼓……已是百千载红尘!
    眼前阵阵发黑,画面与声音渐次远去,仿佛仍旧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隐藏在记忆的深处,让人无法捕捉。
    不、不、不!彭旋经历过的那一世,他分明也应该记得才对!
    手臂一痛,夏羡宁骤然回过神来,已经满额冷汗。
    他侧首,是洛映白正紧攥着他的手臂,而彭旋的背影,早已隐没在了大火之中。
    洛映白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记忆的困扰,淡淡道:“回去吧。”
    他身上本来就有些不轻不重的内伤,经过这件事,主要是精神上的压力太大,离开火场上车之后,洛映白用外套罩在自己的头上,一言不发靠着车座子养神。
    苟松泽坐在驾驶座上,心情同样既难受又复杂,他看看后座上的洛映白,很能理解他这个时候的感受,冲夏羡宁比了个手势,询问他是否要这个时候开车。
    夏羡宁低声道:“去我家。”
    苟松泽点了点头,余光看见夏羡宁小心地将洛映白的头拨了一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对方没说话,倒也配合了他的动作。
    算时间,洛钊和江语佳应该都在家里,夏羡宁知道洛映白心情不好,大概不喜欢再听父母询问情况,就把他带到了自己家。
    直到洛映白换上了他的睡衣躺在床上睡着了,夏羡宁也不愿意离开,就坐在床边发呆。
    他对彭旋有痛恨不满,相应的也不可能对于师弟的死毫无触动,但在这复杂的心情背后,夏羡宁最担心的依旧是洛映白的问题。
    凭他的散碎记忆与本能直觉,洛映白的重生这件事里面一定有着某种内情,而且他的重生并不是第一回,以前似乎也经历过了一些失败的尝试。
    夏羡宁的手搁在床边,无意识地攥紧拳头,眼前闪现过一幕幕梦中看到的场景。
    所有冥冥之中的安排,不管能不能改变,都一定要改变,这失败的代价他承担不起,也绝对不容许这样的可能性发生。
    这时,房门被人轻轻地扣了一下,夏羡宁看了床上的洛映白一眼,帮他掖了下被子,起身走到门外,外面站着的是家中的一个帮佣。
    夏羡宁:“嗯?”
    对方知道他家小少爷的性格,低声道:“老先生请您下去一趟。”
    这个时候是凌晨四点左右,夏羡宁有点意外,下楼去了祖父的书房,夏老爷子正坐在桌子后面等他。
    夏羡宁道:“爷爷,您起的这么早?”
    夏老爷子道:“累了大半夜,先坐下,把奶喝了。”
    夏羡宁拿起杯子,一口口喝着刚刚送过来的热奶,夏老爷子这才回答了他刚才问的问题:“昨天白天睡多了,刚才醒得早,听见你回来。桂嫂说你是带着映白一起回来的,人呢?受伤了?”
    夏羡宁想起洛映白就焦心,眉头蹙了蹙,说道:“还好,没什么大碍,现在正在我房间里休息。”
    夏老爷子道:“这回要不是你师兄,小致和小霓就危险了,你是该好好照顾他。回来这么半天了,连衣服都没换。”
    夏羡宁本来有点晃神,听到这句话之后,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着自己的祖父:“爷爷,您要说什么?”
    夏老爷子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说道:“到这个份上,窗户纸也没什么用了,捅破了就是一句话的事。”
    夏羡宁微怔,过了片刻,突然笑了。
    他摇了摇头,说道:“爷爷,我就是喜欢师兄,我们在一起了。”
    即使心里有数,夏老爷子也要气笑了:“你这个臭小子,瞎话编的可真不错啊!”
    夏羡宁道:“本来也没想着能瞒您太久,之前的话除了没说名字之外也都是实情。爷爷。这件事是我先开始的,师兄……很不容易才答应我,您先别跟他说,不要吓到他。”
    夏老爷子听了这番话,都忍不住想瞪他:“听你这把人宝贝的,师兄比爷爷还要重要?”
    夏羡宁机智反问:“那么在爷爷心里,是我更重要还是奶奶更重要?”
    夏老爷子语塞,过了一会才嘀咕道:“我看你三叔那个臭德行,还以为咱们夏家出不来情圣呢。你倒是厉害,自己会变异。”
    夏羡宁笑了笑,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反对,也就没再说其他多余的话。
    不得不说他之前的铺垫十分奏效,夏老爷子对于夏羡宁讲述的事实接受非常良好,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欣慰——他之前把网红想象的太可怕了。
    唯一需要忧虑的一点就是,人家洛映白也不是普通人,就算他同意了,另一头的态度可还难说呢!
    洛钊那关想想也不容易过,好在如今江语佳醒了,只要她不反对,洛钊的态度想必迟早也会松动。
    夏老爷子问道:“你肯定也没跟你老师说这件事吧?”
    夏羡宁摇了摇头:“我本来想探探口风,可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时机。”
    夏老爷子沉默了一会,说道:“映白这回帮了咱们家很大的忙,要不是为了小致和小霓,他也不会受伤,过两天,我会亲自上门道谢。”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打算亲自帮夏羡宁去探洛钊的口风,夏羡宁敢作敢当,自己倒也不是开不了口,但话由夏老爷子说出来,显然更加有诚意和分量。
    这真是一件好事情,可惜喜悦终究被复杂的心情冲淡了些许,逝者逝矣,时间却从来不会停滞不前,即使再舍不得曾经的人事,裹杂在洪流中的人们也不得不被推搡着走向未知的前方。
    夏羡宁轻声道:“爷爷,谢谢您。”
    第145章 出柜
    玄霄真火烧过的地方, 尽化飞灰,彭旋说没有面目留下全尸, 也果然烧的尸骨无存。
    洛钊知道这件事之后亲自去了一趟那片废墟,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
    而另一头,多年前的一桩谋杀案也终于告破。
    朱琳雅因为二十多年前蓄意杀人,如今又绑架夏家的两个孩子, 被判了死刑,夏征和程光晨也以最快的速度办了离婚证。
    这件事一直牵扯到多年前悬而未决的旧案, 这桩案子在当时没有引起什么水花,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真相会是以这种形式揭穿,这让所以的知情人几乎都是大吃一惊。好在因为涉及到夏家, 媒体不敢报道,传播的范围不大。
    比起这件事, 夏羡宁更意外的是夏长为竟然会主动找过来, 向他表示想看看朱琳雅。
    朱琳雅并不是被关在特侦处,但都是一个系统的, 有夏羡宁带着更加方便一些,叔侄两个人很顺利地见到了被人押送出来的杀人凶手。
    朱琳雅看见夏长为, 也是一脸不敢置信,当场就哭了出来。
    夏羡宁跟监狱的人打了声招呼,走出探视间, 让两人单独见面。
    夏长为上下打量着对方, 心情也颇为复杂。
    这个女人曾经是他的寂寞空虚时的情人, 后来又成为了对他毫无吸引力的妻子,虽然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但夏长为也确实没想到,这与他同床共枕过的女人竟会是一个杀人犯。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论年轻还是现在,朱琳雅都一向习惯于在夏长为的面前保持光彩照人的外形,因为她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这是她唯一能够讨好对方的东西。
    此时看到对方脸色有点不好,还一直紧盯着自己不放,朱琳雅慌忙地整了整头发,赔笑道:“是不是有点乱?”
    夏长为看了看她,说道:“还好。”
    其实何止是头发乱了,朱琳雅在监狱里住了这几天,穿着囚服,肤色暗黄,鬓角已经花白,脂粉不施,看上去又狼狈又邋遢,就好像转瞬之间由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变成了一个老太太。
    这女人从里到外,都好像他从来没认识过似的,夏长为不大适应,沉默了一下,说道:“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没想到当年那件事里面,居然还有你和胡伟朝的掺和。”
    他看着朱琳雅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当中,我的因素能够有多大的影响,反正你也快要死了,以前那些事也不必再提……我给你带了点东西,这两个月你在里面……”
    夏长为本来想说“好好过吧”,转念一想这样实在没什么好的,顿两个月大牢就要枪毙了,便转口道:“你看缺了什么就跟狱警说,光晨看你的时候会带来。”
    这几天朱琳雅简直都快要疯了,她才刚刚在夏家享福还不到一年,就东窗事发住进了监狱,这里阴冷潮湿,肮脏不堪,无论是粗鄙凶残的犯人还是难以下咽的饭菜,都让她发狂一样的想要出去。
    她盼着有人来,却没想到会是夏长为亲自来,绝处逢生的狂喜中,她还以为自己得救了,却没想到对方说了这么几句干巴巴的话竟然就要走,好像半点没有救她的意思。
    “长为!”
    朱琳雅快要急疯了,尖声叫住夏长为,夏长为一转头,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夏长为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
    朱琳雅眼中含泪,哀求道:“长为,我好歹也跟了你一场,我骗了你是我不好,就算夏征不是你的孩子,可是光晨也是你的孩子。求求你,你救救我吧!我真的不想死!”
    夏长为挑高了一边的眉毛,这个微表情使他脸上多了几丝嘲讽。
    朱琳雅想起自己刚刚被关进监狱,就被同屋的女人一连打了好几个耳光,简直痛不欲生,一边哭一边说:“你能来看我,我就知道你还是念着旧情的。我现在名义上还是你的妻子啊长为,你不要扔下我不管,我知道错了,我真的已经知道了!以前都是因为我太爱你,太怕你怪我才会一时昏了头脑,你不要那么狠心好不好!”
    她抬起头来,眼中含泪,楚楚可怜地看着夏长为,想要博得他的同情。以前的夏长为最喜欢她这副模样,而他这一次来探监,也给了朱琳雅一点信心。
    但让她意外的是,自己这么一说,夏长为刚才那点怅惘怜悯的神色反倒彻底不见了。他背着手,看着朱琳雅这幅样子微微一哂。
    朱琳雅忐忑地看着他。
    夏长为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来看你一下,你就可以得寸进尺了?”
    朱琳雅怔住,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连忙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长为道:“杀人抵命,天经地义,却到了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有罪该赎。我是有这个本事把你弄出去,可是我凭什么把你弄出去?”
    朱琳雅急道:“我都是为了你,我这么多年都搭在了你身上……”
    夏长为做了个手势打断她的话,似笑非笑地说道:“打住。我夏长为爱玩女人,不是个好东西,但也轮不到你利用这一点就想让我愧疚——装的一往情深的,你跟了我的时候,难道是冲着我这个人吗?”
    朱琳雅道:“我……”
    她为了什么,两人心知肚明,夏长为这么一问,朱琳雅还真的不好回答了。
    夏长为微带冷笑:“所以说,你玩我,我玩你,不过是互相找乐子,最后你还弄到了一笔钱,怎么看,都是你更赚。现在这一副亏了老本的表情,还是想讹我怎地?”
    他甩开朱琳雅:“我来看你是我的情分,你却没资格要求我做更多。归根结底,杀人绑架的都是你,难道还是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不成?”
    朱琳雅被他呛的没话可说,但生死大事,她犹不死心,哀求道:“我错了……”
    夏长为摇了摇头:“你并不知道错了,你要是知道错了就应该明白,死刑本来就是你应得的,你应该去坦然地迎接。”
    朱琳雅:“……”
    这番话完全断绝了她所有的希望,夏长为起身出门,朱琳雅在他身后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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