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含杏说:“你好象只会跟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不想听这个。”

    许稚柳不知应该说什么。

    含杏回过身来:“如果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也不要说。”

    她仰起头,将唇压在他的唇上。

    窗外,一朵巨大的礼花在饱受硝烟的夜空中冉冉升起,慢慢燃烧,转为绿色。

    更遥远的地方,向往新生活的人们一片欢呼。

    但他们听不到。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他们俩,还有窗外那朵,明明暗暗的礼花,开了又败。

    结婚这么久,那一晚才真正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半年以后,含杏有了孩子。

    知道有孩子的那天,许稚柳和含杏手拉手的去了政府办公室,补了一张正式的结婚证。含杏将它用玻璃框子镶好,挂在墙上。

    家里多了很多宝宝的东西,整天见含杏拿着毛线球,嘴里嚼着话梅糖,不停的织宝宝的毛衣毛袜。

    有了孩子,家也才更象一个家。

    没多久,戏班子陆续实行了公私合营,所有戏班子的人,都成了国家干部,评起了级别,拿起了国家工资。

    许稚柳应邀出任上海戏剧专科学院荣誉校长,艺术总指导。

    新中国成立了,戏子也不叫戏子,叫表演艺术家,见了面也不叫老板了,人人都叫他许校长。

    许稚柳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再遇到庚子。

    庚子也被请来做学院的老师,毕竟他是这一行的老资格了。

    见了面,双方都尴尬。师兄弟之间的恩怨太多。许稚柳先反应过来,招呼他:“徐老师。”

    庚子抱了抱拳:“许校长。”

    这一个校长,一个老师,虽然只是两个称呼,已经拉开了距离。

    在党的领导下,个个角儿戏子们倒也老老实实,领导让谁唱就谁唱,不让唱就不唱。反正做也三十六,不做也三十六。

    许稚柳的戏比从前少得多了。因为他是校长,要发扬风格,把上台的机会留给革命新一代。戏唱少了,许稚柳还无所谓,反正现在排新戏,教学生,都忙得不可开交。可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适应潮流的那一套“新”。

    现在排的新戏他不喜欢,捧的新人他也不喜欢,总觉得不是从前那种味儿。〈〈玉堂春〉〉〈〈锁麟囊〉〉是早不让唱了,那些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旧风气,应该打破。

    但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生活本来就是如此,他只是不断的调整自己去适应。

    含杏给他生了儿子,过了两年,又生了个女儿。

    他本来想挑个知书达理的好名字,含杏不让,随大流叫了“爱国”“爱民”。含杏到底比他机灵。

    中国和日本不打仗了,又开始友好交流。各个城市都在修中日友好广场,带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们去植树。

    有些日本俘虏,被改造好了,甚至不愿回日本。这天他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个日本慰安妇自愿留在上海过后半辈子。中国政府把这事当作一件积极新闻来报道。不知道是欣赏敌方人民的弃暗投明,还是作为中日友好的又一左证。

    播音员在介绍她的生平:“……柳川女士和她的哥哥,都非常喜欢中国。因为是亲华人士的原因,日本的秘密警察杀了她哥哥,又打算强占她,她不愿意,结果被万恶的日本侵略者送去做慰安妇,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救了她……”

    收音机里,传出一个女子平静的声音:“我想留在中国,因为这里是我最爱的人的祖国,他为了它献出生命。他的血流在这片土地上。我希望死去之后,也可以埋在这里,和我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她的中国话说得很流畅,但是带着点口音。

    这种奇怪的口音,让许稚柳想起往事。

    想起那个天真娇俏,爱上大爷的日本少女,还有她的哥哥,那个硬生生闯进了他们生活的,拿着小提琴的男人,那一幕惊心动魄的血祭。

    有谁知道,在那些动荡的年代,湮灭了多少传奇。

    人生充满着意外。

    终有一天,他见到二爷口中的“真彦”。

    那是中日恢复邦交以后,组织突然有一天找他,说有重要外宾点名要见他。他莫名其妙的去了,没想到那“重要的外宾”竟是昔日强占容宅的朝香宫亲王。

    他的样子几乎没怎么变,苍白清瘦的脸,严肃的表情,薄薄的唇紧抿着。但这一次他没有穿军服,而是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看上去很低调,没了那份不可一世的气势。

    他的眼睛也紧紧的盯着许稚柳。许稚柳不禁想,在他的眼里,自己变了吗?是老了吧?还是意气消沉?

    真彦站了起来,不等组织上的人介绍,向他伸出一只手:“许老板。”

    许稚柳握着他的手,百感交集:“亲王殿下。”

    真彦道:“我已经不是什么亲王了,现在只是一介平民。我也放弃了我日本姓氏。现在我姓容,容真彦。”

    许稚柳睁大了眼睛。

    昔日的侵略者现在以友人的身份回到原地,许稚柳怎么也觉得有点别扭。

    真彦对陪伴者说:“可不可以让我和许老板单独谈一会儿?”

    他们善解人意的退了出去,留下许稚柳和真彦,以及只属于他们的过往的回忆在那间屋子里。

    过了很久很久,再出来的时候,真彦带着一付墨镜,墨镜下脸色惨淡。

    他用很浓的鼻音说:“我想去看看他。”

    许稚柳看着他,淡淡的说:“好。”

    真彦带去了两束花,一束铃兰,一束玫瑰。

    他把铃兰放在容雅的墓前,他说这是一个旧友的心意。

    当他把玫瑰放在容嫣的墓前的时候,这个骄傲冷淡的男人在瞬间崩溃。他抚摸着容嫣的墓碑,用沙哑的声音叫他的名字,汹涌的悲哀如河水决堤。

    许稚柳目睹这一切,宛若亲眼目睹一场雪崩。

    自容嫣死后,他以为眼泪都流干了,然而此时也泪流满面。

    虽然心中五味陈杂,但他已经不恨眼前这男人了,甚至没有一点妒嫉。

    眼前六尺深的地下,是他与他,这一生一世共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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