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在心内翻了个白眼,他无非是在等着她问“为什么”,然后又会赖在她头上。所以她没问,一径爬起来要挂帐子叫丫头。
    给他一把拽住了,望了她一会,“你这神情庄重得不像早上刚睡醒,倒像是哪座庙里刚烧香出来。”
    逗得玉漏想笑,忍住了,“日上三竿了,还不快起来。”
    他往下瞥一眼,“你看我这样子能叫丫头进来么?”
    玉漏跟着瞥一眼,底下被子隆起来一点,她没接这话,神情淡淡的,可也禁不住有点脸红了。给他看到愈发要蹬鼻子上脸,她忙睡下去,向里头翻身。
    红日映窗也不怕,她是坐月子的人,免了给老太太请安,想几时起就几时起。丫头们早起来了,在廊下坐着嘁嘁唧唧地说话,想必是早打水候在那里,只等里头叫。听见背后渐次缭乱的呼吸,她登时阖紧了眼睛,一动不敢动。
    好久还是不完,外头小丫头在小声嘀咕,“还不起?水都要凉了。”
    “再去烧一遍,估摸着还有一会呢。”
    几个人抑着声气在笑,有些鬼鬼祟祟的。玉漏觉得平白遭了冤枉,却是有冤无处诉,不由得回头瞪一眼池镜,“还不完。”
    池镜笑着睐她,“要不你搭把手,大约会快点。”她马上扭回头去,他等了会她也不理他,他只好在被子里牵住她的手,“为什么这样客气?难道不是自家的东西?”
    玉漏心里骂他不要脸,挣着胳膊,挣不开,几个手指头躲躲闪闪地圈住,一下就觉得膨得大了些,腻腻的滑手。他整个人的温度像灶上的水蒸气,熏得她也逐渐发烫,心砰砰跳着,久违了的混乱慌张的感觉。
    他扳她的肩,“你转过来才顺手。”
    两个人面对面,玉漏没敢看他,也不敢随便往别的地方看,直勾勾地瞅在他颈窝里,看见他狠狠咽动的喉结,从那喉间发出一点沉重迷离的声息。他朝她贴近,随便向她腿上乱顶动。她马上往后缩开一点距离。
    他睁大了眼睛,有些怨她,“这样也不行?”
    她是怕,因为骨头有些发软了。论理不应当怕,也许是分别好几个月的缘故,使彼此有点生疏;或者是因为现在明白自己爱着他,所以格外有一份胆怯和羞涩。
    池镜贴过来亲她,濡湿的舌探进她口里,淋漓黏糊的四片嘴唇,难分难舍似的,分开一点又马上咬上去。玉漏不可否认喜欢他略带强硬的抱她,好像要把她揉碎了放进身体里,变作他的一根骨头。她不觉闭上了眼睛。
    后头起来,池镜总拿别有暗意的眼神看她,嘴角噙着点笑,是笑她一样情不自禁,还要装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当着丫头玉漏没好说什么,只假装看不见他的目光,四只眼睛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捉迷藏。
    今日有朋友请客,池镜推不开得去应酬一回,临了又像舍不得,换好衣裳又坐回床上来。玉漏正在戴一条抹额,他接了去,没话找话问:“你今日在家做什么?”
    玉漏觉得他即便洗漱完,换了衣裳,也还有股缱绻的情欲的味道,兴许是帐中的残留,使人心软声软,“今天大奶奶她们要送满月礼来。”
    池镜这才又想到他还有个儿子,怪不得总觉得遗落了点什么,忙打发人从西屋抱了仙哥来。接在怀里抱着,一看仙哥砸着嘴在睡觉,不敢信这么大个东西是从玉漏肚子里爬出来的,他知道她惯来怕疼,所以有点怪他。
    好在仙哥不爱哭,不然更要厌他。
    他嫌弃道:“怎么眉毛淡淡的,不像我。”
    玉漏急着撇清,“也不像我。”
    石妈妈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得个儿子也不见多高兴,丢在屋里便不大挂心。她带了一个月,像是自己生的一般,心疼仙哥爹不疼娘不爱,忙替他分辨,“过些时就长浓了,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他们不过是习惯了爱自己,当下又要习惯去爱对方,蓦地多出这么个小小的人来,还要学着爱他,简直学不及。可到底是自己的血脉,多看几回也看顺眼了。
    玉漏点头道:“都是这样说,我娘来瞧过,也说过些日子眉毛头发就能长黑了。”
    “你那兄弟也是一样?”
    “别提这话!”玉漏觉得仿佛有苍蝇飞到耳边来,心下厌烦,呵了声。
    池镜好笑着,偏说:“你兄弟虽比仙哥大些,倒大不了多少,往后可以一处读书上学就个伴。”
    她爹娘正巴不得呢,秋五太太明里暗里说过好几回。玉漏不耐烦,“谁要跟他一处做伴?他们倒想,跟着仙哥,省了许多开销。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事?噢,他生个儿子,还要我养活?不许理他!生家生的自家养,没本事养就别生。”
    如此一说,自己也有些亏心,前些时待仙哥太冷淡了些。她心里不由得懊悔,将襁褓从池镜怀里接过来,假模假式地歪下脸去贴他的脸,真贴到一起,也有些心软了。
    她马上警惕起来,又把孩子交还给石妈妈,叫她抱出去,脸上已有些不高兴的神色。
    池镜看着疑惑,不知道忽然间又是哪里得罪了她,待要问,她又睡下去了,翻着身向里头。
    一时眼睛里泛出点泪花,感到恐惧,看好些做娘的,做着做着孩子就成了她的命。玉漏怕这样,爱着孩子,爱着丈夫,慢慢会丢掉了自己,即便她知道自己不算好人,可再不好,也应当首要爱着自己。
    池镜扳过她,一看像是要哭,益发糊涂了,“怎么了这是?才刚还好好的。”
    她不说话,推他道:“你快去吧,别叫外头那些朋友久等。”
    他没动,将她搂起来抱在怀里,比哄儿子还在行,“有什么委屈,你对我说。”
    她没办法,只好用金钱弥补自己从自己身上流去别处的爱,“你回来的时候去金铺里给我打副头面。要整副的。”
    “什么样式?”
    “随便什么样式。”玉漏退开一点,“不许动用箱子里的钱。”
    池镜笑了,“巧了,我从京里回来,父亲正好给了我一些。”
    “老爷给你钱了?”玉漏瞪着眼睛,泪花一霎风干了,“你怎么这会才说?你是不是预备永远不告诉我?”
    “哪能呢?”池镜只管笑,看不出真假。
    玉漏瞥着他,“夫妻离心,都是从藏体己钱开始的。”
    “从没听见过这种说法!”池镜大笑着,凑过去一点一点亲她的眼皮颊腮。
    她乜他一眼,向旁躲扇闪着,双手又抓着他的衣襟,“那是你见识少。”
    池镜摇着手表示认输,“好好好,回头都交给你,本来也是父亲给你的。”
    “本来给我的你还私自昧下了?我不问你还不说,你这人!”
    一时听见翠华的声音,玉漏只得道:“等你下晌回来再和你算账。”
    放了池镜出去,好像是在场院里和翠华碰了头,玉漏听见翠华嘻嘻发笑的声音,“三弟,这是到哪里去啊?才归家几天啊就在家坐不住,又往外头跑,也不说多陪陪三奶奶。”
    翠华和池镜说话一向是这调门,有点娇气和放浪,玉漏听得起腻,特地走到小书房去迎她,顺便在窗户后头看。
    纱窗上的两个影子,一个忙着走,一个拽着不放。池镜发烦了,笑了声,“大嫂真是,我家里的三奶奶都不管我,偏大嫂问我问得这样紧。”
    翠华啐了他一口,转着眼嗔他,“呸,谁稀罕问你。”便放他去了。
    自从兆林走后,翠华益发爱和年轻男人说笑,上回玉漏就撞见族内一个叫池逊堂兄弟去那边屋里借马车,两个人有点眉来眼去的意思。这样大个家里,常是寂寂空空的,免不得。玉漏是怀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情,倒希望这些人弄出些动静来,否则只她和池镜两个,少不得失了些趣味。
    一时翠华进来,她还是那样笑脸相迎。翠华因为她老太太的缘故,面上益发做得周到,忙迎过来,“唷,三奶奶怎么穿着寝衣就出来了,不怕吹着风?快进去换了衣裳再出来。”
    “我正要换衣裳呢,听见大奶奶的声音,不敢俄延,先出来迎大奶奶。大奶奶那边屋里坐,我进屋穿了衣裳就过去。”
    玉漏掉身进卧房,瞟见她手上托着个锦盒,是给仙哥的满月礼。想必也不是什么十分贵重的东西,至少也不会廉价,因为老太太一定是要问的。她换了衣裳出来,叫金宝收了,到那边里间陪着翠华吃茶。
    翠华问起还有谁的礼送来,玉漏微笑着摇头,“别人的都还没得呢,只有大奶奶送得最早,多谢大奶奶惦记。”
    “二奶奶也没打发丫头送来?”
    玉漏摇头。
    “看来明日满月酒,老太太也不会许她往厅上去。”
    老太太给络娴下了禁令,不许她出房门,形同在家坐监,那间空荡荡的屋子就是她的囚室。玉漏前一向总爱走去那院里和媛姐说话,也没有踏进正屋,故意和媛姐说得热热闹闹的,不知络娴听见作何感想。反正她自己是有几分得意高兴,很享受这份刺激。
    自从池镜回来,她又不到那头去了,撇开坐月子不好走动的缘故,也不得空再去刺激络娴,心里好像装进来别的事。
    翠华笑问:“三弟这大清早的是要往哪里去?”
    玉漏假装一点不在意,“谁问他。”
    “你可别叫他学他大哥。”翠华些微乜笑着,那目光仿佛笃定池镜早晚也是那样。
    玉漏也不敢维护池镜,免得话说得满了,将来他果然那样,还不是自己难堪。因此言语里总是放任他,这样一来,尽管将来结果再坏,也不怕人嘲笑。
    “他真要那样,我又有什么法?随他去好了。”
    “你管紧点,自然就不会。”
    她撇撇嘴,“谁说得准?随便他。”
    第114章 番外·月满(四)
    ◎似水。◎
    这回是纪大爷摆酒请客,既为池镜洗尘,又贺他喜得贵子。在一家酒楼设宴,包下个房间,一并请了好些朋友和几个唱的,志远因在他们家学内读书,又是池镜的妹夫,因此也在其中。
    那唐二因不大清楚志远同池镜的关系,此刻趁着池镜未到,当着面便议论起池镜得子之事,“他们池家想来龙宠太盛,有盛必有衰,所以大府里一向人丁不旺,不信瞧池镜他们兄弟几个,都不是正头太太生养的,连两位老爷也不是他们老太太生养的。到他们兄弟几个这里,更是单薄,你看池老大,成亲好几年也没有养下孩儿,池老二更不必提,人死了,连条血脉也没留下。”
    秦四爷道:“所以听说自打他们这‘百叶仙人’坠地,他们老太太疼得要紧,听说伺候的丫头也不要外头买的,都是家生家养的丫头,奶母就派了两个。”
    张三爷听到有点得意,斟着酒睃了席上一圈,“你们说巧不巧,三奶奶生产当日,听说有些难产,迟迟生不下来,正好那时候我们家里打发人送去一盆百叶仙人给池老太太,花一送到,那仙哥就生出来了。”
    “还真有这回事?我只当是传言呢。”
    “这倒不假,说起来也有些意思,我们家新进来个看门的小厮,正好那日守在门上,有个云游的和尚化缘化到门前,那小厮心善,往厨房里搜罗了些饭菜给他,那和尚便送了他一盆百叶仙人,说得玄得很,说是在蓬莱仙洲采得,次日便能抢在天下牡丹之前开花。也怪,真叫他说准了,果然次日就开了花,那时满城牡丹还没有一株开花的。那小厮将那盆花敬献了我们老太太,老太太又叫送去了池家。”
    唐二戏谑道:“如此说来,池老三得个儿子,还有你们家那小厮的一份功劳。”
    可巧池镜上楼来,在楼槛上听见这话,觉得刺耳,便没上去。
    又听唐二玩笑嘲讽,“说起来,池老三那位奶奶,本就不是什么清白姑娘,谁说得清?兴许他池老三做了活王八还不知道呢!”
    众人笑着骂他:“你唐二着实该打,连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横竖池老三也听不见,大家说笑说笑有什么?”
    偏池镜就在楼梯上听见了,腔子里火冒三丈,一径下了楼。永泉正在招呼店家栓马,一看池镜脸色铁青,忙迎上去问:“三爷怎的又下来了?”
    池镜吩咐把马牵来,“走了,回头你找几个人,再给我料理那唐二一顿,这回非治得他三个月不得下床。”
    说话上马,因想着明日仙哥满月,各家皆要送礼,玉漏好体面,只怕连家送的东西不像样,惹她白给别人笑话,因此在街上置办了几件像样的现成东西,送到连家来。
    赶上连秀才正要出门,一见贵婿前来,便迎着池镜折返进屋去坐。听池镜说了来意,连声向秋五太太赞扬,“还是女婿想得周到,我们这里虽也备了些礼,就怕和那些人家比起来又不像话,我这里正愁呢,正预备要到街上逛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拿得上台面的东西。”
    池镜客套道:“其实不过是个意思,我们自家人送什么都没关系,只是到的客人多,那些人的嘴里说不出好话。”
    秋五太太在旁看那几件东西,是一件金锁和一套文房四宝,要贵重有贵重,要文雅有文雅,的确是比他们想得周全。何况是花池镜的钱做他们的人情,如何不喜欢,忙呼唤丫头去瀹好茶,“要前日王大人送的那一灌茶,可别弄混了。”她比着那罐子的样子。
    池镜竟也坐得住,和连秀才谈及科考,连秀才不由得小声批评了句,“男儿志在社稷,三丫头生产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府上自有人照料,你何必心急,不如在京等着放榜后再回来。”
    池镜听着不大喜欢,淡淡笑道:“我等不等也没什么妨碍,自有结果,又不是靠我等就能改变结果。”
    “话虽这么说,可男人家,给家里的琐事拴住了心到底难成大器。”
    池镜摸着下巴颏,微笑着不搭腔,脸上已有些冷淡的神色。连秀才瞟见他脸色,登时转了话头,“如此说来,晟王大婚的时候,贤婿也吃上了杯喜酒啰?”
    “怎敢不去,新娘是我家四妹妹,新郎官又是自幼一处读书的人。”
    连秀才心内十分震羡,“听说仙哥的名字是皇上御赐的?”
    “是有这回事,定了个‘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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