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山秋暝也心急,他潜伏在王府一年之久,都是为了断雉尾,如今近在眼前,却缺一根可以下手的美人刺。
    坏事儿就坏在这儿,这个臭小子偏偏让赵潋大了肚子……天意弄人么这不是。
    赵潋沉默地将手掌贴住自己的肚子,孩子还太小,没有成形,她几乎都察觉不出他的存在,冰凉的泪珠直往怀里滚落,她听到自己平静的建议声:“不然,这个孩子……”
    山秋暝知晓她要说什么,瞪了她一眼,“不许!这个崽儿不能掉,你要想着,万一你打掉孩子,你自己休养几天耽误身子不说,万一偷不着断雉尾,到时候君瑕救不活,你孩子也没了,你可能承受这个结果?”
    不能。
    赵潋一时睖睁。
    她咬咬牙,“师父,其实他……不是很想要这个孩子……”
    “那也不行!”山秋暝一指头戳在她脑门儿上,“这个念头你最好不要有,这个娃娃必须平安落地。君瑕的话信不得,他要是同你说了什么混账话,你只管左耳进右耳出,他不晓得多喜欢奶娃娃!”
    赵潋更不敢信山秋暝的话,愣愣地想:会么,他很喜欢小娃娃?
    她将平坦的肚子又摸了摸,渐渐体会得一丝生命的律动,教山秋暝这么一说,她更不舍了。才起的念头,被沉入了湖底,赵潋再也不想提起不要孩子的话。
    “老先生。”
    正当山秋暝头疼,赵潋无计可施而绝望时,影影绰绰的木兰树下,少年抚着花枝唤了一声。
    杀砚正悄然立在庭树下,叶叶心心,月满中庭。少年才十四五岁,生得一副妩艳风流的好容貌,濯濯如春月柳,可堪入画。
    他定定地凝视过来,“你们方才聊的,我都听到了。老先生,不如让我去。”
    “你?”
    山秋暝惊讶。
    赵潋为难地掀了掀唇,“师父,卫聂……也好男色么?”听闻北辽国贵族皆以豢养男童为乐,赵潋不晓得卫聂也好这口?
    “不,”山秋暝疑惑地摇头,“卫聂断无此等爱好,他从不召幸男子。”
    那曾想杀砚似乎就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了,他捏紧了拳,“我可扮作女子。”
    “……”
    “……”
    杀砚乃是一个美貌妖艳、倾国倾城的美少年,要单论美,比年少时的谢珺还要美,更女相。要是点上花钿,换上红装,挽起长发,扮作妙龄少女实在是……贴。
    这主意诚然是个坏主意,但山秋暝觉着——竟有那么一两分可行。
    “兵行险招,你可万万不能教人发觉你的男童身。”
    言语之意是答应了,赵潋呆若木鸡,“师父,这怎么能行?”
    “死马当活马医了,”山秋暝道,“有我替他照应着,应当……出不了大事儿,这事咱们还得细细筹谋,想个万全的脱身之策。”
    山秋暝虽为人不怎么正经,也不怎么靠谱,但鬼主意歪办法却是一箩筐。
    杀砚将漆黑的嵌着着滚红镶边的裳服捏在掌心,“老先生,公主,我只有一个要求。”
    山秋暝这回不大乐意了,“方才一往无前的,眼下怎么又磨蹭起来了?”小娃娃就是麻烦。
    杀砚顿了顿,垂眸道:“此事,不要告诉二哥。一个字都不要让他知道。”
    原来是这桩小事,山秋暝囫囵着就应了,心里开始盘算如何让杀砚轻易潜入府邸,潜入到卫聂跟前。
    赵潋瞧杀砚的眼神却渐渐变了。
    少年绞着手里的衣裳,垂眸背过了身。
    赵潋仍是难以安心,山秋暝看出了一二,忙将她的肩膀也是一推,“你只管照料着你师兄去,明日一早,想法拦住卫聂不让他回北辽。”
    赵潋将木兰树下沐浴着银白月色的黑袍少年回眸多瞅了一眼,那渐渐长开的风姿,如一朵抽苞的木兰,日益铿锵。
    君瑕服了药,正安歇着,阖目睡着,赵潋用钥匙替他将铁链解开了,将他的手都藏入红被褥底下,将被褥再拉上来,掖好被角,俯身亲吻他的额头、鼻梁、嘴唇,如沾了雨露的桃花,携着一股沁人的幽芳,冰冰凉凉地按在他的嘴唇上,有清而甜的芳泽。
    “娶了你,真是个麻烦。”赵潋宠溺地刮刮他的鼻梁,“我得为你这个麻烦负责一辈子,谁让我上辈子欠你的。”
    “说不准,上辈子你是个女人,我是个男人呢。”赵潋一想便好笑,又点了点他的嘴唇,愈发觉着这张脸真是怎么看也看不够,便始终贪婪地凝着,“要真是这般,便好了。我可以宠你一辈子,真好。”
    “公、公主……”身后传来一个嫩嫩的娇羞的声音,赵潋一回头,被借故支走的傻杀墨竟真的煮了一大锅鱼汤,还傻不颠颠地端着,一副可怜样儿。
    她噗嗤笑出声来,只是又想到即将以身涉险盗药的杀砚,心中便沉重得如压了一块巨石。
    ——这事真能成么?
    第80章
    卫聂从少年出师起, 横扫西陲,南击周国, 都是从未有过败绩。没想到头一回, 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比试输给了一个病秧子,更教他折断了自己的宝刀。
    虽一路骑马归来, 卫聂始终神色凛然,看不出痕迹, 但一回到驿馆, 卫聂便开始脾气发作,跪在地上的奴隶, 一个个战战兢兢缩回了脖子, 直等卫聂的骨鞭一道一道打在背上。
    驿馆之中除了卫聂的喝骂与咆哮, 连一丝风声都透不进来。
    许久之后, 一个侍从悄悄拉了另一个侍从的衣袖,走到庭外,悄声问道:“这禾先生怎么还不回来?”
    禾先生最好糊弄人呢, 每回只要几个马屁便哄得王爷舒舒服服的,眼下王爷暴怒正需要他的时候,人却竟然不见了!
    两人长吁短叹了少顷,不晓得王爷这火得发作到什么时候, 正巧这时, 山秋暝踩着一缕风回了府中,这轻功委实卓绝,两人如见了救世活菩萨笔直地扑通扑通跪倒, “禾先生救命!”
    山秋暝将斗笠檐往下微微一压,半黑半白的胡子悄然轻颤,红嘴唇从帽檐下露出一抹笑意,“唔,王爷还在发火?”
    “是,正火大着呢。”两人异口同声,说的一口蹩脚汉人话。
    山秋暝笑道:“火气如此大,是该找个人好好灭灭火了。”
    说罢山秋暝提步入内,卫聂的骨鞭正扬起,一股劲风铺面,但见了山秋暝,卫聂也不想打人了,将两名奴隶踹倒,“滚下去。”
    奴隶们如蒙大赦,一个个滚得屁股尿流。
    山秋暝解下斗笠,露出一张森然丑恶的脸,卫聂看了恶心,扭过了头,“去哪了?”
    山秋暝自如地取了一盏茶,呷了一口,已经温了不烫嘴,他索性便一股脑灌入了喉咙之中解渴,润完了嗓子,这才有功夫笑道:“王爷有所不知,其实这位文昭公主虽美,但在汴梁却也只能算是中人之姿,这汴梁,只要是两条腿走路的母的,都是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在下也好几口,方才出门溜达溜达,在他们最有名的秦楼逛了一遭。啧啧,果真是名不虚传。”
    山秋暝为人,不正经归不正经,却是个地地道道、货真价实的真隐士,这番话说得下流无耻,暗地里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着痕迹地揉搓了搓。
    他想,若不是为了那不成器的小徒弟,他何至于抛下老脸来干这行当。
    卫聂一听,登时怒色消散,“哦”了一声表示疑惑,“当真还有比公主更美的?”
    在宫宴上见了赵潋一眼,她只是一身随常的云袖红衣,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连珠钗都不事一根,清清爽爽,如一朵烈焰玫瑰,一团炙热的红火,烧在人的心坎儿上,没火也火起了,在宴席上他便有了反应,随后与君瑕较量,名是羞辱,可他早已笃定会赢。
    在他们北辽国有个规矩,男人之间较量,胜者可取走败者一样东西,他本笃定自己会赢,届时声讨太后,伺机夺取公主美人。
    但输给君瑕,不但美人没有,还遭了奇耻大辱。是以卫聂才大失常性,回来便狠狠发了一通火。
    山秋暝抚了抚长须,“这是自然,王爷若不信,最多两日,我便拉来三名美人予你。”
    卫聂虽然心动,但他也是个守诺之人,皱眉道:“可本王已与那君瑕赌下誓言,若不能胜他,便要离开汴梁。”
    “王爷是如此说过,”山秋暝悄然欠身,颔首笑言:“可王爷不曾说过,离开了之后不能再回来,明日您只管带咱们一帮人大摇大摆离开都城,教太后和众人都以为咱们已退出了汴梁,但谁又能想得到您会去而复返?再说,即便想得到,他们能说什么?”
    话有漏洞,那便抓漏洞。这是汉人最好玩的一套文字游戏。
    卫聂听罢更觉心动,食指朝山秋暝一点,晃了晃,“哎,你们汉人就是狡猾。”
    山秋暝笑着受了这话,权且当做是夸奖。
    如此一瞧,卫聂再不觉得山秋暝面目可憎了,摩拳擦掌,眼睛火亮,突然开始盼着他与汉人美人的春宵良夜了。
    翌日一大早,卫聂着人收拾好行装,两百骑皆整装待发,卫聂领着人大摇大摆出城门,在北城门口,却又遇见了赵潋。
    赵潋一身灼灼红衣,如红莲怒放,长发如瀑,眉眼艳丽透着一抹贵气和傲然,直瞅得卫聂压根移不开眼。赵潋骑着她的枣红马似乎恭候多时,手里还攥着一根银色的马鞭,襟袖猎猎,随风招展,露出红袖下白嫩而有力的手腕。
    她抱拳道:“这一路山高水长,还要祝靖南王一路顺风了。”
    卫聂也哈哈一笑,回以一个汉人抱拳礼,“好说好说。”
    他心情好,自然也不再计较她的驸马让自己当庭出丑之事,赵潋敛唇含笑道:“只是越往北,越靠近辽国地界时,马贼山匪越是狂妄猖獗,还望王爷你事事小心,莫要着了人家的道儿。我们大周可不平白背上一口黑锅。”
    卫聂笑意一停,挥手道:“承蒙公主关心了。”耍嘴皮子他赢不得南人,故而嘴角往下一拉,伸手往后发号施令,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
    赵潋看着远去的部队,随着卫聂一道出城的还有师父,他老人家说好了的有法子留下卫聂,这是什么法子?
    卫聂率人出城,走了十里路,便勒住缰绳,勒令人休憩整装。
    以往行军,卫大人从来不顾虑将士身体,如今这么怎么了,才走了十里路便不走了?
    卫聂将山秋暝喊到近前,“眼下可以回城了么?”
    他往后一瞧,汴梁巍峨高阔的古城墙早已远远被抛在脑后,山秋暝抚了抚须道:“可以,但王爷想回去,带这么大波人恐怕是不行的。今早公主那话像是在敲打,教王爷莫要出尔反尔。”
    卫聂皱眉头,“本王难道是个会听女人话的孬种?”
    山秋暝忙摆手,“自然不是!只是,王爷您想,咱们眼下才出城,便又率二百骑兵返回,若叫人看见了,对王爷名声有损。”
    卫聂是被此人诓出来的,山秋暝的话横竖怎么听都有理,但他却不乐意了,“你不是说旁人不会说什么的么。”
    山秋暝循循善诱道:“是的,王爷你想,你要是被人发现了,咱们有嘴为自己澄清,占理,但咱们要是大摇大摆回去,百姓看了笑话,这悠悠之口如何堵得上,更怕是要传回辽国。依在下拙见,王爷不妨与在下一道换个头面重新潜回驿馆,至于这两百骑,则徐徐图之,一个一个放进城。”
    他知晓卫聂并不缺心眼,要是抛下他的鱼鹰骑,孤身折回汴梁,他定心有顾虑,恐怕不会轻易如人愿。
    卫聂略一思忖,仍是觉得山秋暝此言在理,便皱了眉头将山秋暝肩膀一拍,“如此甚好,你允诺的三名美人本王今晚便要见到。”
    “自然自然。”
    卫聂想到美人,觉得冒点儿险偷欢也不算难事,更何况他这身武艺,真要全身而退谁又能拦得住他?
    卫聂当即就地与山秋暝改换行头,山秋暝将斗笠重新戴在头顶,亦给卫聂置备了一只帷帽,两人换成汉人服饰,牵着马又慢悠悠地踱回了汴梁城内。
    当晚卫聂悄然潜入驿馆,脱了衣裳下了热汤,沐浴净身。
    跟回来的两名随从,将热汤泉的雕花木门拉开,一股浓如烟霭的水雾扑面而来,水雾之中间杂着零陵香与白芷的清芬。
    卫聂趴在池壁边缘,精瘦的胸膛半没于水中,热血沸腾地喊了一嗓子:“美人儿来了!过来伺候本王沐浴!”
    水雾是山秋暝让人布置的,听说可增加情趣。
    卫聂没尝试过汉人玩意儿,觉得入乡随俗体验一番未为不可,何况确实如山秋暝所言,如此雾里看花,花朵更娇更艳,尤其三美中间那位,骨架修长,瘦弱高挑,云髻峨峨,肤色雪白如凝脂。
    他眼睛一直,心道这确实不输公主貌美,喉咙嗓子,连同全身上下都一道痒痒了起来,忍不得出声唤道:“美人儿,你过来。”
    一身粉红牡丹纱衣钗裙,立在中央的杀砚,闻言身子轻轻一抖。他缩了缩脖子,将初露端倪的喉结以及冒到喉咙尖的恶心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学着今日公主给他恶补的微风摆柳态款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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