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凤县的冬天似乎格外地冷,一场大雪已经飘飘洒洒下了几天了,还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一些民房不堪重负,被大雪压塌,年修齐这个知县这些天忙得几乎脚不沾地,也再顾不上秦王殿下的心情问题。
    杜若自从上一次企图服毒自尽被救醒之后,因为愧对年修齐,便不敢像从前那样经常来看望年修齐。再说那时候她的哥哥还是年修齐的下属,现在,她的哥哥只是企图谋杀知县未遂的杀人凶手,她又有何颜面来见年修齐。
    倒是最近几天年修齐总在百姓中间忙活,杜若才算找到一丝契机,能再与他相处。
    县衙的仓库十分宽裕,因此这次救助灾民不过是苦一些累一些,财政上倒没有什么压力。年修齐本来就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因此每天也是忙得不亦乐乎,元靖辰不敢跟着秦王,小小的身影便每天跑在年修齐屁股后面忙东忙西。他别的事情做不了,撒娇卖乖安抚一下受灾的民众倒是一把好手。
    杜若拎着篮子从家里出发,走过几条街道便到了受灾最严重的那一处。年修齐正与一群衙役忙着施粥和统计灾民情况。
    杜若远远地望着年轻的知县那张笑得十分开朗的脸,抓着篮子的手紧了紧,深吸了一口气,才走了过去。
    “年大人――”杜若在他身边站定,怯怯地开口唤了一声。
    年修齐闻声回过头来,一见是她,将手上的活交给其他人,笑着走过来道:“杜若姑娘,你也来了。这些天没有时间去看你,你家里怎么样啊?需不需要我派几个衙役过去扫扫雪,帮你家房子加固一下屋顶。”
    杜若连连摇头:“没关系的。我很好,年大人不用为我担心。”
    她有些拘谨地将篮子递上去:“这是我在家做的几样点心,年大人忙了这么久,还没有吃饭吧……”
    她话音未落,县丞从年修齐身后绕了出来,一脸谄媚地捧上一只精致的食盒道:“大人,这是从您最爱的那家酒楼买来的饭菜,您快趁热吃吧。”
    杜若一见,脸立刻涨得通红,忙把篮子收了回去。
    年修齐脸上笑意淡了些,看向县丞道:“我这里有呢,别只管我了,那班衙役兄弟都忙了一上午没得闲,你快带他们分拨去吃饭吧。”
    说完伸手抢过杜若手里的篮子,拉着杜若走到一边的棚子下面暂避风雪,笑道:“好久没有尝到杜姑娘的手艺了,我可想念得紧呢。”
    杜若脸色涨红,深深地低着头,不知是紧张还是羞涩。
    上一次年修齐吃她做的饭,就是她下毒那一次。眼看着年修齐从篮子里拿出一块点心,毫无芥蒂地放进嘴里,一脸满意地嚼了几口,笑着赞道:“杜姑娘的手艺又精进了呢。以后谁娶到杜姑娘为妻,都是三生有福了。”
    杜若眼睛里有些红热,自己吸了吸鼻子,按下那股涌上来的酸涩,坐在年修齐身边,将篮子里的点心和饭菜都摆了出来。
    “杜若一身血海深仇,根本从未想过嫁人之事。年大人莫要取笑我了。”杜若微笑着道。
    “那怎么行。你一个孤伶伶的弱女子,当然要嫁一个好男人,生一堆的孩子,有一个大家庭。这是走出仇恨的最好方式。”年修齐认真地道,“你放心,你既然叫我一声年大哥,长兄为父,我一定在离任之前帮你寻一门好亲事,看着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杜若面带微笑地听着年修齐为她编织的美好前景,乍然一想似乎真的非常完美,转念之间却又凄凉悲哀,心痛如绞。她暗中咬紧牙关,不让自己露出悲伤的神色,点点头道:“杜若多谢年大哥关心,一切但凭大哥做主。”
    年修齐高兴地点点头,和杜若一起吃完饭,又到暂时安置难民的棚子里面看望了一圈,这才往准备回县衙去。
    “叫辆马车吧,我送你回去。”年修齐哈着手,口里吐出的白气弥漫在空气里,抬脚往车夫那里走去。
    杜若停住脚步,年修齐疑惑地回头看她。杜若笑了笑,道:“难得这么大的雪,虽然带来了许多麻烦,可是雪景也是难得的。年大哥,不如陪杜若走一程吧。”
    年修齐歪头想了想,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便点了点头。杜若紧赶两步走上来,抬头冲他调皮地一笑:“年大哥,走吧,我送你回县衙。”
    “为什么是你送我啊……”年修齐嘀咕道,倒也没有坚持。
    杜若笑道:“年大哥任上只有三年吧,杜若可是要在这里呆一辈子的。年大哥有心送我,随时都可以。杜若想和年大哥同行一程,却是走一次少一次了。”
    年修齐只觉得她话中之意凄清冰凉,犹如这漫天大雪,让他听在耳里,忍不住也感到一阵岁月荏苒的心酸。
    杜若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是随便说说似的,仍旧面带着微笑,慢慢地走在年修齐的身边,将每一步都踏得分外珍惜。
    年修齐本不是心思细微的人,但是从杜若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莫名的感伤却让他渐渐地不自在起来。他几次想挑起话题活跃一下气氛,却因为杜若的不配合而进行不下去,结果就是越来越尴尬。杜若似乎只想这么静静地和他走一路,年修齐却只觉得这条本来不算长的路几乎长到走不完了。
    再长的路也有终点,县衙那巍峨的仪门终于在望,年修齐总算在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两人走到仪门前面站定,杜若不说话,年修齐只好有些拘谨地抬手指了指县衙里面:“我到了。”
    杜若轻声恩了一声,低下头去,看着脚下被踩污的白雪。
    年修齐抓了抓头发:“要不要进去坐坐?反正天色还早。”
    杜若笑着摇了摇头:“不了。我一个安分守已的百姓,没事往县衙里坐什么坐。既然到了,那我走了,年大哥,改天见吧。”
    年修齐呆呆地哦了一声,看着杜若转身离去,却在暗地里悄悄地长出了一口气。
    正想雀跃地奔回县衙,去看看自家那个矫情的秦王殿下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有没有又画什么莫名其妙的画,却听得身后的杜若“咦”了一声,似乎十分疑惑,他脚步一顿,只好回过头去。
    杜若却没有看他,只是皱眉望着正匆匆远去的一个身影,面色显得有些沉重。
    “怎么了?你认识那个人?”年修齐走到杜若身边,一起望着那个人。
    “他刚才从县衙里出来的。”杜若看向年修齐,“大人不知道他是谁吗?”
    年修齐倒是看到一个人影从仪门里出来,他刚才心里只想着秦王,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行色匆匆的路人的脸。
    他摇了摇头:“我没注意。”
    “大人,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个人应该是索家的人。”杜若凝眉道。
    “索家?”年修齐惊道,“杜姑娘,你确定吗?索家的人怎么可能从县衙里出来?”
    杜若抿唇思索了片刻,确信地点了点头:“没有错的。这个人我也只见过一面,他是索家子弟当中难得不爱出来惹是生非的人,所以在百凤县里反而没有什么人认得他。但是我以前被索海欺负的时候,这个人出来阻止了索海,索海似乎挺怕他,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
    “可是……索家的人不是都离开百凤县了么?而且秦王也说,出动王府侍卫也一个都没抓到……”年修齐困惑地喃喃自语,“他怎么会从县衙里出来呢?”
    百思不得其解,年修齐也只得将这个问题先放一边。将杜若送走之后,他快步跑回县衙后堂,跑了好几个房间,才在后院的花园里找到秦王。
    “殿下。”年修齐跑了过去。秦王转过身来,他身披一身纯黑的大氅,洁白的雪花在黑色的衣衫上零星地挂着,呵出的白气模糊了俊美的容颜。
    “外面的事办完了?”秦王走过来迎住年修齐,展开披风将他裹在怀里。
    年修齐点了点头,又急道:“殿下,我跟你说,刚才在县衙外面,我看见索家的人了。”他便将刚才和杜若在仪门外看见的那一幕说了一遍。
    “殿下,索家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县衙里呢?他来干什么的?殿下有没有见到他?”
    秦王皱眉想了想,道:“没有啊,我没有见过此人。会不会是他在县衙里有别的认识的人?索家在百凤县这么多年,一定和官府有勾结的。流水的县官,铁打的书吏,底下的人跟索家必定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修齐也不用太紧张了。”
    年修齐顺着秦王的话想了想,点了点头:“没错,应该是这样的。可是他来找县衙的人干什么?不会又有什么阴谋吧?他们会不会对殿下不利?”
    秦王笑了笑,将年修齐抱紧了些,亲了亲他的耳边,道:“修齐不用担心。区区一个索家,本王还不放在眼里。”
    “殿下可不要掉以轻心。”年修齐怨怪道,“轻视敌人就是最危险的事情。”
    秦王笑着连连答应,揽着年修齐在后花园的雪地中悠然漫步。
    百凤县的街道上,一个衣着毫不起眼的灰衣人低着头匆匆而行。因为这漫天大雪的缘故,街上很多人都是这副形貌,他更不会引起什么注意了。
    灰衣人走到一个小巷子前面,往四周看了看,见四下里无人,这才往里一拐,身形消失在幽暗的小巷深处。
    他一直走到巷子的尽头,眼前已是一条死路,寻常人误入之后都要折返了,但灰衣人却又是一拐,似乎走进了石墙的深处。
    吱哑一声,一扇木门被推开,他回头将门仔细栓好,这才抖了抖身上的雪花,顺着小院当中的石板路走向院子里惟一的一间房子。进了房间,里面也只是一处平平无奇的民居,灰衣人走到墙角处按了几下墙上的石砖,完整的一面墙上便出现了一个门洞,从里面传来温暖的气息。
    灰衣人走了进去,门洞里却是布置雅致的一间房间,比外面的不起眼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他将怀里捂着的包裹掏出来放到桌子上,恭敬地道:“公子,请用膳吧。”
    “滚!”一道愤怒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还带着铁链相击的清脆之声,一只花瓶也同时飞了过来。灰衣人躲了一下,那花瓶便碎裂在他身后的墙壁上。
    灰衣人老老实实地鞠了一躬,仍旧恭敬有礼地道:“我马上就走,请公子用膳,就算生气,也不要和自己过不去。”
    他说着转身要走,那声音却又喊住他:“你站住。”
    灰衣人停住脚步:“公子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那声音的主人慢慢地从不甚明亮的里间里走出来,他一身淡雅青衫,黑发如瀑,长身玉立,向来温文尔雅的眉眼间却满是凌厉之色。
    这个被软禁在此的人,居然是那几日前就离开百凤县欲寻萧国大军的傅紫维。
    傅紫维举起被铁链拴缚的双手,咬紧牙关,一字一字地道:“我只问你,你的主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把我软禁在此?!他到底何时敢来见我?!”
    灰衣人恭敬地低首道:“公子,我不能告诉你我家主人是谁。主人现在不来见公子,只因时机未到。公子不会被永远软禁在这里的,主人也不会伤害公子。请公子安心等待。”说完,灰衣人便退出门洞,又在墙壁上按下机关,墙面轰然阖上。
    “站住!你不要走!”傅紫维气急地跑了过来,离门洞处还有四五步的距离时却被绷直的铁链猛地拽住了,再也前进不了分毫。
    “混蛋!”傅紫维愤怒地乱扯着铁链,自然是毫无用处,反而把养尊处优的手臂弄得红痕处处,他只能无奈地停了下来,红着双眼咬牙切齿地道,“如果让我知道是谁,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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