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旁观的临淮侯李弘济,此时开口道:“钱牧斋说的有理,还是先让元岳公辨认一下。”
    南京锦衣卫掌印鲁应魁也点头:“既然是办刺杀案,抓到之人究竟是否是真的刺客,确实要紧。”
    傅振商也微笑道:“即便这两个松江生员真是同谋,这一二不肖生员也代表不了江南士子,大家何必太过激愤,?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陆彦章心想,到了这份上,这一关总是要过,想来郑三俊不至于分不清利害。
    于是说道:“既如此就请元岳辨认,这里面可有凶手?”
    他这么说,众人都把目光投向郑三俊。
    郑三俊在众人目光投射之下,似乎也有些发窘,干咳了一声,?正要说话。
    左光先却抢在前面开口:
    “元岳公可要看仔细一些,天下难免有些形貌相似之人,元岳公当时又是远观,不要错认了。”
    他这是提醒郑三俊不要说错了话。
    郑三俊眉头皱起,有些不满地朝左光先瞪了一眼。
    他脾气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喜欢别人恭维,而不喜欢别人牵着他的鼻子,显得他自己要听别人摆布一般。
    本来他权衡利弊,确实考虑借口当时本来没看清楚,现在也没办法完全确认。
    现在左光先这么一说,他心头忽起嗔意,这左述之不过区区一个举人,居然以为可以教老夫怎么做?
    自己按原先说,倒显得是听了他的话一般。
    再说吾辈既以正人自命,又何必为一时得失说违心之话。
    于是屁股一用力,站了起来,?却扯动了肩膀上的伤口,?一阵疼痛。
    不过没有妨碍他高一脚低一脚走到那跪着的石田介面前,用手一指,说道:
    “我看这人就很像当日那刺客。”
    左光先见郑三俊回瞪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能惹得郑三俊不高兴,正想着说什么话往回找补。郑三俊却已经做出了指认。
    在场之人心知郑三俊虽然没有用完全肯定的语气,只说很像,那八九不离十这人就是那刺客。
    否则哪里有那么巧合之事,随便找个假冒的,就能像刺客。
    黄宗羲和魏学濂都是默然无语。
    顾梦麟,杨廷枢、吴应箕三人又是愕然,又是叹气。
    傅振商、李弘济、鲁应魁却朝钱谦益投去佩服的目光、
    陆彦章听见郑三俊如此说,心中一凉,但不甘心就这么了局。
    硬着头皮强辩道:
    “元岳说很像,可正如刚才左述之所说,天下尽有形貌相似之人,却也不能因此认定这人就是刺客。”
    左光先连忙道:“正是。”
    陆彦章不提左光先还罢了,一提左光先,又触起郑三俊的倔脾气。
    他弯腰,盯着石田介仔细看,忽然道:
    “这人确是当日刺客无疑,不可能有假。”
    这回他却是用完全肯定的语气说了。
    陆彦章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知道这郑三俊抽什么风?为何一点余地都不肯留了?
    左光先这时看向郑三俊的眼神也变了,带着几分憎意。
    黄宗羲则脸色阴沉。
    忽然一拂衣袖,转身就离去。
    他毕竟还是少年性子,火爆脾气,实在忍不了这个局面。
    魏学濂在后面想拉都没拉住。
    陆彦章脸上有些挂不住,问道:
    “元岳公为何能如此肯定?”
    郑三俊一指这刺客的左耳说道:
    “此人耳朵下面缺了好大一块,倒似被人用牙齿咬掉一般,当日我仰头看见的那刺客的耳朵也是完全一样。可见此人必定是那刺客。”
    左光先正要反驳,郑三俊摆了摆手道:
    “再看此人左眉上,有一个小肉瘤。那个刺客同样位置也有,可见再无疑问。”
    左光先质疑道:
    “元岳公真有如此好眼力么?被铳弹击中,又相隔遥远,竟能将这等细微之处都看得那么清晰?”
    郑三俊勃然怒道:
    “汝是以为老夫在说谎?”
    左光先道:“不敢,光先只是觉得,或者也有看错的可能。”
    郑三俊脸色一沉:“你若不信老夫的眼力,可以当场一试。不是老夫自夸,老夫这眼力,向来超于常人。再远一些,也看得清楚。况且那日刺客在屋檐上的位置距离老夫最多也不过四丈多。”
    左光先嘿嘿两声,不再说话。
    陆彦章见左光先败下阵来,自己也说不出更多质疑的话,只得阴沉着脸,保持沉默。
    钱谦益微微一笑:“既然对刺客身份再无异议,那就可以把这案情经过都在这里审讯明白了。”
    接下来,他就从头询问各人。
    一轮问下来,事情原委基本清楚呈现在众人面前。
    吴瑛如何与吴昌时,还有彭雯都勾搭上。
    吴昌时如何由此得知松江布商陈宗裕的把柄,又如何与彭雯、李宾商量,利用这个把柄,胁迫陈宗裕雇请倭人刺客,在南京城里制造刺杀大案。
    在审问交代过程里,陆彦章也多次试图提出质疑,但都得到圆满解释,案情完整经过,基本上都能对应。
    郑三俊听了这案情,也是震惊不已,连连叹息,说想不到吴竹亭竟然是这等行奸使诈的人物。
    自己受伤后,这吴昌时还多次来探问,一脸哀伤愤怒的样子,自己险些被他所欺。
    刺杀案真相到此大白。
    原先跪在地上的那阮旬,全程旁听了这个过程。
    此时嚎啕大哭,说道:“钱老爷真是青天大老爷,老仆着实是被屈打成招,说老仆的主人行刺郑老爷,那是天大的冤枉。都是陆老爷硬逼着老仆说的,就是供状的话,也是陆老爷硬逼着我编出来的。”
    郑三俊听到这话,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陆彦章,说道:
    “伯达,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等正人君子岂可效仿阉党那等屈打成招的手段,实情如何便如何。若是用此等手段,岂非污了我辈名声。如此作为又岂能扶正祛邪?反是授人以柄。”
    陆彦章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沉默不语。
    顾梦麟,杨廷枢、吴应箕三人大为震惊,却又无话可说。
    现场沉默了片刻,吴应箕忽然问道:
    “牧斋公,要是元岳公坚不承认这石田介是刺客,那你又当如何?”
    钱谦益沉吟片刻,还未开口。
    南京锦衣卫掌印鲁应魁忽然说道:
    “不妨,除了元岳公之外,也有人可作证。”
    吴应箕愕然道:“难道南京锦衣卫也有人看见这刺客了?”
    鲁应魁点头道:“不仅是锦衣卫,当时行刺在场的也有其他人看见刺客。锦衣卫校尉中也曾有人追过刺客。而且紧追不舍过相当长一段距离。”
    钱谦益对鲁应魁所说也来了兴趣,问道:
    “那为何没有追上抓获?”
    鲁应魁说道:
    “那刺客攀檐蹿壁,到了一处院落,忽然就不见了。”
    钱谦益眉毛一扬,问道:“可曾查过那院落是哪家人的?”
    鲁应魁说道:“那是一处废弃已久的商人宅邸,主人却是很久之前就搬走了。所以追到那里,线索就断了。”
    钱谦益问道:“即便是线索断了,只要看紧各城门出人口,那刺客也逃不出南京。”
    鲁应魁点头道:“牧斋公说的是,我等也奇怪,当时锦衣卫和南京京营,在行刺案发生后,也对出城的人严加盘查,不放过一切可疑人员,却就是没见到任何与这刺客相似之人。在南京城墙四周,也轮换值夜,防止有人不走城门,攀墙而过。却也没有抓到过人。”
    钱谦益皱眉沉思片刻,然后问石田介:
    “你是如何从南京城里混出去的?”
    石田介已经什么都招供了,此时自然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于是说道:
    “小的从那处院落跳下去,却是事先约定好的落脚点,下面也有一处秘密地道。进了地道后,有蒙面人把小的带到一个处所。然后让小的钻到一个轿子的座位下面,后来有女人进了轿子,就有人抬着轿子出了城。轿子旁边还有骑马声,想必是那女人的丈夫。”
    鲁应魁追问道:“后来呢?”
    石田介说道:“后来这轿子停到一处寺庙,那女人和其他人就进庙去了。这轿子又被挪到一个隐僻无人角落,有人在轿外踢了一脚,低声说可以走了。小的就从轿子座位底下爬出来。见在一颗大树底下。天色已暗,左右无人,便一溜烟走了,后来又在集镇买了一匹快马,赶回松江那尼庵下面躲藏。原本打算等风头过了,就拿着报酬出海回日本去。”
    鲁应魁听后,沉思不语。
    钱谦益看了一下鲁应魁的神色,问道:
    “行刺案发生当天,可有什么显贵出过城?”
    鲁应魁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临淮侯李弘济后说道:
    “我把守的城门口,倒是没见过这样的显贵,听说临淮侯李都督把守的南城门口有这样的人出城,”
    钱谦益把目光投向李弘济。
    李弘济说道:
    “当天傍晚时分,确实有人带着女眷出城,却是怀宁侯孙承荫陪着着他的一个小妾,说是要在此时去城外寺庙上香。当时守门士兵掀开轿帘看了,确实是个年轻女子。”
    钱谦益冷笑道,看来这怀宁候出了贪渎之事,受了朝廷惩戒,现在还不省心。
    鲁应魁抱拳道:“可否现在就让锦衣卫校尉去把吴昌时和这怀宁候提来,一并让牧斋公审问。”
    钱谦益点头道:“甚好”
    鲁应魁刚要转身,钱谦益忽然叫住他,问道:
    “你等来刑部,却究竟是谁的主意?”
    钱谦益原本以为是吴昌时故意让众人来此,用众人威势让他办案时心存顾忌。
    但从刚才情形来看,这些人来,反倒是大大利于自己快速定案。
    就连本以为是吴昌时那边人的傅振商,说话间却也是帮着自己。
    所以原先的猜想明显不成立,故有此问。
    鲁应魁笑道::
    “是阎都督叫我和临淮侯来此的。这刺杀案情在牧斋公回城之前,阎都督就和我等商议过,虽未能明确目标,但大概方向却也猜得八九不离十。阎都督知我等手里掌握的一些证据,或许对牧斋公有所帮助,所以特地嘱咐我过来一次。”
    钱谦益点点头,心想这就是了。只怕这郑三俊等人过来,虽然未必是阎应元直接出面请来,也是他授意安排下的结果。他看了一眼傅振商,傅振商向他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
    鲁应魁出刑部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回转过来。身后还有锦衣卫押着三人。
    仔细一看却正是吴昌时、孙承荫,还有一人却是南京右军都督府佥书,提督大教场的陈洪范。
    钱谦益诧异道:
    “怎地这么快就把人抓来?”
    鲁应魁笑道:“却不是在下抓得快,是阎都督早就把人抓来,等在那里了。我等一出去,人就送上来了。”
    钱谦益心想这阎应元办事情果然麻利,难怪陛下如此赏识重用他。
    只不过就目前已知案情来说,抓吴昌时和孙承荫也就够了。
    这陈洪范虽说是陛下指名要整治的人,但目前毕竟和此案还无关,抓来却未免操之过急。
    鲁应魁似乎看出钱谦益在想什么,连忙道:
    “阎都督说他已经查明这孙承荫在刺杀案那天傍晚夹带刺客出城,恰恰就是陈洪范授意的,而陈洪范又和吴昌时有勾结,?牧斋公审问这三人便知真情了。”
    钱谦益嗯了一声。
    这时左光先见情形越来越不对,连吴昌时都被抓来,他脸色开始发白。
    忽然站起来,拱手道:‘既然牧斋已经一心要铸成冤案,吾等留此无益,还是走吧。’
    说着一牵吴应箕的袖子,说道:
    “楼山,我等走吧,不必再看这等丑剧了。”
    吴应箕却有些犹豫。
    钱谦益却冷笑道:
    “左述之,你现在要走未免有些迟了。你和吴昌时来往甚密,焉知你不是吴昌时的同谋,怎能放你走?”
    左光先脸上变色道:
    “和吴竹亭来往密切之人,遍及江南士子,若按牧斋所言,就是元岳公、伯达公也和吴竹亭来往,也都该被抓了。牧斋,你莫非比魏阉还赶尽杀绝不成?”
    钱谦益摇头:
    “和吴昌时来往之人,大多不过是被其欺惑。元岳公刚才已经用实际行为表明他和吴昌时并无同谋,至于伯达公想来不过是一时糊涂,被吴昌时引入迷途。至于你么,那就难说了!当然,这还要看审问情形再定。”
    左光先脸色铁青,冷笑道:
    “好,好!家兄铁骨铮铮,惨死于阉党之手。某虽不才,却也不愿辱没家兄之命,牧斋要把惨狱酷刑加于吾身,尽管来便是。看看我左家男儿,可有一个是软骨头。”
    他说了这番狠话,赌气似地走到椅子前,一屁股又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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