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了已经月余,前几日有人送了大夫上门,不仅药到病除,还给他留了封信。
    正是这封信,才让他打消了之前的疑虑,携父亲一同前来。
    嘱咐完老二,他侧过头去看老三。
    “今日,你务必守在父亲身侧,不去和你那些旧友攀谈,也不和你的同僚寒暄。”宋临渊眼神锐利,“记住了吗?”
    宋小弟:“记住了。”
    宋临渊看着不远处的官员们,大多是依着派系而聚。
    左相和西大营李将军为首的帝王嫡系,此时意气风发,眉眼都带着喜意。
    尤阁老和兵部尚书为首的国师派系,此时皱着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显然这几日用尽手段,也没能阻止这场所谓的“自焚事件”。
    几乎没有人能扛的大旗却人才辈出的清流一派,大多默不作声,即使眼底或沉痛,或不忍,或如同往常并无异议。
    除此之外,还有中立不结党的言官,和一些老狐狸——
    吏部尚书廖亚宇高挂病字牌,坐在马车内,无论谁来拜访,都是咳嗽到一幅病入膏肓的样子。
    苏阁老苏蕴则干脆在马车里睡上了,雷打不动,唤声不醒。
    直到帝王到来。
    ……
    宋临渊跪倒在地,口中高呼万岁,心中想着的却是——
    今日,也不知道搅的是浑水,还是血池。
    ***
    台下芸芸众生。
    谁也不知道,在祭天台后的高塔之上,坐着一名将死之人。
    他双颊通红,眼神发灰,就连呼吸也是时急时缓,咳嗽起来更像是要把心脏直接吐出来。
    “咳咳——”
    乔三手握着扶手,张口吐了一口血,才觉得今日好上不少。
    旁人急急递过来一片参片,被他伸手直接打飞了,他喘着气,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我还……死不了……”
    那日和出殡的队伍撞上,原本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后来却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突然发作起来。
    他在拥挤的人群中被冲倒,无数双脚踩踏在自己身上时,乔三想起了幼年时陪同父母参加的那场庙会,失惊的马使得庙会人群一片惊慌。
    人挤人,人踩人,最后死伤无数。
    他被人救起,昏迷不醒的回到住处,诊治的太医说他伤及肺腑,大限将至。
    这几日他浑浑噩噩活着,时醒时睡,却也能感觉到自己身子,一天天的垮下来。
    今年,他不过二十五岁整。
    “国师大人,你死不了就好。”一直在乔三身侧谦卑的侍卫笑了笑,将地上的参片一一捡起来,塞到手中的木盒揣进怀中
    这几百年的老参,即使宫里也不多,为了吊国师的命才送到这来,到时候国师死后,他直接带走,谁还会查这些枝梢末节?
    “您说您求了这么多年国运,救了这么多人,到头来,却救不了您自己。”侍卫说着,端起一旁桌上的药,走向乔三,“参您可以不吃,这药可就由不得您了……”
    乔三见侍卫如同变脸一般,有气无力质问道:“什…什…么药?”
    “自然是让您一会儿不能开口说话的药。”侍卫露出个诡异的笑容,“张太医仁善,给您加了麻痹散,半个时辰后保管痛觉全无,什么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这样,也不会在自焚之时,惊跳着大吵大闹,惨叫声连天。
    乔三脸色一会儿发青一会儿发白,才意识到今日他醒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他刚想说什么,视线却落在了不远处,愣了一下。
    他喘着气,伸出手指向身后的方向:“你——”
    侍卫勾着嘴角:“国师大人,您也用不着生气,陛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
    他话音刚落,只听见“碰”一声闷响。
    在乔三眼皮底子下从床底爬出来的黑衣人,踩着没有声音的步子,拎着桌边的凳子,狠狠的砸在了侍卫的头上。
    侍卫应声而倒。
    来人接过倒地的侍卫,将他平放在地上,扒完外衣鞋子,然后绑好后塞进床底。
    做完这一切之后,黑衣青年从包里拿出一个会金属之物,如同书册大小,咧嘴一笑:“我是国师府的人,这面镜子会回溯时光,接下来你将会看到这一段日子你经历过却不知道事情。”
    黑衣人说完,偷偷的松了口气。
    还好他机灵,昨晚将平板关了机。
    要不然昨晚就潜入了这里,待机到现在,恐怕电也耗掉大半了,今天又好死不死是个阴天,不能进行太阳能充电。
    拿什么给这位西贝货看视频?
    那可是他们带着微型摄像机,跟了一两个月拍来的。
    ***
    灵帝端坐在上首位置。
    他今年三十四,因为长年服用丹药的原因,肤色有些泛白。
    不过今天,他眼底都是势在必得的笃定,连带着气色也好上了一大截。
    台底下那些穿着丧服的百姓似乎也不碍眼了,甚至连同祭天台附近的景致,他都觉得不错起来。
    以前每每他想修行宫别院的时候,国师府总会出来阻拦,不是日子不好不宜动土,就是五行相克,不易伐木。
    赶明苏昱当了国师,他就让人将祭天台修缮一番,然后在附近盖一座行宫,用云锦花岗岩,康宁的木头,淮渠的琉璃瓦,松台的假山……
    还会有谁说半个不字?
    他心情大好,连带着等待似乎也没有那么枯燥起来,直到身侧的宫人凑到他身侧,小声提醒道:“陛下,礼部遣人来问,时候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灵帝努力摆出一副伤感的模样,似是不忍再看台上的柴薪,摆了摆手:“开始吧。”
    于是,太监尖亮的嗓子,在祭天台周遭回荡着。
    “祭天之礼,有请国师下塔!”
    众人目光从祭天台,看向了塔上,几道人影,似乎在拾级而下。
    他身体虚弱的似乎连下楼梯都无法完成,正被两道人影一左一右的搀扶着,从塔上下来。
    待中间的那道白色影子踏在地面上,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他们抬头看着离祭天台越来越近的“国师”大人,衣服还是那套衣服,白衣胜雪,却瘦的不成样子。
    面色灰白,嘴唇发紫。
    穿着丧服的百姓们,曲着腿,齐刷刷的跪倒在地。
    有人已经哭出了声音:“国师大人——”
    搀扶在“国师”两侧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步伐都没有缓上半分。
    这两人,除了一名做侍卫打扮之人,还有一名则是礼部侍郎胡志松。
    两人将几乎无法行走的“国师”,半拖半搀着扶上了柴薪搭成的高台,助其盘坐于台上后。
    礼部侍郎胡志松在“国师”身侧站直,身上的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冲着灵帝的方向一拱手:“圣上仁慈,准我和国师大人道别,国师大人伤入骨髓,已经无开口说话的力气,他在塔中交付我一封信,让我代念给陛下、给百官、给万千黎民百姓。”
    胡志松从袖子中拿出一封信,手有些发抖的拿出里面的信纸。
    等他念完这封信,喊一句点火,这高台顷刻间就可以化成火海,即使台上坐着的是这位宛若神明的大人,也会尸骨无存。
    他深吸了一口气,直到手不再颤抖,才用尽可能冷静的嗓音高声念道:
    “自病重以来,每日反省吾身,尤其思及近日所作所为,悔恨万分。人之将死,其言也诚,吾思前想后,从继任以来,吾之罪当有七桩。”
    “府内大摆筵席,府外挥霍无度,纵马于夜市,赌博于坊市,骄奢乃其罪之一。”
    “戏院荒唐一时,花楼饮酒寻欢,见色起意,逼良人为妾,淫逸乃其罪之二。”
    “纵恶仆殴打酒家,谴宫人威慑府衙,一步错步步错,逼死林家三口,仗势压人乃其罪三”
    “不啻百官,不尊帝……”
    胡志松以下犯上的第四条罪则刚念到一半,就听到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胡大人,我怎么不记得我做过这样的事情?”
    这声音太过熟悉,使得他声音一顿,后脊背发凉,下意识的就去看身侧盘坐之人。
    却错过了自己的右方有一道红色身影,从台阶上,一阶阶的踏上了祭天台。
    第一百一十八章
    红衣之人闲庭信步, 踏上祭天台后, 悠然而立, 等台下的亲信将椅子搬上祭天台后,他这才缓缓坐下:“我闭关半年,昨夜刚出府门,今日原想出来转转, 未曾想这里今日这么热闹。”
    熟悉的脸,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举止, 熟悉的气场。
    百官中首先有人出声:“国师大人——”
    然后又意识到什么, 立刻紧闭起了嘴吧。
    若是台上端坐的红衣人是国师大人, 那么高台之上的一模一样的白衣人又是谁?
    灵帝几乎当场拍案而起, 他握着茶盏的手颤抖着, 视线盯着前方之人:“那是谁?那是谁!——”
    这反应太过明显,连茶水泼到身上都不自知。
    太监总管刘希从袖子里掏出帕子, 借着给灵帝擦衣服, 半挡住了帝王的视线,也挡住了身后无数人探寻的目光。
    陛下这两年越发的易怒, 上朝时申饬的大臣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不过他年少就开始服侍,知道陛下虽没有往年沉稳, 却也还是能听进去劝的。
    “陛下,这台上无论坐着的是谁,上来的又是谁, 都无关紧要。”刘希阴柔的嗓音带着安抚,“这火若是烧起来,多烧一个人不多,少烧一个也不要紧……只要台上那个死了,其他人都是假冒的。”
    灵帝冷静下来,他将剩下的半盏茶放在桌上:“这话,是齐策交代你说的?”
    “的确是左相大人教老奴的,他前日去见过“国师”,回去后总觉得有些不对,却又找不出疑点,所以就多想了一手,托老奴在事情出现变故之时,跟陛下细细道来。”
    至于多想了一手是什么,不用刘希说,灵帝自己已经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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