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梓君亦看见了姜红菱,脸色阴沉,大步上前。他是否真的爱这个女人,已经无关紧要了。但到底是为了她,他才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刘家,不过是他攀拉怀王的垫脚石。堵上了满门的声名性命,他才得来这个机会。如今人就在眼前,他目中已无其他。
    姜红菱见他来势凶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苏木拔剑,迎了上去。章梓君虽是仕宦门第公子的出身,却有着一身的好武艺,两人一时打的难分难解。
    姜红菱放眼望去,只见守卫们虽各自血勇酣战,但奈何叛军人数众多,寡不敌众,已隐隐有落下风之势。
    她心中慌乱如麻,绝望正一丝丝的自心底冒了出来。死过一次的人,原是不怕死的。但今生已不比前世,她心底有着放不下的人,倘或她就此死去,再不能见他,那如何甘心?
    正当危急之际,叛军之中忽有人大声喊道:“先锋,街东头有禁军赶来!”
    章梓君心神一乱,胳臂上便为苏木划出了一道口子。
    他向后跃开,喝问道:“来了多少人马?!可看清了?!”
    那人回道:“看清楚了,确是禁军!两列人马,约有一百余人!”
    章梓君心中略一估量,禁军人数虽与自己的兵马不相上下,但如此一来,今夜只怕再难成事。他们此次出来,并未告知怀王,乃是私下调动了兵马。若再与禁军起了冲突,怀王跟前是更难以交代。
    章梓君倒是个果决利落之人,脸色微沉,立时下令撤退。临去之际,却又回望了姜红菱一眼。
    一众叛军扛了同伴尸首,如潮水一般,顷刻间退了个干净。
    侯府众人皆是一身血污,各自惊魂未定。
    姜红菱立在原地,看着这满地狼藉,竟而怔了。
    只这少顷功夫,门外便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响,又有一列军士涌入府中。
    众人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围在了姜红菱身侧,将她挡在身后。
    这起兵士进得府中,只将侯府围住,却并无什么无礼举动。
    又片刻,但见一头戴金冠的俊秀青年,大步迈入门内。
    姜红菱一见此人,不由一阵讶异,暗道:怎会是他?随即转念一想,若不是他,旁人又怎能调动禁军?
    原来这来人,正是毓王。
    毓王进得侯府,看也不看地下的血污死尸,只一步步走上前来。
    旁有一人上前禀告道:“禀王爷,叛军已然尽数逃窜。”
    毓王冷哼了一声:“逃得倒是快。”说着,又问道:“可有留下什么证据?”
    那人回道:“有刀具一口,乃是江州府官制。”
    毓王不再多言,走到阶前,向姜红菱微笑道:“顾夫人。”
    姜红菱此刻已定下心来,自人群中走出,步下台阶,望着毓王欠身行礼:“多谢王爷。”
    毓王看着眼前这丽人,月光之下,尤为清媚婉约。他眉眼含笑,挥手道:“夫人不必多礼,世子临去之前,曾将侯府托付与本王照看。本王来迟,倒还令夫人受惊了。”
    姜红菱听了这话,心中微有异样,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但听毓王又道:“如今城中局势诡谲,只怕这起叛军再来,本王不能留在侯府。为免不测,本王倒想请夫人到行宫暂避。”
    姜红菱心下微惊,但又旋即明白过来。顾思杳曾将局势变化同她讲过,她也大致领悟。眼下这时刻,怀王已然率先发难了。不论先前他如何看待侯府,现下是已将侯府视作了毓王一党。现下不是矜持忸怩的时候,她不能拿着阖府上下人的性命冒险。
    当下,她微一沉吟,便道:“谢王爷好意,然而我府中上有祖母,下还有三个姑娘,只怕要请王爷一并照拂了。”
    毓王顿了顿,笑意在眼角渐渐散开,他颔首道:“这是自然。”
    姜红菱见他答应,已不及多想,吩咐了家人将老太太顾王氏连同那三个姑娘一道接出,只带了几个随身侍奉的家人,旁余的下人便都遣散归家,留下了一座空府。
    毓王见她处事果断利落,更多了几分赞叹。
    侯府这些女眷,老太太顾王氏经了这些日子的软禁,早已浑浑噩噩神智不大清醒,其余那三个姑娘年纪尚小,遇上这等大事便如没脚的螃蟹一般,只听凭姜红菱摆布。
    如此,侯府一众女眷便随着毓王一道进了行宫。
    行宫中已不知生了什么变故,一路上竟也无人盘查阻拦。
    毓王将侯府女眷安置在自己住处,便径直往御前见驾。
    此时东方天际已然发白,德彰皇帝不知是一夜未睡还是已然醒来,一脸倦容的倚在龙椅之上,听着毓王的上奏。
    待毓王讲述了今夜之事,德彰皇帝才张口问道:“你说老三私自调动江州府地方兵马,意图谋反,可有凭证?”
    毓王答道:“有官制刀具为证。”
    德彰皇帝眼眸微垂,淡淡说道:“然而又凭什么说便是老三调动的兵马呢?”
    毓王还待再说些什么,德彰皇帝却摆了摆手道:“且下去罢。”
    毓王顿了顿,看了那软壁后面一眼,便告退出去了。
    待毓王离去,玥嫔一袭旧日宫装,打从软壁后面出来,手里捧着一方托盘,上面是一只精致小巧的青花瓷碗。
    她轻步上前,柔声细语道:“皇上,该吃药了。”
    德彰皇帝抬眼,朦胧中看见一张温柔妩媚的脸庞,错乱不清的神智令他忘了现下是什么时候,张口唤道:“容儿……”
    玥嫔面不改色,乖巧微笑:“是,容儿在。容儿服侍皇上吃药。”说着,便舀起一勺药汁,喂到了皇帝口边。
    德彰皇帝在她面前,仿佛一个听话的孩童,将那碗汤药一口口喝了个干净。
    玥嫔看在眼中,面上笑意渐深。待喂完了药,她正想离去,皇帝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如铁,足足令玥嫔吃了一惊。
    但听德彰皇帝大声喘息着,说道:“容儿,待朕老了,便将皇位传给咱们的孩子。”
    玥嫔心中一颤,再看德彰皇帝,却见他靠在龙椅上竟已昏昏睡去。她定了定神,方才出去唤宫人进来,将皇帝搀扶到□□。
    江州府官邸大堂,怀王一脸铁青,怒视着堂上之人。
    章梓君铩羽而归,立在堂下,垂首不言。
    章梓君的岳父,便是这江州府尹。他一步上前,本要替这未来女婿开脱几句。怀王却连瞧也不瞧他一眼,向着章梓君怒喝道:“是你当初自发来找来,言说要效忠于本王。看在你岳父与玥嫔的份上,本王才肯信你几分!没有本王的号令,你私自调动兵马,去围堵义勇侯府,是意欲何为?!现下时机未到,本王还不打算立即举事,你这是要陷害本王不成?!”
    章梓君却早已想好了说辞,回道:“王爷息怒,在下收得线报,言说近来侯府世子顾思杳已不在江州。王爷也知,顾思杳与毓王狼狈为奸已不是一日两日。在下以为,这厮是出城送信求援去了,故此想一探虚实。未告知王爷,便是为了倘若那顾思杳竟在府中,罪责便由在下一力承担。如此,既拔掉了毓王的左膀右臂,又不至于拖累王爷。在下一片赤诚,还望王爷明鉴。若王爷定要治在下的罪,在下也任凭王爷处置。”他这一番话是调兵之前便深思熟虑过的,字字句句仿佛皆是为了效忠怀王,旁人又哪里能想到他借用兵权,竟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怀王目光锋利的盯着眼前这男子,他怎会轻易便信了这厮的说辞。再多的道理,说穿到底这些人也不过是为了将来的名利才投靠了自己。章梓君又怎会如此忠心,为了自己的皇位,轻易便以身涉险?然而现下正当用人之际,他又说的忠勇可嘉,挑不出半丝理来。
    怀王又瞥了章梓君一眼,生生压下满心愤懑,点头道:“如此说来,你竟还是个忠臣,这番作为全是为了本王?”
    章梓君尚未答话,他那岳父连忙上前圆场道:“王爷明鉴,我满门上下皆忠于王爷,绝无二心。”
    章梓君在旁趁势说道:“王爷,顾思杳那厮果然不在府中。咱们不如现下就起事,逼迫皇帝下诏书立王爷为储君。不然待他搬来援兵,只怕事情就要生出变故了。”
    怀王脸上阴晴不定,一字不发。
    章梓君所言,也确是实情。经了今夜这场事端,明日朝上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风波。他必得赶在毓王的援兵到来之前,将事情了结。
    当下,他咬牙道:“便就如卿所说!”
    翌日天色微亮,行宫左近百姓起来开门,却惊见行宫为江州军士并禁军重重包围。但有走近,必被驱逐。
    江州城中的官员,已被连夜召进宫中。一众大臣进了行宫,方才知晓竟是怀王假传的圣旨。
    怀王手下人马将这些官员连同京里伴驾前来的臣子,一网打尽,尽数关在一处宫室之中。众人方知这怀王是要犯上作乱,但人已陷入囹圄,只是叫天不应,无法可施。
    那些被策反的江州叛军并禁军围住了行宫,声称毓王有意毒害皇帝,要勤王救驾。毓王自也打出了护驾的旗号,两方人马以行宫中轴为线对峙。怀王手中人马众多,但毓王却占了龙庭,护持在皇帝左右。双方各有顾忌,一时倒也难分上下。
    姜红菱等一众女眷,被安顿在毓王宫室之中,知晓了外头的局势,虽是担惊受怕,却也只得听天由命。
    这日午后,日头正好,姜红菱正在院中石凳上坐,看着院中冬青枝叶苍翠,心中挂念着顾思杳的安危,不由愁上了眉头。
    毓王自外头进来,正瞧见这妇人坐于庭中,手托香腮,肤白如脂,日头洒在她肩上背上,添上了一丝淡淡的光辉。她脂粉未施,清淡的眉眼微微皱着,仿佛带着一抹愁意。
    他出了一会儿神,随即迈步上前,扬声道:“天气清和,出来坐坐?”
    姜红菱听见动静,回身瞧见是他,起身道了个万福,微笑道:“见过王爷。”
    毓王看着她,比之前回见她时,她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更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他顿了顿,问道:“可还住的习惯?”
    姜红菱浅笑回道:“权宜之策,倒也无谓惯与不惯。有个容身之所,便是好的。”
    毓王眉毛一挑:“你倒是大胆,这里可是宫廷内院。多少人想进,还进不来呢。任凭侯府怎样富丽,只怕也及不上行宫分毫罢?”
    姜红菱笑道:“不过是临时栖身之地,终是要离去的。奢华与否,倒也无谓。”说着,她又欠身行礼:“民妇失言,请王爷恕罪。”
    毓王却不以为忤,倒深喜她这不卑不亢的姿态,一笑置之,说道:“探马回报,世子带了兵马,已在城外。”
    姜红菱微微一怔,不由笑意盈腮,仿佛一道光华在面上漾开。
    毓王看在眼中,不知为何心中却微有不悦。他低低咳嗽了一声,说道:“待援兵一到,行宫便可解围。如今,大势已定。”
    姜红菱不知他为何突然与自己说这些话,浅笑应道:“那便恭喜王爷。”
    毓王盯着眼前的如花女子,眸中精光闪烁,他问道:“你,可愿入宫?”
    姜红菱瞪大了眼睛,心口剧烈震动,面前这男子金冠蟒袍,腰缠玉带,背手而立,正自目不斜视的看着自己。目光自他头顶落下,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气魄。昔日的生嫩少年,短短几月之间,已然有了王者的风范。
    忽然间,她明白了许多事情,明白了他投在自己身上那晦暗不明的目光藏着什么意味,明白了为何侯府被围那夜,偏偏是在最危急的时候他方才带了兵马出现。
    虽则不懂这位少年王爷为何突然看中了自己,但他是未来的天子,一言不慎,即来杀身之祸,该如何应对?
    毓王一言出口,心却也提到了胸口。他也自觉好笑,在皇帝跟前谋算之时亦能镇定自若,却在这妇人面前紧张如斯。
    他见姜红菱垂首不言,久久没有回音,不觉有些急躁,又问道:“你青春年少,难道要在侯府当一辈子寡妇么?”
    姜红菱忽然抬头,向他嫣然一笑,不答反问道:“敢问王爷,预备如何安置民妇?”
    毓王微微一顿,竟有几分手足无措,半晌说道:“皇贵妃,红菱以为如何?”
    姜红菱笑了笑,说道:“只怕要让王爷失望了,此非民妇所愿。”
    毓王一怔,他从未遇到过这种境况,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失声道:“你倒是奇,莫非在你心中当寡妇竟好过做皇贵妃么?”
    姜红菱抿唇浅笑,轻轻说道:“民妇所求,不过是能和心仪之人安泰厮守百年罢了。这宫廷富贵,民妇微贱,承受不起王爷的抬爱。”
    毓王却从她话中听出了端倪,俊眉微皱,问道:“心仪之人?你一届寡妇,竟有什么心仪之人?”延至此处,他心中忽然明白,失声问道:“莫非,竟是顾世子么?”
    姜红菱但笑不语,时至如今,也没什么可再隐瞒的了。两人之事,早晚是要求到他跟前的。
    毓王看着她脸上那灿若春花的笑意,心中一股子酸水不住的往上冒,这是他十多年来再不曾尝过的滋味。皇子之尊,竟而不如一届公府子弟,这叫他如何甘心?何况,他即将登临这天下至尊的位子,这女人竟全不稀罕?
    不甘之下,毓王脸色有些发青,忽而扬声道:“姜氏,你好大的胆量!身为侯府长孙媳,又是孀妇,竟而和世子有私,不怕本王将来治你们的罪么?!”
    姜红菱唇畔的笑意却越发深了,她微微欠身,道了个万福,一字一句道:“王爷将富有四海,广有佳丽,民妇这卑陋之姿,又算的了什么?何况,王爷如今抬举民妇,不过一时之兴。待将来王爷登临天下,后宫嫔妃充沛,民妇必将埋没,王爷却平白失了一位得力贤臣。此间轻重,自在王爷心中,还请王爷思量。”言罢,她竟也不理毓王,扭身径自回房去了。
    毓王看着那俏丽身姿没入了房中,竟而怔了。
    这妇人明知他将登大宝,竟还敢如此顶撞忤逆于他,当真是胆大至极!他一时气急,一时又着迷于这女人的风姿胆魄,竟而颠倒不能自已。
    然而,他到底是君临天下的人物。顾思杳是他的股肱之臣,为了一届女流,失掉一条臂膀,到底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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