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身在局中,同一群世家大族厉声吵得不可开交,大皇子冷笑着看热闹,三皇子专心偷吃着早饭。几个小皇子战战兢兢躲在赐下作为师傅的官员身后,一个都不敢站出来,生怕引起父皇和太子兄长的注意。
    这一吵竟吵了足足两个半时辰。
    陆灯靠在柱子上睡了两觉,在震耳巨响里迷迷糊糊醒来,才发觉皇上已掀了桌案上玉玺,拂袖愤然而去。
    几个皇子都已不知所踪,大概是已追着皇上走远了。朝臣有的噤若寒蝉,有的仍愣怔着不敢出声,有的却已大摇大摆往外走去。
    顾蔼及时扶着他,见小王爷惊醒,在他头顶安抚地摸了摸,朝他笑笑:“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担心——我们回去歇着,今日给你做了桃花羹,回去恰好能吃了。”
    他并未刻意压制声音,周边的官员都听得清楚,望着神色温缓耐心的王爷,都忍不住狠狠揉了揉眼睛。
    威严冷厉得一眼就能令百官噤声的相爷正满面的和颜悦色,传言中跋扈尖刻的小王爷却也眉宇温顺柔软,眉眼轻快舒开,拉着他一块儿往外走着。
    两人竟是毫不避讳地亲近温存,边走边说着闲话,声音断断续续飘进众人耳中。
    “……是甜的吗?那日捡的桃花,秋千晃落下来的……”
    “是,嘱咐他们放蜂蜜了……尝尝喜不喜欢,不喜欢叫厨房再改。”
    “先生也一块儿吃吗?还想吃酿团子,前几日就说好的……”
    “若是书读得好,回去便给你做——好好好,一言为定……不会反悔,勾就不要拉了……”
    一众官员听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的往外走着,竟隐隐生出几分荒谬感来。
    顾蔼并不在意外人的眼光,含笑应对着小王爷要拉勾许诺的要求,同他一块儿往门外走,终于还是拗不过那双眼睛,妥协地抬手将润凉手掌拢入袖中。
    “绝不反悔,先生保证——就算你书没背出来,酿团子也一样给你做。”
    宽袍广袖的遮掩下,当朝首辅的手指同少年王爷的轻轻一勾,就叫乌润眼眸里漾起层层的清亮笑意。
    顾蔼神色暖融,牵了他一路出了大殿,走过官员专用的静道,正要往自家府上马车上去,却被陆澄如轻轻拉住。
    小王爷驻足不前,眼中隐约显出警惕。
    顾蔼微怔,稍稍侧头:“怎么——”
    话音未及落下,他已被陆澄如扯着袖子护在身后,一只铁箭劲射过来,擦着少年王爷的肩头狠狠迸入车厢,箭尾还在嗡嗡打颤。
    “澄如!”
    顾蔼心头一沉,急声唤了一句。陆澄如却只是应了句无事,拉住他往车后一塞,拔过用于装饰的长剑,同突如其来的刺客战在了一处。
    这些日子养得精细,杖刑落下的伤痕早已褪得干干净净,陆灯自身的意识也已与这具身体彻底契合,刚才那一箭躲得及时,也只是堪堪擦破了衣物。
    顾蔼明明就站在边上,那几个刺客却像是没看见一般,只围着陆澄如频下死手。陆澄如却也并不落下风,借力打力地撂在地上了两三个黑衣人,回头望了望顾蔼所处的位置,忽然微微地一怔。
    这些人是朝他来的。
    ……
    朝他来的就好办的多了。
    小王爷的眉眼安安静静地弯了一弯,眼底担忧化成利芒,再无留手,同那些黑衣人彻底战在一处,不断将无眼的刀剑再往远处引过去。
    顾蔼迎上他的目光,心头狠狠一沉,快步上前:“澄如,快回来!”
    陆澄如一时无暇回应他,被两个黑衣人齐攻上盘,不得不贴向地面。第三人正要趁机下手,却被眼前熟悉的丞相衣猛地一拦。
    那人匆忙撤剑,迟疑间已听见顾蔼严厉喝声。
    “给我住手!银羽卫当街刺杀皇族,谁给你们的胆子!”
    猝不及防被他叫破了身份,几个黑衣人皆是一怔,犹豫着收手望他,局面蓦地安静下来。
    银羽卫是皇家内卫,按理只受皇上一人调遣,却因顾蔼变法时树敌太多,便也兼领了护卫丞相的任务。先皇过世时并未收回这一道谕旨,因而只要顾蔼开口,银羽卫依然不敢违抗。
    见这些人竟当真听了自己的话,顾蔼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反倒越发沉抑下来。
    果然还是到了这一步。
    陆澄如身上衣物擦破几处,人却并未受伤。顾蔼将他扶起,仔细检查一遍才稍稍松了口气,将目光扫过一遍那几人,却也并不说话,拉着陆澄如便往一街之隔的御书房直闯过去。
    “相爷!”
    黑衣人中为首的匆匆追过去,望着他急声道:“相爷不可冲动,皇上特意下令不可伤及相爷——”
    “留我一命,无非是要我配合着去被凌迟罢了。”
    顾蔼轻笑一声,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句,接过陆澄如手中宝剑,牵着他一路直闯进御书房,一剑劈开了精雕细琢的沉香木门。
    皇上与几个皇子都在屋中。
    “放肆——顾蔼!你这些日子越发无状,若是再这般不知好歹——”
    太子起身怒斥,正要上前,却被皇上抬手拦下,抬头缓声道:“顾相有话要说?”
    顾蔼站定,静静望他片刻,才终于缓声道:“有人行刺逸王,臣特来禀报皇上。”
    他话音刚落,大皇子已不屑嗤笑一声,神色间满是分明鄙夷。
    顾蔼神色无喜无怒,依然望着皇上不动。皇上迎上他的目光,沉默良久才颔首道:“不错,是朕派人去的。”
    “父皇!”
    他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了几个皇子的错愕注视。皇上却只是淡淡一抬手,目光落在陆澄如身上:“朕听闻——皇叔暗中谋反,煽动民心,勾连大臣,证据确凿无误,为不损皇家声面……这个说法,顾相满意吗?”
    “皇上不如直接说,是要先除逸王,好令世家攻讦臣至死,以此激起民愤,将世家一罗网尽。”
    顾蔼淡声开口,随手拉出把椅子,引着陆澄如坐下:“臣迟迟不死,皇上等急了?”
    “顾相,朕并非徇私!”
    皇上神色一凛,起身寒声道:“自从逸王与顾相相交,丞相可做了半点于国于民有益之事?当街拦刑,朝堂徇私,十五下刑杖罢了!若不是因为逸王,变法如今早就成了,顾相心中难道不知!莫非多年心血,如今便这样倾覆——”
    “皇上说错了。”
    顾蔼笑笑,缓声打断他,语气却不带半分暖意。
    “阻碍变法的究竟是谁,放纵世家的又是谁,皇上心中当是清楚的。若是皇上早就信臣,君臣合力之下,如今变法早已大成——只因皇上一心驱虎吞狼,如今顾蔼忽然打算活下去了,便闹得无法收场罢了。”
    皇上怒视着他,脸色隐隐苍白,眼中迸出分明寒意。
    “变法至今,只剩最后一步,臣不打算半途而废,却也已不舍得再随意抛掷性命。”
    顾蔼落下视线,语音依然平缓:“君臣合力,变法大成,皇上肯么?”
    “朕若是偏不肯呢?”
    皇上冷笑一声,眼里隐隐透出寒厉狠色,霍然起身道:“来人!丞相与皇族勾结,蓄意谋反,今已查实。将逸王下入天牢,丞相拖至闹市,凌迟处死!”
    昔年积怨太深,纵然在几个皇子面前,皇上也已彻底没了往日气度,神色狠戾冷声笑道:“顾相放心——朕会记得先叫人割了你的舌头。百姓们依然只会知道是世家大族逼死了你,朕会将变法彻底大成,不辜负你一腔心血……”
    门外隐约响动,却并无一人应声冲进门来。
    银羽卫受先帝遗诏暗中护卫顾蔼,此时与君命冲突,一时竟不知该听从哪一方才好,各自迟疑着僵在原地。
    皇上神色扭曲,错愕望着那一群银羽卫,眼中几乎滴血。
    “这就难办了——臣现在还并不打算送命,也不打算让逸王为臣送命。”
    自己当初竟然真动过配合对方凌迟,舍命圆成新法的念头。
    顾蔼心头彻底寒凉,哂然一笑,轻轻叹了一声,将一封遗诏自怀中掏出,慢慢铺在桌上。
    “看来也只好照皇上说的,勾结皇族蓄意谋个反了……三殿下,您有兴趣当皇上吗?”
    第145章 这个权臣我罩了
    三皇子措手不及, 错愕抬头, 却已被太子一步抢过去:“顾蔼——你放肆!就知你早有不臣念头, 如今谋反之心昭然若揭,看你还要如何花言狡辩——”
    “退下!”
    皇上厉声开口, 截断了太子的话头,看向桌上的遗诏,眼中光芒变幻不定。
    顾蔼依然风平浪静, 甚至还有耐心替小王爷拉开把椅子,扶着他坐了下去,又替他倒了杯暖手的热茶。
    “顾相。”
    皇上定定盯着那一份被合起的诏书,嗓音发哑:“这是什么?”
    顾蔼抬目望他一眼,举手要去掀开诏书,却被皇上死死按住。
    方才还狠厉得仿佛不顾一切的皇上双目赤红, 目光定在他身上, 胸口不住起伏,眼底却已显出隐约畏惧。
    “是臣原本打算带着去压棺材的东西。”
    顾蔼落下视线,语气平静得不显丝毫波动,顺手将另一只手里拎着的剑交到陆澄如手里, 挪开皇上近乎僵硬的手, 将遗诏缓缓展开。
    “皇上慢慢看, 臣手中还有些别的东西——若是皇上觉得没看够, 臣自然会都拿出来,请皇上仔细鉴赏。”
    说着,他手中一枚白玉牌已在掌心一亮。正要摊开手, 皇上目光骤然缩紧,声音拔高:“不必了!”
    那枚白玉牌是有名字的,
    皇家以七十二人入银羽卫,身手绝伦神出鬼没,护卫皇室安宁,只服银羽令调遣。
    历任皇上都会将这一枚银羽令贴身戴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若是遇了歹人暗中盗窃倒也算了,银羽卫们还不至于昏昧到什么人的话都听,可这一回拿着银羽令的却是顾蔼。
    自先帝过世便不曾再找到过这一枚银羽令,所有人都以为是不慎遗失了,却没想到竟然始终放在了当朝首辅的手中。
    顾蔼手一顿,意味深长望了皇上一眼,敛袖将玉牌收起。
    除了这些,他手中还有一府的精兵——虽说能被小王爷轻轻松松地绑上一地,可要是和御林军交起手,却并不会落什么下风。
    先帝走时的确给足了他保命的手段。
    原本不将这些拿出来,是因为新法总归需要一个祭奠者。他是编撰新法的官员,这些法律究竟合不合理,在他编撰时有没有刻意替自己留下可钻的空子,是不是抱有私心早留好后门,即便没有人敢说出来,这些怀疑也依然会盘踞在不少人的心中。
    顾蔼之所以不在意叫皇帝驱虎吞狼,借世家之手除掉自己,不仅是担心世家直接朝皇权发难可能会动摇根基,更是为了变法最后的大成。
    倘若新法的编撰者都因新法而死,法律的尊严就会坚实得再无可动摇,他的血就会成为浇筑新法最结实的一道根基。
    顾蔼原本是打算这么做的。
    皇上终于开始觉出隐隐不安,望着顾蔼依然平淡的神色,喉间滞涩半晌,才终于哑声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明明——”
    明明一开始都还是什么事也没有的。
    自己假借世家之力发落针对他,他也当真一言不辩。双方虽然敌对,却仿佛心有灵犀地一起演一出大戏一般,各自都按着对方预料之中的走下去,也都能料得准之后的发展和变化。
    首辅被当街凌迟之后,他就会借民愤一举除掉世家,变法就会彻底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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