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破釜沉舟!
    沈溪石转瞬就想到眼下徐家和明远伯府出了事,朝堂上的格局势必要变一变,郑尚书既是放手让女儿做出这般举动, 想来是一心要赖上他,堂堂吏部尚书,能让郑家舍弃唯一的嫡女去求的,怕是郑家有什么把柄被人拿住了。
    沈溪石心里有了计较, 步履也轻松了些。
    沈溪石和郑尚书在内宴的门口遇上的,郑尚书恭敬地作揖喊了一声:“周王殿下!”
    沈溪石微微颔首,抬脚先往里头去,跨过门槛,一眼便看见瘫坐在宴厅地毯上的郑家小娘子,沈溪石没看见一般,径直朝着在座的楚王妃行了礼,又转身问杜姨:“娘,这边是出了什么事吗?”
    杜氏听这一声“娘”,眉眼俱是笑意,温声道:“溪石,你刚才不在前厅,可是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
    沈溪石恭声道:“刚才遇到义父,一起在书房看了一副新得的字画,娘可是觉得我久不在前厅,慢待了客人?。”顿了一下又道:“娘不必有此顾虑,彦卿刚托了华平郡王在前头看顾,今日来的都是和吾共事多年的同僚,彼此都颇为熟稔,想来不会见怪于吾。”
    言下之意,大家都知道我是什么性格的人,不会偏听偏信。
    郑尚书也进了来,给楚王妃、周王妃行礼过后,才看到了狼狈的女儿一般,惊怒道:“菲儿,你怎地在此,还这般模样?”
    杜氏微微笑道:“郑大人,刚才郑小娘子忽地冲了进来,跪在了周王妃跟前,口口声声求周王妃给个活路,我做主让人请了郑大人和周王爷过来,一起问问,郑小娘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这般想不开。”
    说着,又看向了郑荇绯,“郑小娘子,如今你爹爹和周王爷都在,楚王妃也在座呢,你遇到了什么烦难事儿,不妨说一说,大家一起给你出出主意,说不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何至于寻死觅活的。”
    杜氏说完这一串,口舌微干,端起茶碗,喝了两口,姿态闲适,看向郑家父女的眼里是毫不遮掩的嘲讽。
    郑荇绯的手指甲狠狠地戳着手心,她的指甲为着好看,本就修的长长的,涂了茜红色的丹寇,一不小心便险些翻了指甲盖儿,疼得郑荇绯额头冒了一层冷汗,从头到尾,顾言倾一句话都没说,她便是想泼脏水,也泼不到她身上去。
    如今,杜氏将话挑到了明面上,又当着沈溪石和她爹爹的面,她说是再说沈溪石侵`犯了她,便是将郑家的脸面剥下来给人践踏,可是她亲口承认什么事都没有,日后再想借此事反转,也是不可能的了。
    指甲断裂处传来的疼意让郑荇绯不住地冒着冷汗,死死地咬住了嘴角,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郑荇绯终是在宴厅难言的静寂中,低低地说了句:“刚才不小心绊了一脚,将一株绿色梅花给踩死了,听说这是周王妃最喜欢的一株,是以,特来求周王妃原谅。”
    一滴冷汗顺着郑荇绯低垂的脑门掉了下来,也不知道是真的胸闷的喘不过气来,还是装的,众人只见郑荇绯说完求原谅的话后,一下子晕倒了过去。
    杜氏不慌不忙地让女使将郑荇绯抬到了客房里去歇着,又让人去找了大夫过来。
    郑荇绯一晕过去,诸事可以不管,站在宴厅里的郑尚书面上羞愤交加,却不得不为女儿周全。
    他原先在来的路上一心以为女儿成事了,周王妃喊他过来,是想给郑家一个说法,可是,眼下望着女儿摇摇欲坠的身姿,郑尚书硬着头皮道:“小女不懂事,还望周王妃娘娘宽宥。”
    顾言倾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事情都被杜姨揽了过去,此时郑尚书对着她致歉,顾言倾温和地笑道:“不过是一株梅花,郑家小娘子过于谨慎了,不碍事。”
    等溪石和郑大人一走,原先还十分寂静的宴厅,瞬时便又热闹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说起郑荇绯那等见不得光的心思,便是受人敬重的楚王妃,都拉了顾言倾的手,安抚道:“你如今是亲王妃,日后少不得还会碰见这起子不要脸皮的,万不要为了面子松了口。”楚王妃低了两度声音,凑在顾言倾耳边道:“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万要守好了!”
    顾言倾羞怯地低了头,又对着楚王妃道了谢。
    楚王妃拍了拍她的手背,一脸过来人的担忧:“你还年轻,面皮薄着,最易被这种没脸没皮的欺负,我看溪石对你颇为用心,日后去了封地,也要好生看着。”
    楚王和楚王妃因着年纪和品性,在宗室里一直颇受皇亲们的敬重,她此番谆谆教导言倾夫妻相处之道,是存了几分真心的,皇家子嗣稀薄,这一朝因着沈太后,外戚扰乱朝纲,她和老王爷都希望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周王,可以成为陛下和未来储君的左膀右臂。
    这次宴席,除了郑荇绯这一颗没有来得及砸起浪花的小杂石,其他方面都十分尽善尽美,歌舞伎皆是从宫里调来的,席面是从樊楼请了几位厨子过来,到散宴的时候,宾主尽欢。
    临别,杜氏十分不舍地抱了抱言倾,“阿倾,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不要期许太高,好好享受在封地的六年闲散时光!”
    杜氏没有将话说得太明白,言倾现在尚不能体会哪里“不一样”,可是她想,再过个十年,二十年,言倾会了悟的。
    原本这一次西北细作的事,她们都很难翻身,杜氏面上对谁都没说,私下里却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只是没想到峰回路转,溪石的身份曝光,徐参知和丹国的通信被发现,陛下怀疑和丹国有信件往来的不只徐府,反而他们这种明面上和丹国有牵扯的在陛下那里消了嫌疑。
    帝王心难测,杜氏经了这一遭,和林承彦都对赵元益的君臣之情淡了很多,他们在少年时,原也是十分投机的好友,也曾互帮互助过,二十多年前,尚在潜邸的陛下对他们也颇多看顾。
    只不过,现在陛下连张丞相都起了防备之心,用魏国公来牵制,她和丹国的交情,想来更让陛下忌惮。
    杜氏在这个时空生活了三十多年,时至今日,不得不说,她依旧没有融入进来,她的观念依旧和这个时空的人格格不入。
    杜氏摸了摸言倾在寒风里吹得有些发冷的小脸,笑道:“不用送了,回去吧!”
    顾言倾和沈溪石依旧目送着林府的马车走远,顾言倾忍不住对溪石道:“我想,如果没有杜姨,你和我,大约也活不到今天。”
    沈婕妤当年托付杜姨看顾溪石,顾家大火的时候,是杜姨救了她,甚至她和溪石能够最终走到一起,也是杜姨打开了她的心结。
    沈溪石笑道:“大约上天有好生之德,派了杜姨下凡来。”
    沈溪石不过是无意的一句话,顾言倾却不由眼皮一跳,握着溪石的手紧了紧。
    莫名想到了刚才杜姨说的,“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
    等人都送走了,顾言倾再问魏静晏的时候,却听荔儿道:“主子,侯夫人未待散席就随着侯爷走了。”
    顾言倾愣了一下,她以为静晏今天过来,是要在她这住几日,和她商讨如何解决问题的,没想到竟走了。
    荔儿见主子蹙着眉,有些欲言又止,见主子眼风扫过来,硬着头皮道:“奴婢向芦烟姐姐打探了下,说是侯府账面上出了问题,且库房里少了好些东西,眼下世子夫人不在汴京,这些都是交由侯夫人打理的。”
    “嗬!”顾言倾听是这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侯府老夫人是要说阿晏管不好侯府,将中馈交给那个妾室不成?
    顾言倾所料不错,景阳侯府老夫人确实是起了这点心思,只是她意料不到的是,魏静晏一回到侯府,便直接来了她的院子,将库房的钥匙和对牌都交了出来,直接撒手不管了,压根没给老夫人开口的机会。
    回到自己的院子,和景阳侯挑明了要和离,当天下午坐了马车,回到了魏国公府。
    不出两日景阳侯夫人魏氏和景阳侯要和离的消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然而不过半日功夫,又传出是因为老夫人容不下魏氏肚里的孩子。
    侯府老夫人压根想不到她不过用内宅妇人的手法打压下儿息,竟闹得整个汴京城都在看她侯府的笑话,气得在床上躺了几天。
    然后迫于无奈,让儿子去将魏氏接回来。
    魏国公近来颇受陛下看重,进了政事堂,封为集贤阁大学士,对上景阳侯府的时候腰板不由便直了很多,且又知道自家的长女和周王妃关系亲密,是以,这一次一反常态地站在了长女这边,对景阳侯也不假辞色。
    景阳侯一连五日,每日下朝后都直奔魏国公府,但是一直连静晏的面都见不到,虽心中忧急,但是想着侯府眼下也不平静,静晏在国公府多待些日子也好,却依旧坚持每日过来,给小妻子做足脸面,他一直知道,她一个国公府嫡女嫁给他当继室,是委屈了她的,这些年外面的人,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只是怕是谁也想不到,两人会闹和离,景川平一想到阿晏提和离的时候,清冷疏淡的模样,心里都揪着疼。
    原配妻子是他自己挑选的,婚后也是琴瑟和鸣,再娶阿晏的时候,他知道这是一个性子寡淡的小娘子,原对婚后生活没抱多大的期待,想着彼此的教养,至少可以做到相敬如宾。他没有想到的是,越是面上疏冷的人,内心越发火热,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阿晏望着他的眼神像是蕴了火一般的时候,才知道阿晏对他动了情。
    一个娇软的小娘子,一双清亮莹润的眼睛,景川平在一日一日的似冰又似火的包围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让这双眼睛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可就在这时候,得知静晏嫁给他的初衷,他是有些受伤的,也一度放任母亲让他纳妾的举动,他有心试探她,却不想,他的一次试探,只是将她推得更远。
    魏凝萱回府的时候,便看到姐夫一脸晦暗不明地盯着自家的大门看,她是知道姐姐要和离,才回府来看看的,对于这个暂时的姐夫,也没有多理,直接进了府。
    魏凝萱找到魏静晏的时候,她正躺在贵妃榻上吃柑橘,见到魏凝萱,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吃柑橘。
    魏凝萱默了一瞬,在一旁的靠椅上坐了下来,柔声道:“姐姐,听说你有了身孕,我回来看看你!”
    出阁不过一月,魏凝萱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至少,这是魏静晏第一次感受到这个骄纵得让爹娘头疼的妹妹的善意,手里的半个橘子没有再剥下去,放在了一旁的琉璃小几上。
    芦烟给魏凝萱倒了一盏茶,魏凝萱小小地啜了一口。
    魏静晏见她面色十分平静,和前两个月的神态很不一样,轻声问了一句:“你在沈府过得可好?”
    魏凝萱轻轻点了头,“嗯,挺好。”
    魏静晏也点了点头,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魏凝萱原是听了外头说姐姐要和离的话才回府的,忍了一会,还是开口道:“我刚才在门口看到了景阳侯,姐姐,你真的要和离吗?”
    魏静晏点了点头,神色淡漠。
    忽地,魏凝萱走上前去,抱住了她,低低唤了一声:“姐姐!”
    魏静晏的身子僵了僵,不同于自幼受爹娘宠爱的妹妹,魏静晏素来不擅于和人做这些亲密的举动,便是和景川平之间,也唯有在暗夜里,她才能勉力克制自己的僵硬。
    魏凝萱并未察觉到姐姐的不适,她在沈府,听了很多姐姐和景阳侯府的事,才知道原来爹娘一直倏忽姐姐,姐姐不得已才嫁给景阳侯做继室的,侯府老夫人甚至连姐姐的孩子都容不得,可想而知,姐姐这些年在侯府的处境。
    她原先一直想不通姐姐为何会愿意嫁给年纪大许多的景阳侯,还是去做继室,在魏家无忧无虑、肆意妄为的魏凝萱,从来没有意识到一母同胞的姐姐,被爹娘那般漠视,她以前以为爹娘只是更偏心她而已,却不知道,在爹娘眼里,竟没有姐姐的位置。
    同样是国公府的小娘子,她是自己作成了这般下场,可是爹娘还是尽可能地给她安排好的归宿,即便伯府倒了,可是沈肃依旧是个好的夫君,背靠国公府,沈家也没人敢难为她。
    同样的国公府嫡女,姐姐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生不得。
    魏凝萱越想越觉得心里酸楚,却忽地听到姐姐笑了一声,“你难过什么?”
    魏凝萱愕然地抬头看着姐姐,却见姐姐神色淡漠,微低了头:“我自己选的路而已,没有什么。”
    这一瞬,魏静晏眉眼间散发出来的孤冷让魏凝萱浑身一怔,她或许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姐姐,也没有了解过她的爹娘。
    第95章 大度
    过了正月, 沈溪石和顾言倾就准备起身前往太原府了,不同于上一次溪石被流放的场景,和沈溪石熟识的人都携家带口的来送行, 南熏门口拖了很长的队伍, 顾言倾一早已经和杜姨、静晏告过别,打了招呼, 让她们今日不要过来,是以, 此刻, 顾言倾坐在马车里头, 并没有下来与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寒暄。
    汴京城,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不知道是惯性还是心灵感应, 顾言倾看了一眼自己每次接人的时候,常去的临街的那一家茶楼,出乎意料地在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容。
    是朱阑。
    朱阑见她看过来,忙笑着挥手。
    顾言倾也轻轻对着朱阑挥手, 如果说汴京城她还有放不下的,除了杜姨和静晏,便是这个相认不久的妹妹了。
    眼下惠妃娘娘的胎儿没有保住, 许多宫女和小黄门被牵连了进去,宫里的慎刑司最近处罚了很多宫人。
    听说一直做透明人的皇后娘娘不知怎地惹恼了陛下,被罚在仁明宫禁足,灵犀公主在御书房外头跪了半夜, 最后冻得昏迷了,陛下也没有松口。
    宫里自来是是非之地,顾言倾并不放下朱阑再留下来,只是朱阑不愿意离开皇宫,她只能托杜姨多看顾一点。
    辰正三刻,马车动了起来。
    临街的茶楼二楼,陪着朱阑一起出来的万绪,看到人已经没了影子,轻声劝道:“朱阑,我们回去吧!近来多事之秋,我们还是谨慎些好。”
    朱阑也知道其中的利害,惠妃娘娘在宫宴上掉了胎儿,情绪十分不稳,陛下也是大怒,查了一个月,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的人越来越多,颇有愈演愈烈的形势,现在宫里人人自危,他们确实不能出宫太长时间。
    想到这里,朱阑轻轻叹了一声,好不容易知道二姐姐还活着,没想到这么快,又只剩了她一个人留在这汴京城了。
    作为桂圆公公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腹,万绪现在也知道了朱阑的真实身份,见朱阑此刻神情低落,忍不住问道:“朱阑,你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呢?伴君如伴虎,你可以有别的选择。”
    朱阑对着万绪轻轻笑了下,她不出宫的原因太多了,比如姐姐和姐夫的身份敏感,她留在御书房里可以知道二人的凶吉,比如,她若是出宫了,她的归宿问题。
    朱阑笑道:“公公喜欢吃杏仁酥,我们买些带回去吧!”
    她在宫里生活了七年,她觉得挺好的。
    ***
    沈溪石和顾言倾这一趟带的行李原不多,因为知道六年后,他们还要回来,但是杜姨怕她不习惯太原那边的生活,嘱咐她将被褥、衣裙、吃食带了好些,加上零零散散的小东西,也装了十辆马车。
    顾言倾想到溪石现在是周王,这点东西,便是面子上也要带的,不然太原府的人,还以为溪石是被陛下匆匆赶过来的。
    言倾从来没往北上走过,溪石有心带她看看沿途的风光,出了汴京城以后,顾言倾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汴京的一切都被抛在了脑后,她兴致很好,听了各地的小曲,吃了各式特色的吃食,还买了好些新鲜的话本子和地方志、游记。
    一行人慢缓缓地行了八日,才到了太原府。
    太原府的大小官员都候在城门外,为首的是杨老将军,顾言倾毫无意外地在一众官员中见到了陈荨的夫君,杨安。
    杨安候在杨老将军身后。杨家在从林将军手里接手了太原府的防御,俨然成了太原府官员之首,顾言倾想到先前陈荨和杨家为了逼迫溪石和林将军退让出太原府,在暗地里做出的那些小动作,不由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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