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着虫落走向那处光点,渐渐发现那是这个黑暗空洞的出口。
    出口之外便是一个深谷,她们正站在深谷的底部。这儿是一处水潭,水潭的边上竟然堆满了巨大且粗糙的黑色鳞片。抬头网上看的时候,能瞧见高处苍白的天空,深谷直上直下,没有可供攀爬的地方。程鸣羽眼尖,发现在靠近水潭的山壁上,尽是被抓挠和撞击的破损痕迹。古怪的臭味弥漫在深谷之中,程鸣羽很快想起,这是糕糜先生身上散发出的臭气,也是慈童手中那团火的气味。
    “婆青山地脉还活着的时候,我们身后的空洞里会盈满了水,水能淹没台阶。这个深谷原本也不是深谷,而是一处极深的湖泊。它受地脉的灵气滋养,山中的兽类若是受了伤,就会到这儿来饮水游弋。哪怕是天敌,只要在这儿,它们就能够平静相处。”虫落说,“山神就生活在这里。”
    程鸣羽第一次听她提起山神,不由得吃了一惊。
    还想听虫落再说下去,虫落却看着深潭讲起了巫十三的事情:“这也是巫十三居住的地方。糕糜先生应该已经说了吧?巫十三吞噬了山神。他每日每夜,无时无刻不经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只有在短暂的平缓时间里,他才能化成人形,才能通过周围形成的巫池走出婆青山。”
    虫落指着程鸣羽看到的那些抓挠和撞击的痕迹。
    “这些都是巫十三留下来的痕迹。”她说,“他化出真身的时候,会蜷在深谷谷底,动弹不得。”
    程鸣羽听着她的话,竟隐隐琢磨到了一丝怜悯。
    她不知道虫落怜悯巫十三什么,但这些话却令她彻底相信,眼前这位少女虽然是邪物,但与其他邪物是截然不同的。
    虫落转身走入了方才经过的空洞之中。她扬起双手,无数细小的虫子从她袖中飞出,在山洞中嗡嗡振翅。
    随着虫群纷纷亮起,偌大的山洞被完全照亮。
    程鸣羽站在虫落身边,当看到山洞全貌之时,忽然打了个寒颤。
    山洞的顶部和四面全是石头,但这些石头却仿佛扭曲的树根,一股股地缠绕在一起。石头上覆盖着黑色的东西,仿佛是已经枯萎的藻类,臭气就是从这些东西身上散发出来的。
    但程鸣羽仔细再看过去,发现那些竟然都是已经腐烂了的鳞片。
    巫十三平时栖居在这里,那么鳞片必定也是巫十三的。
    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溃坏了么?
    程鸣羽心中惊疑不定,仰头看着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既觉恐惧,又觉惊讶。
    “地脉在这里。”虫落忽然开口。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程鸣羽发现地面那层薄薄的水竟然也是黑色的。而在这黑色的浅水潭中央,突兀地立着一颗硕大的黑色石头,就像有人故意把它插在这个空洞之中一样。
    石头嶙峋,上面同样贴着不少黑色的腐败鳞片。虫落走近那颗石头,地面的黑水随着她的脚步而荡开。
    程鸣羽忽然发现,这颗石块与平整的地面是一体的,它们之间并无一丝缝隙。
    “你要怎么做?”虫落看着程鸣羽,“打算如何让山脉复活?”
    程鸣羽不得不再次重复:“它没有死。”
    但虫落与应春和穆笑等人不一样。她不是植物,不是依赖土地生存的精怪,因而她并不能明白程鸣羽的话。
    她静静看着程鸣羽,等待着她的下一个动作。
    程鸣羽攥紧了手里的箭矢。这是一场赌博,他们全都知道。若是这根由凤凰岭地脉灵气凝成的箭矢也不起作用,那么他们就全都赌输了。
    然而问题是,她没想过婆青山的地脉居然是一颗石头。
    她应该用箭矢去射击它么?但春山行现在不在自己手上。
    程鸣羽犹豫片刻,拿着箭矢,挑开覆盖在那颗黑色石头上腐败鳞片。
    鳞片紧紧贴着石块,几乎把石块完全包裹起来了。程鸣羽不得不把箭尖刺入鳞片与石头黏着的地方,试图把鳞片撬松。
    箭尖挑开了两块鳞片,同时也划过了黑色的石头表面。
    程鸣羽忽然发现,石头并不是黑色的。它是被浓厚的血覆盖,天长日久才凝结成了这样厚重的黑。而从箭尖划开的地方,石块上透出了一丝模模糊糊的浅金色。
    程鸣羽认得这金色:这是地脉的色泽,与她手里的这支箭矢、与芒泽的灵气,一模一样的浅金色!
    她欣喜若狂,回头看着虫落:“它果真没有死!”
    此时在深谷外头,巫十三站在巨蛇的头顶,忽然晃了一下。
    他胸口有种古怪的骚动,但分不清源头。
    就在他晃神的瞬间,长桑的龙索从他没注意的地方飞来,一下缠上了他的脖子。
    但下一瞬,这个巫十三便立刻枯萎了。另一个新的巫十三从蛇身的另一处长出来。
    长桑狠狠啐了一口:“这厮的真身是那条怪蛇,怪蛇不解决,杀再多的巫十三也没有用。”
    穆笑脸上和身上尽是伤痕,回头看了眼仍旧干净整洁的长桑。
    巫十三在他们面前现身之后立刻询问了两人姓名,得到回答后不由分说,便立刻冲着穆笑开始攻击。尤其在看到穆笑拿着的春山行之后,巫十三的攻势明显愈发猛烈。
    好在有长桑这位神灵在旁,穆笑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巫十三在他们面前现出真身后,着实让穆笑和长桑吃了一惊。
    那形态虽然是蛇,但又因为还缀着其他不属于蛇的部分,而显得异常古怪。
    穆笑心想,若是应春看到了这条蛇,肯定要啐骂一句“恶心”的。
    那黑色的巨蛇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黑色鳞片,却又长着虫类的脚爪,蛇头上甚至还生出了两根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犄角。
    巫十三又站回到了蛇头上,手中捏着一团黑色的火。火在不断旋转,穆笑看了一眼,忍不住叹口气。
    “这厮是在戏耍着你玩?”长桑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穆笑抓紧了手中的春山行,“他虽然攻势猛烈,但明显留了实力,而且直冲我一个人来,似乎与我有私怨。我们真的要认真攻击吗?还是让我来引开他的注意力,你找到山神,把春山行交给她。”
    长桑看了他手里的春山行一眼:“当然与你有私怨。他不是对白汀……而你又恰好拿着白汀的弓。”
    穆笑起先并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但很快,他脑中窜过了一个念头:巫十三和白汀之间是有联系的。
    而且是异常紧密的联系——他体内有白汀的一缕仙魄。
    这个念头越来越膨胀,很快占据了穆笑的所有思路。
    他忽然找到了一个应该能够制住巫十三的办法。
    穆笑将春山行抛给了长桑。长桑一手接住,满脸诧异:“怎么?”
    他话音才落,穆笑已经提剑冲了出去。
    巫十三一直盯着穆笑,终于等到他冲出来与自己面对面,脸上顿时露出似笑非笑的狰狞表情。
    他自然是记得穆笑的,而且还记得白汀提到穆笑的时候,脸上那种掩饰不住的快乐。
    巫十三不是蠢人,他看出了白汀对穆笑的感情。
    那时候他还尽力地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可怜的、羸弱的、无助的混沌,因而劝了白汀几句。
    白汀很幼稚。当时的巫十三这样想,今日的巫十三也这样想。
    幼稚到,她只听说过混沌,却从未见过真的混沌;只知道混沌都是邪物,却不知道邪物最擅长骗人;甚至幼稚到会相信混沌说的话,并且真心诚意地,怜悯着巫十三。
    然而在巫十三看来,白汀最幼稚之处,是她爱上了自己制造出来的精怪。
    “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山神。”白汀笑着说,“你若认识他,你也会喜欢他的。他不说话的时候总像是在笑,心地温柔善良,凤凰岭上的其他精怪也都喜欢他的。”
    巫十三当时嫉妒穆笑,到今日也一样嫉妒穆笑。
    他不知道自己嫉妒穆笑什么,是嫉妒他被白汀信任和爱着,还是嫉妒他被白汀盛赞:是一个很好的山神?
    只要一想到这句话,他就感觉在自己身体的内部,在被巫者混乱的魂魄压制的极深深处,有什么正在痛苦地搏动和挣扎。
    想呼喊,想哭泣,想抓住当日即将离去的白汀,想告诉她那些已经无法说出口的话。
    巫十三晃了晃头。不知道为什么,他胸口的骚动渐渐明显了,他不得不扭头往峡谷看去。
    已经死去的地脉,似乎有了新的动静。
    但他没有时间细想,穆笑举起剑,挟带着风声,冲着他刺来。
    这是毫无胜算的一次袭击。巫十三看出了穆笑身上的所有破绽。
    他哪里像是个善良的人了?他又哪里笑了?巫十三心头滚动着自己也说不分明的怨愤,黑蛇的细长蛇信狠狠从口中窜出,刺向穆笑。
    穆笑的肩膀被击中了,长剑脱手而出。
    巫十三正要笑,眼角余光却看到那柄长剑并没有落地,而是仍旧冲着自己刺过来。
    在这瞬间,他忽然看到了穆笑手掌上新鲜的伤口。
    那把剑的剑身上,也淋淋漓漓,都是新鲜的血。
    巫十三霎时间涌起了一股不安。而与这股不安同时冒出来的,是胸口的一阵剧痛。
    他熟悉这种痛:这是白汀的那缕本不属于他的仙魄在他的魂魄中仍旧不死心地冲撞。
    他豢养的邪物们纷纷跃起阻挡,黑蛇身上窜出接二连三的巨大触爪,试图抓住那把剑。但剑的来势却完全没有被阻挡。它冲破了所有的障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破环绕在黑蛇与巫十三身边的黑色屏障,正正扎入了黑蛇的胸口。
    一切不过发生在呼吸之间,巫十三已经跪倒在黑蛇上。
    黑蛇发出刺耳的惨叫,粗长的蛇身在地上不停滚动,压死了不少人面猴子。在一片混乱之中,长桑飞身跃来,一把抓起了负伤的穆笑。
    “你也太大胆了!”他忍不住出声呵斥,“这法子实在冒险,你就不能先跟我说一声?”
    “说了他就可能听到,听到就会有防备。”穆笑忍着疼,把手压在肩膀的伤口上,“但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保证一定能击中他。”
    长桑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
    白汀当日用自己的仙魄来制造穆笑的时候,巫十三夺走了白汀身上那一缕仙魄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今日穆笑和巫十三的血液、魂魄,竟用这种方式有了联系。
    穆笑是因白汀的仙魄而生的,抹上了穆笑鲜血的那把剑,也等于带着白汀仙魄。它唤醒了巫十三体内沉睡的那一丝魂魄,二者急切地共鸣,最终令那把剑刺入巫十三真身之中,找到了白汀被夺取的仙魄。
    巨大的黑蛇渐渐消失了,长剑当啷一声下,眼前只剩一个蜷曲在黑色土地之上的人。
    从他白西服中渗透出来的血是黑色的,带着浓烈的恶臭,深深渗入了土地之中。
    穆笑和长桑面面相觑,两人都十分惊讶:这一剑竟然能将巫十三伤成这样?
    但只有巫十三知道,自己的力量之所以迅速消失,并不仅仅是因为那处剑伤。
    被十三位巫者吞噬和污染了的山神,那仅剩一点点的魂魄,那令他日夜痛苦不堪的源头,似乎得到了新的力量。他不得不竭尽全力,与其搏斗。
    峡谷中幽深且黑暗,血液的流失似乎也带走了巫十三的力气。白汀的仙魄因为穆笑的鲜血而蓬勃地搏动了起来,正在试图脱离混沌的身体。巫十三勉强将自己撑起来,他满腔的怨恨和愤怒,终于在片刻之后找到了可以爆发的对象。
    “虫落!!!”他冲着漆黑的峡谷怒吼。
    虫落听到了模糊的声音,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侧了侧头,没有在意,继续看着前方认真刮开干涸血迹的程鸣羽。
    这样的事情她其实也曾尝试做过。但那些血迹仿佛与地脉成为一体,无论她用多大的力气,用什么工具,全都无法刮下一星半点。
    看着程鸣羽手中的那支箭,虫落明白了真正的关键。
    只有地脉的灵气才能唤醒地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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