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美茹点了点头。
    这时,服务员端着茶盘进来了,询问之后,往男士桌放了熟普,往女士桌放了静心养元茶。男士那桌由周景元做主为两 位长辈泡茶,服务员自动去了窗边的女士桌,一边介绍,一边尽心尽责地泡茶、分茶,而后才退出包厢。
    喝了两口茶后,冯美茹觉出点问题来,问梁昳:“没有佐茶小点吗?”
    “嗯?”梁昳点单时没太注意,起身道,“我去问问。”
    她前脚出门去找服务员要瓜子和点心,周景元后脚就跟上去了。
    这一幕,长辈们自然都看进了眼里。章芩抿唇笑了笑,她看着冯美茹,轻声说:“梁老师性格好,做事沉稳,真是招人喜欢。”
    “梁老师?”这是冯美茹今天第二次听闻周家人这样称呼梁昳,有些不解。
    “这样的,景元大伯家的孙子在跟梁老师学竹笛。”章芩解释道,顺便补充一句,“是景元的同学介绍的,林佳雯,你认识吗?”
    “哦——佳雯啊,我认识的。”冯美茹嘴上应着,心里却不免有些怄气——怪不得两人黏黏糊糊分不掉,原来还有这两层关系在。
    “所以我们都随小孩叫‘梁老师’。”话题延伸到子女身上,章芩自然毫不掩饰自己对梁昳的喜欢。但因为有景元之前透的底,她说话极有分寸,绝口不提自己儿子和梁昳的恋爱关系,从头到尾只传递一个意思——梁昳很优秀、很好,全家人都很喜欢她。
    没有人会不喜欢别人夸奖自己的孩子,冯美茹也一样。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你实在是过奖了。”
    以礼尚往来的人际交往法则,她理应顺势夸一夸对方的孩子。可是对周景元——她之前旗帜鲜明、强烈反对的女儿交往的对象,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在此刻夸出口。
    她抬手端起茶杯,示意章芩:“喝茶,喝茶。”
    梁昳走到半路就被周景元追上,她笑意盈盈地任手被牵住,问他:“你跟过来干什么?”
    周景元举起交握的手掌,晃一晃,道:“陪我女朋友啊!”
    “胆子真大!”梁昳觑一眼身后长廊,长廊尽头的正是他们刚刚所在的包厢。
    “我看阿姨已经有所松动了。”周景元喜上眉梢,嘴角怎么也放不下来。
    梁昳不是没感觉到。毕竟妈妈是自己最亲的人,她很容易就感觉到了冯女士态度上的转变。虽然很细微、不容易察觉,但她还是非常明确地观察到了,以冯女士的个性,如非自己想通,绝不会收起强硬的对抗态度。
    她抿唇笑了笑,夸周景元:“很敏锐嘛!”
    “况且有我妈助攻,我很有信心。”
    “阿姨知道我妈反对我们吗?”
    周景元把提前知会父母的内容告诉了她,梁昳撇了撇嘴:“漏洞百出。”
    “漏不漏洞的,只要他们信了就行。”
    来之前,周景元是做好打持久仗的准备的。好在他有一对给力的父母,特别是章芩。
    两人跟服务员表明来意,等待对方准备好瓜果点心。见服务员实在忙不过来,他们便免了对方的服务,周景元接过了托盘。
    步行至尽头包厢,梁昳正想推门,门就被周景元用背顶开了。他双手端着木托盘,拿身体顶住厢门,等梁昳走进来,才卸了身后的力,任门滑回去阖上。
    周景元将其中一份瓜果点心先摆上窗边的茶桌,再将另一份摆置两位父亲面前的桌上。
    梁昳拖了软垫到窗边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跟两位妈妈闲聊。周景元则随意得多,他一会儿在爸爸桌插两句,一会儿又去妈妈桌听一耳朵,间或说些漂亮话,哄得几位长辈笑呵呵的,连冲他鸡蛋里挑骨头的冯女士也一直扬着唇角。
    不知是暖气烘人,还是茶水暖人,梁昳有些熏熏然,瞧着一室的融洽热闹,心里幸福又满足。
    冯美茹大概也被眼前的场景感染,笑着开了口:“原本我以为你今天是要替孩子说好多好话的。”
    章芩闻言,心里当下便明了了。她摇了摇头,看一眼景元,轻轻笑道:“他选的路他自己走,不管路上有什么,都理应他自己去面对。说句见外的话,如果不是两个孩子的关系,你我都是陌生人,我又怎么可能强求你因为两三句好话就信他呢?”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冯美茹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确实有些经验主义。
    “经验只具备部分参考价值,哪有百分百的绝对指导意义呀。”梁昳见她松了劲儿,笑着插一句,“我如果教条一样地把你的经验当作我的人生指南,那我过的就不是我自己的人生了。你说对不对?”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冯美茹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梁昳当着外人的面把话摊到桌面上来,多少有点下她的面子。
    冯女士不好发作,瞥她一眼:“当妈的心情,你以后才会明白。”
    “那我就以后再明白。”梁昳跟她开玩笑。
    她们母女对话,章芩不好插嘴,借口去洗手间,留出空间来。
    待她走后,梁昳笑眯眯地看着冯女士,喊了声“妈”:“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冯女士“哼”一声,没好气道:“你怕是早想到了吧,就差把我的老底全揭了。”
    梁昳笑起来,嘴上否认得极快:“我哪敢啊!”
    “我看你敢得很!”
    “不过……”梁昳想到一个可能,也许是冯女士今日旁观周景元后得出的结论,她试探着问,“你是不是也觉得因为他和我爸都是厂长的儿子就武断地把他们合并同类项,对他来说很不公平?”
    周景元过来添热水,正巧听见了梁昳的这句话。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梁昳,看着她此刻隐隐为他抱不平的样子,像极了第一次见面时她为段小静讨公道。
    那时候她一个人,怕被刁难欺负,拼命挺直腰板,态度强硬,明明是孤单无依的身影,却如同一个披甲的战士。今天,她昂着头,披着落日光辉,目光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依然如去年九月的那个傍晚,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魄力。
    好在,此时,她不再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了。
    周景元往茶壶里添好热水后,挨着梁昳坐下来,朝冯美茹微笑道:“阿姨,您站在母亲的立场,当然有理由质疑我。我没有计较过公不公平。”
    “你……”梁昳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小声道,“猪队友。”
    周景元听见了,牵过她放在桌沿的手掌,轻轻攥住。
    他仍然看着冯美茹,不疾不徐地说:“我从小在家具厂长大,见得最多的就是木材和螺丝钉了。老师傅们都知道,其实螺钉和木材是不兼容的。螺钉周围的木材会随着季节膨胀和收缩,被金属的螺钉渐渐磨损掉。”眼见冯女士脸上出现困惑的表情,他继续解释,“也许在您的经验里,我和梁昳就像螺钉和木材一样是不能兼容匹配的。您担心我们会在日复一日的生活琐碎中磨光耐性,也磨掉爱,甚至可能分道扬镳。就像木材在长期形变的过程中,慢慢将钉子从孔中移出一样。但我想说的是,在家具制作中,螺钉不可或缺,为了让家具更耐用,师傅们都会选择使用螺钉。既然螺钉有松动移出的风险,那么我们的应对措施除了技术层面的预防加固外,剩下的重要一环便是保修。”
    “假如有一天,我和梁昳的感情面临风险,我会用心检修,绝不轻易扔掉那颗螺丝钉。”周景元目光灼灼,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冯美茹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她第一回 认认真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四六分的短发整齐地拢在脑后,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和干净的面容。
    周景元说完话后,看了梁昳一眼,看她眸光闪动,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而后又静静地看回冯美茹。
    “当妈的操心惯了,自己风风雨雨走过来,不愿儿女再吃我们吃过的亏。不过,父母总归是拗不过子女的。”冯美茹微微一笑,是回应,也是释然。
    冯美茹自己被恩情裹挟了一辈子,最后却见不得女儿被亲情掣肘,终是松了口。大概是亲身相处之后,她看见了周景元与梁家川完全不同的地方。
    虽说聊天时周景元的嘴上也会说几句轻飘飘的俏皮话,人却实实在在做了很多贴心事。冯美茹都看在眼里。一下午,周景元忙前忙后,时不时关注着两边的茶桌,添水斟茶,周全地照顾长辈和梁昳。
    尤其是方才那一通陈情,更确切来说是承诺。冯美茹几十年里见过多少人和事,到头来仍然被年轻人的坦荡真诚打动了。她想,开明的父母、被爱滋养长大的孩子,这样的家庭终归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章芩回来时,见三人都隐隐露着笑意,笑着问:“在聊什么?”
    冯美茹微微笑一笑:“在说啊,我们做父母的,求的也只是儿女一生平安幸福。”
    第75章 落 日第四百六十五秒
    应付完晚上的席面,婚礼才算最终结束。明明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不知怎么搞的,梁昳的心始终静不下来。
    她洗了澡回了自己房间,脑海里不断重现下午在茶室的情形,翻来覆去睡不着。梁家川还在客厅看他最爱的谍战片,冯美茹大概是洗漱完了,回了主卧准备睡觉。梁昳想了想,掀开被子,披上羽绒服,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冯美茹盖着腿,背后垫着枕头靠在床头,正戴着老花眼镜在看手机。
    梁昳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喊一声“妈”。
    冯美茹从眼睛和镜片露出的上方空隙瞧出来,问:“大晚上的不睡觉干什么?”
    梁昳走进来,挤进被窝,凑到她手机前,笑着问:“你在看什么?”
    “婚礼的照片。”冯美茹翻给她看,“你大姨刚发给我的。”
    “你们都不累吗?忙了一天还有精力传照片看?”梁昳有时候是打心底里佩服长辈们旺盛的生命力。
    “没精力的话,你这会儿可挨不着我。”冯美茹笑着取下老花镜,放到旁边的床头柜上,再转过头来。知女莫如母,冯美茹已经猜到了,她看着梁昳,问,“你相信他吗?”
    她没说是谁,但梁昳知道,她在问周景元。
    梁昳摇摇头,在冯美茹不解的目光中,缓缓道:“妈,我信自己。”如果要问梁昳,她跟从前相比有什么变化?比起从前对爱情和婚姻的困顿和不安,如今的她变得坚定了,也更无畏了,她告诉妈妈,“我敢赌,我不怕输。”
    冯美茹看着她,从梁昳的羽绒服外套上拈起一根头发,在手指上绕了绕。她笑了笑,像上次从衣柜最底层翻出那件碎花小袄的暗袋一样,说:“赌赌看吧,输了也不怕,妈给你兜着。”
    梁昳愣了愣,展开双臂搂住她:“我妈最好了。”她就这样紧紧抱着,任冯女士嗔她“肉麻”都没有放开。
    除去来回路上耽误的时间,原本周景元一家只计划在海城待一天的。因为梁家人的邀请,他们临时改变了计划,将返程的时间延后了一日。
    冯美茹做主定了海城的一家高级饭店,请周景元及父母吃饭。因着周景元父亲和自己大姐夫的关系,她顺便也邀了大姐一家作陪。
    直到此时才弄清楚原委的大姐夫惊喜极了,拍着周泽安的肩膀哈哈大笑:“这下跑不掉了,咱俩是亲上加亲啦!”
    周泽安也高兴,把着老同学肩膀,举杯同梁家川一碰,笑道:“是孩子们有缘分。”
    因为这难得的“缘分”,桌上的长辈频繁举杯,连一向不贪杯的周泽安也久违地喝了不少。
    章芩知道他高兴,没多嘴扫兴,由得他们放任一晚。再偏头看小辈那头,景元和梁昳表哥热切地讨论着什么。梁昳大部分时间在安静吃菜和听其他人说话,她一直关注着周景元和表哥的对话,有时回应两句,又或者回头跟表嫂凑着头低语几句。
    一桌的和谐热闹,章芩还没看够,忽然被周泽安点名,要她一起敬冯美茹和梁家川一杯。
    眼见着两人站起来举杯,冯美茹和梁家川自然也跟着起了身。
    周景元隔桌望过去,笑着朝周泽安抱怨:“爸,怎么不叫我一起啊?”
    “你?”许是两杯酒下肚,周泽安放松了不少,拒绝他,“可别想搭我们的车。”
    一桌人笑起来,大姨父连忙给景元递点子:“景元,咱不稀罕搭他那顺风车,咱有诚意,自己单独敬啊!”说完,冲他使了个眼色。
    “多谢大姨父指点。”周景元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倾身为大姨父斟满酒,“我先敬您一杯。”
    “看看,景元就是聪明啊,一点就透。”大姨父对他赞不绝口。
    梁昳抿着唇,努力憋笑。
    表嫂碰碰她胳膊,小声道:“你笑什么?”
    “我笑有人扮猪吃老虎。”
    “周景元吗?”表嫂望过去,只见他端着酒杯,跟大姨父碰杯说话,一副受教的谦虚样。
    “不是他还有谁?”梁昳笑,一点面子也没打算给周景元留。
    “多好,”表嫂也掩嘴笑起来,“哄得人开开心心的。”
    周景元敬完大姨父,又走到冯美茹和梁家川面前,恭恭敬敬地端着酒杯。周泽安帮他满上酒,人却突然不会说话了。
    他微垂着眼,在心里筹措着语句。
    这两日旁观他的周全,冯美茹见识过他的口才,没想到会在这一刻失了声。她猜想是自己当初的强硬让年轻人多少有些犯怵,不忍心叫他再为难,正打算开口。
    梁家川却率先碰了碰周景元的杯子,替他解围:“跟丽丽好好的。”
    周景元如蒙大赦一般,点头保证:“会的,一定。”他再将手中的酒杯向右移半寸,对上冯美茹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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