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逢祥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小声道:“我太没用了。”
    “怎么会没用?是他们以大欺小,以强压弱,”李化吉温和地说道,“你先走,阿姐才能走,是不是?”
    李逢祥一怔:“可是阿姐你已经有了孩子。”
    李化吉道:“那是谢狁的孩子,不是我的。我有那么辽阔的人生,我绝不允许谢狁侵占我的人生。”
    李逢祥道:“阿姐是想与谢狁和离吗?”
    李化吉摇摇头:“他不可能同意和离的,至少现在不可能,不过也不着急,毕竟你彻底离开他们的视线也需要时日,真等到那时,或许谢狁的爱意也早就稀薄,我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李逢祥怔怔地看着李化吉,为阿姐身上的魄力、勇气和冷静惊叹不已,他见过太多被孩子困住的女郎,听到李化吉打算放弃她的孩子,仍觉得不可思议。
    他怕李化吉只是这般说说而已,毕竟孩子还在她的肚子里,还那么小,她尚且没有与孩子产生什么亲密的联系,自然不会在乎这个孩子的来去。
    于是他不放心道:“阿姐真的放心丢下孩子不管吗?谢狁可做不了好阿爹。”
    李化吉温柔道:“你放心,在我离开建邺之前,我会想办法替孩子找一个好继母。”
    李逢祥这才发现李化吉什么都想到了,也什么都想好了。
    姐弟二人喁喁私语时,谢狁正辞别谢二郎,坐马车往大明宫赶来。
    李逢祥原本明日就要走了,谢狁巴不得早点走,但为了给谢二郎找时间运作,于是他决定再勉强留这位小舅子几日。
    不过留归留,谢狁也不愿李逢祥趁着这几日,老是缠着李化吉。于是他一议定完事,就立刻进宫了。
    只是这路越走越偏,谢狁警觉,便问带路的寿山:“二兄给李逢祥安排了哪处宫室?”
    寿山面对着即将登基的谢狁,越发恭敬,回答了他这个话题。
    谢狁于是想起来这宫室上一任住着谁,心里连连咯噔,觉得完了。
    他示意寿山,暂且停下马车,自己跽坐在车厢内,看着余晖收尽,小黄门爬上车辕,挂上风灯。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谢狁劝告自己,方才叫寿山重新启程。
    寿山不清楚这位喜怒向来不喜形于色的新皇平素在思量什么,因此很诧异方才他居然在谢狁的脸上掠到了半分惊慌,而且这惊慌怎么越品,越让寿山觉得还透着心虚。
    像是郎君在外做了对不起妻子的事。
    寿山为这个奇异的猜想感觉到了自己的大胆,他忙将这荒诞的想法摇出了脑海,再三默念谢狁冷酷,从不动情,应当小心服侍。
    冷宫到了。
    因为膳房早收到了谢狁要进宫用膳的指令,故而晚膳准备得格外丰盛,这让已经啃了很多天大饼卷萝卜的李逢祥嘴馋不已,可是一想到这顿晚膳其实是为谢狁准备的,就又高兴不起来了。
    李化吉摸摸他的脸,安慰他:“等出了宫,就可以好好吃了。”
    她把一部分银票给了李逢祥。
    姐弟二人一直等到日暮天沉,谢狁才踏入宫室,让李逢祥讶异不已的是,他真的清瘦了许多,脸部轮廓与五官线条越发分明硬朗,骨骼感十分重,但又因为一双阴郁的乌目,让清贵与肃杀的两股气在他身上绞缠,让他的气质越发矛盾张扬起来。
    李逢祥还是很怕谢狁,哪怕谢狁看在李化吉的份上,终于对他有了些许的笑意,他仍旧难以正视谢狁,一直缩在李化吉的身旁,这让谢狁的目光泛冷。
    李化吉察觉,用象牙箸谢狁布菜:“逢祥就要离开了,往后我们一家人再没有这样聚在一起用膳的机会。”
    谢狁心中的浮躁被李化吉的话熨平了,他收回目光中的冷意,也装模做样给李逢祥夹了菜。
    是块油腻腻的肥肉。
    谢狁道:“弟弟若是喜欢建邺,留下来也是一样的。”
    留下来拖累李化吉,好让你衬意吗?
    李逢祥硬邦邦地说道:“我不喜欢建邺。”
    谢狁也不强留:“随你。”
    他也不想留个碍眼的整日在眼前晃着。
    谢狁转头问李化吉:“想吃虾吗?我替你扒。”
    李化吉已经习惯了几日来谢狁的温柔小意,一脸无可无不可,倒把李逢祥与寿山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谢狁却很自然地伺候起李化吉,道:“明日就要迁居了,我与他们说,朕和皇后就不必再分开了,同住一起就是。只是大明宫内宫殿多,居于哪出我还没敲定,只看你喜欢哪处。”
    皇后?
    李化吉有些吃惊,抬起眼皮看着谢狁:“皇后是谁?谁是皇后?”
    谢狁微恼:“难道除了你之外,我还有其他妻妾吗?”
    这倒是很出乎李化吉的预料,她皱着眉:“可是你新登基,世家犹在,难道你不需要拉拢世家,多成几门亲吗?”
    谢狁也很诧异:“我为何需要如此?你当我是什么,卖身的小倌?”
    李化吉也呆滞了一下,她原本以为谢狁登基,那广纳后妃就是顺理成的事,她还预备着借没有生产的时日与她们多接触接触,挑选一个性子温柔和善的女郎,替她照顾孩子。
    可,可原来不是吗?
    李化吉道:“那些话本子都是这样演的,皇帝有心上人,却为时局所困,不得不宠信妃子好稳固前朝,以致与心上人离心,恩怨纠葛好几折戏。”
    谢狁道:“那是没用的皇帝才会做的事。而我,手握大晋的兵权,就是扼住了世家的咽喉,若他们不听话,我尽数杀了就是,他们敢反抗我吗?你别忘了,这些世家正是因为害怕胡人的兵马,才龟缩在长江以南,有几个胆子反我?”
    李化吉道:“但是,但是你要做的事始终与他们的意愿相违背,他们当真就心甘情愿跟随你吗?”
    谢狁乜了她眼,轻笑:“我给了他们两个选择,死在我的刀剑下,或是死在胡人的马蹄下。我还与他们说了北朝汉人氏族如何被胡人列为五等人,终日需要匍匐在胡人脚下讨生活的事,而胡人一直觊觎南方,既然有窥江的前例,保不准等他们休养生息后,又要意欲南下,届时自然能让他们过上北方氏族的生活。世家有自尊有颜面,自然不肯屈从。”
    “除此之外,我还暗示他们,若能回到北朝去,正是各方势力大洗牌的时候,如今居于末尾的世家可能一跃而上,居于顶端的世家也很可能被旁人取而代之。于是不愿轻易死去、野心勃勃又焦虑不已的他们,自然只能选择与我联手。”
    李化吉听得目瞪口呆,尤然不死心:“如是说,你当真坐稳了皇位?”
    “是,我坐稳了,”谢狁温和地笑,“我不必为国卖身。当我与臣子们说,要尊你为后,他们也立刻答应了。”
    这对于李化吉而言,可真不是个好消息。
    谢狁独断惯了,谢道清与谢夫人都做不了谢狁的主,如今时局也不必让利益至上的他去娶其他女郎,那她怎么办?
    她生下的孩子,又要交给谁去抚养?难道当真要任着谢狁,把孩子养成一个如他一般的怪胎?
    最最要紧的是,身为皇后,李化吉又该如何离开诸多宫婢黄门的视线,悄无声息地离开皇宫?
    第65章
    饭毕, 李化吉向谢狁提出了个建议,她希望给李逢祥移宫。
    尽管弟弟不日就要离开建邺,但作为阿姐与姐夫, 她觉得还当是有责任好好招待弟弟。
    谢狁立刻同意了这个提议。
    李逢祥却不同意。
    他不想接受谢狁的丝毫帮助, 尤其看不惯谢狁讨好阿姐的模样。他觉得谢狁这样没意思极了, 若谢狁当真对阿姐好,就该放阿姐和他离开才是, 这点小恩小惠的讨好,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化吉端着新斟上的茶,静静地道:“逢祥,冷宫是死过人的,对你不好。”
    谢狁便想,开始了。
    他顺势将话接过去:“彼时我在外, 又要兼顾地方的局势, 难免有些顾及不到之处, 委屈弟弟了, 现在我既回了建邺,自没有再让你将就的时候。”
    虽言语温和, 但望向李逢祥的目光带着惯有的强势和冷硬。
    这才是谢狁一贯的性子, 他会对李化吉温柔, 会为了李化吉装模做样, 可他骨子里就是个残忍冷酷的人, 哪怕他温情脉脉地说话, 李逢祥望进他的眼里, 也寻不到丝毫的真心实意。
    不过是装模做样, 用来哄骗阿姐罢了。
    李逢祥气哄哄地想,他再看李化吉, 神色淡然地吃着茶,仿佛没有察觉。
    李逢祥变得忧心忡忡起来,他道:“反正我马上也要离开阿姐了,在走之前,我想和阿姐一起住。”
    谢狁的目光立刻刮刀一样刮过来。
    李逢祥本能地感到畏惧,缩了缩脖子,道:“姐夫……不喜欢我吗?”
    李化吉就向谢狁看去,谢狁将恶意藏进眼底,眉目柔和地看向李逢祥:“若是寻常人家,我自然欢迎弟弟,可是明日我和你阿姐就要搬进大明宫,帝后有帝后的居所,弟弟跟过来,于礼不合。”
    李逢祥道:“姐夫向来不在乎礼教。”
    这是在明斥谢狁目无纲纪,是乱臣贼子了,谢狁被旧主当着面骂,也不在意,笑笑道:“从前是乱世,有能者居上,现在不一样了。”
    李化吉这时候出声了:“逢祥,收拾东西去。”
    李逢祥没叫李化吉看到谢狁的真面目,颇有些不甘心地走了。
    等他走了,李化吉就对谢狁道:“他就要走了,你再不喜欢他,忍他几日又如何?”
    谢狁长睫垂下,筛落一扇阴影:“怎么忍?他同我抢你,我没那么大度。”
    李化吉很不解:“逢祥只是个孩子,又是我的弟弟,你怎么能用抢这个字?”
    谢狁道:“哪有这般大的弟弟还要赖着姐姐的?”
    谢狁出身大家,虽说是谢夫人养出来的,可实际情况是从他落地开始,便有奶娘和婢女照顾他,等他约略可以自立了,宽阔的谢府就能提供许多的屋舍让他独居。
    但李化吉贫苦,家里的房子不过一间棚屋,四个人住着,还要分出厨房和旱厕这些区域,用房紧张,男女七岁不同席对这样的人家来说是妄想。
    而且家中雇不起奴婢,是阿娘亲手带大了李化吉,李化吉又将从阿娘身上感受到的亲情回馈给李逢祥。李逢祥又经历了巨大的创伤,所以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但这样的事,与谢狁是说不通的。他没有亲缘的概念,只会以男人的角度审视着李逢祥,这让李化吉感觉到些许的窒息。
    等李化吉与谢狁离开冷宫,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李化吉看着李逢祥移了宫,才肯坐上回谢府的马车。
    她沉默不语,并未叫谢狁偿还什么,可是登上马车回望时哀伤的目光,又让谢狁如鲠在喉。
    他随着李化吉登车,追着她的裙尾入车厢,未等李化吉坐定,便道:“等我吩咐下去,叫他们把这宫室推倒,另外再建一座新的亭台楼阁罢。”
    谢狁想,这冷宫偏,没有精致的好景,但占地大,倒是可以给李化吉在这儿挖个湖池,架上红木搭的九曲廊桥,当她身着红锦长裙走过时,艳色的锦鲤会在池中摇头摆尾,相得益彰。
    他意欲这样做,是为了平掉李化吉的恐惧,想让她忘记伏皇后的惨死。
    但李化吉道:“劳民伤财做什么?你要北上,打仗还需要银子,若真如你所说可以还都长安,建邺的旧宫自然不必再来,你修个池子给谁看?”
    谢狁道:“你放心,都是我的私银。”
    李化吉仍旧丝毫不领情。
    谢狁压着情绪,道:“那时时局未定,皇位不曾切实到手,我必须要保证我会赢,哪怕一时之间取不来皇位,也绝不能让王家在朝政更进一步。而我也不知后来我会心悦于你,那时你对我来说还只是个陌生的女郎,我也不是什么翩翩公子,会款待女郎,没道理对你格外恩待。”
    李化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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