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庭山九岁时知道自己有个妹妹。他不经意地瞥见许海峰的手机屏保,一下子就猜到了。
    也是那个时候,他明白许海峰为什么总会缺席他的家长会以及杨念慈为什么会在许海峰离家前总流露出难过与不甘。
    读初中时,他有一次听见许海峰和杨念慈在吵架,基本上都是在一阵玻璃碎裂声后,男人开始低声安慰崩溃痛哭的女人。
    许庭山没有推门进去,转头离开,漫无目的地走远。
    他像牛反刍积蓄在胃中的草料一样,艰辛地消耗着“自己是小叁儿子”的事实。只是想了一会儿,他觉得疲倦不已,就随便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
    头顶的广玉兰开出一朵朵白花,像鸽子,镶嵌在浓郁的绿叶间。他仰头看着,突然被身后一阵强烈的笑声吸引视线。
    你当时正和朋友在公园的草地上野餐,童真未泯地与她们玩闹着,笑得灿烂无比。
    不远处就是个儿童游乐设施之一的千秋架。你和两个朋友没坐多久就跑了过去,轮流坐上秋千。
    身体在空中一下又一下地荡起来,好像变成会飞的小鸟。你无法抑制地喊出一声又一声快乐的尖叫。
    许庭山看着你,仿佛入了迷。他感觉自己能与你有一种共振的欢乐,如膨胀的海绵般挤压着整个胸腔。
    “许冬宜,到我了!”
    “好,我来推。”
    冬怡?还是冬宜?他听见别人这么叫你,但不确定是哪个字。
    你察觉到他的注视,误以为他是在传递一种无言的指责。毕竟,旁边的文明指示牌写明秋千只供五岁至十岁的儿童玩耍。
    你到底有些难为情,扯着朋友离开了。
    许庭山看着你和两个朋友边说边走,脸上荡漾着快乐无忧的笑意。
    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慢慢地跟在你身后。
    你和朋友好不容易从漫长的补课间隙中得到喘息,恨不得把平时没空玩的都玩个遍。
    有朋友说了一个提议,你转眼便一起进了游乐园,投身到狂欢项目。
    在里面,你和朋友们强烈地笑、尖叫,或者失色地跑,提着手电筒,从一个鬼屋这头奔向那头,又从滑梯高处滑向低处,或者从飞车轨道的低处冲向高耸的顶点。
    最后你玩得七七八八了,终于舍得举起手机,和她们一同站进摄录荧幕的影像里,完美地与背后的七彩气球、卡通、钢骨与那些塑胶玩意融合。
    快乐在稠密地包围着你们,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剩下。
    但你看见了远远站着的许庭山,以为自己和两个朋友是被居心不良的人盯上了。
    没一会儿,你拉着她们走向游乐园门口,准备离开。
    园里还有很多小孩。但小孩子最不稳定,会在路上蹦蹦跳跳,看东西的时候经常出神,前一秒还定在一个地方,下一秒就突然射箭一样疯跑,流窜在人群中。
    你就是被一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屁孩给撞到的。要不是被人及时扶了一把,你铁定要狠狠摔在地上。
    你刚要道谢,瞧见许庭山那张脸,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你的一个朋友在关心你有没有事,另一个在帮你道谢。
    许庭山估计没想承你的谢,敷衍地朝你朋友点点头就走了。
    他回到家已经是傍晚。许海峰没在,杨念慈见他回家就忍不住开口责问,好像是把没能在许海峰那里彻底宣泄的怒火冲他发泄了。
    他一言不发地听完,随即乖巧地低头:“妈,我去同学家和他一起写作业了,我当时忘记了,你别生气。”
    杨念慈自然欣慰他的勤勉好学,语气随即柔和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洗手准备吃饭。
    此后,他照着你的校服样式找到了你的学校,总是以巧妙的方式偷偷观察你的校外生活。
    他知道你好多事情。比如,你喜欢喝不加珍珠的奶茶,常去的电影院和KTV都在城东,喜欢吃八宝楼的叉烧包与豆豉凤爪,和你玩得最好的那个朋友在私立学校读书,你和她都喜欢某个韩国女子唱跳组合,经常会关顾一家专辑实体店……他像个卑劣的老鼠,贪婪地窥视着你。
    但他没想到杨念慈会真的发了狠去逼许海峰离婚,一切因此改变。
    你左手抱着自己和张莜岚的合照,右手简单地拖着个行李箱就住进了他隔壁的房间。
    刚来那几天,他总能在半夜听见你细微的啜泣,大概是在噩梦中挣扎醒来的。结果,一时之间又充满只能向现实妥协的无助,你才忍不住流眼泪。
    不知道你是不是把头埋在那只毛绒兔身上哭,所以听起来才闷闷的。
    许庭山有一次隔着一堵墙听见你断断续续的哭声,强烈的负罪感如同烈火灼烧心口的血肉,竟让他痛苦地出现那些抑郁症患者才会有的躯体化手抖现象。
    他恨不得捶烂眼前的水泥墙,把房间里的水果刀一把塞到你手上,让你痛痛快快地往他身上扎上几刀。
    哪怕你并不能因此消解丝毫恨意,也总比你在他近在咫尺的一堵墙后悲哭要好。
    他真的已经很少看见你的笑了。仿佛曾经那个活泼雀跃的许冬宜死在十七岁的八月,只能偶尔复现在他的记忆中。
    在家里,你唯一鲜活的一面只有在激得杨念慈脸黑地强忍怒火时才表露出来。
    那样的你总会微微勾起唇角,黑色眼眸中泛着大仇得报的丝缕快意。
    他将一切收揽于眼中,总觉得你有点像半融的脏雪。那种类似模糊的尸块、总会惊得近视路人发出一声锐利尖叫的脏雪。
    许海峰有时候忍不住做起和事佬。站在两位祖宗面前劝解,他仿佛置身于稀松脏雪残留的街道,祈祷着圣洁的新雪能赶快到来,修复好面前的一片狼藉。
    但是,你很少受劝,总是骂许海峰不是男人,然后转眼离家出走。
    结果,许海峰和杨念慈都气得说不出话来。许庭山却觉得你可爱极了,他好像能闻到了你转身那一刻散发着脏雪才会有的梨子清香。
    杨念慈见到自己儿子不战站队,大有袖手旁观的意思,更是恼怒,气哼哼地捂着胸口喊疼。
    许庭山当然听见了,表情冷淡地劝她回房休息,转眼也像你一样消失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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