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我不懂为什么因为痛苦就会疯魔,我不懂为什么世间还有他在乎的人,他会选择放弃活下去的机会!我更不懂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姬之遒红了眼眶:“不然我坚持这近千载,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你活了上万年,看过那么多生离死别,本该是最明白死亡的,生老病死本就是世间的法则,只有我们这种被诅咒的人才会留在原地。我们才是错误的,所以不要妄图把自己的错误施加在别人身上,即便是以爱之名。”
    姬之遒像是被当头一棒。
    他确实,是个错误,十足的错误。
    他诞生之时,因为身负“往生咒”,无人不认为他是姬家天生的祭品,所以把他驱除在外,觉得只要牺牲他一个,大家就能因此受益。
    他当时什么也不懂,对自己的亲人没有感情,更不明白这就是抛弃。
    后来他发现,自己真的和正常人不同。
    他没有痛觉,偷了东西即使被打,也学不来其他乞儿那样哭喊,即使是饿,也不会像路边饿殍一样没了声息。
    他开始以为这是上天带给他的无上恩赐,死亡,痛苦,饥饿……一切世人厌恶的词汇都与他无关,谁也奈何不了他。
    只要他想,可以用别人一生的时间去钻研一个法诀,只要他喜欢,就和一个人交一辈子的朋友。
    可是这样过了几千年,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他开始好奇痛苦是什么样子的,开始观察身边的人。后来他越来越不知道满足,回姬家建立了炼心路。
    人们总是带着欲望而来,却总因为痛苦而疯。
    他看得久了,感觉好奇怪。明明人们那么厌恶痛苦,可临死之前,总要扬起一抹笑意。像是昙花,像是曼陀罗,足够短暂,却让他上了瘾。
    是他从未见过,也不曾拥有的,从痛苦里开出的生命力。
    他也想拥有,可他想象不出,也死不了,即使见不到忘川,就索性为自己模拟轮回。扮演一个人生老病死,然后再从头开始,不断给自己崭新的身份。
    越到最后,他越觉得无力。他终于明白往生咒为什么要称作是“往生咒”,他没有痛觉,甚至都不能称作是一个完整的人,还要以人的形态长存世间。
    好像一个怪物。
    那一次他给自己的身份,是一个小乞儿。
    为了追求真实和完美,他跑到了中州腹地,这里有最罪恶最疯癫的一切,简直是他想要体验生活的最佳场所。
    他在这里待了十年,每天偷东西挨打,死了又活了,他本来已经开始厌倦,但这是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走完这一生。
    毕竟人总要有点追求,倘若没有,也要给自己立个规矩。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的姬子诺。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他已经看了太多扭曲罪恶,人类本就是一群利己的生物,痛苦是枷锁也是恩赐,不然他们怎么能懂趋利避害?
    可这个人,不惜暴露自己,还莫名奇妙救了他。不仅想要带他回姬家,还说要照顾他长大。
    他本不该打破轮回的计划,可看着那双眼,莫名生出了兴味。
    他想知道这个人痛苦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后来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发现更离谱的是,这个人不为利己,只为利人,所谓的一己私欲,也是想要救更多的人。
    他觉得莫名其妙,姬家乃至人族,自私自利那么多年,怎么就出了这一个奇葩?
    他猜他活不了多久,从冷眼旁观到苦口婆心地劝,谁知那人固执得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也没有办法。
    直到那个人真的和自己预料中一样,马上就要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价。
    他打破了给自己定下的模拟轮回的规矩,不惜动用法则之力去地牢里救他,可那人说自己不想活了。
    他终于如愿看见了对方的痛苦,但是却没有得偿所愿的感觉,反而难过又愤怒。
    爱活不活吧,死了下辈子更乖,说不定比现在要聪明许多。
    他嘴硬惯了,只不过是因为所有代价他都能承担的起。
    但那一天付出的代价,他余生想起,都觉得悔不当初。
    他没有听姬子诺的话,去找了转世,可转世没有一点像他,若非要说像,恐怕是那副为了天下苍生的模样。
    他偏偏靠着这一点点的相似,骗了自己许多年,后来终于忍不了了,决定要让姬子诺回来。
    可姬子诺到现在回来了,还是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样。
    他非但没有认清错误,时至今日还在企图欺骗自己。
    真正的姬子诺根本不会做这种事情,被天下所有人背叛,旁人或许想要报仇,可姬子诺想的是一了百了,而不是去报复。即使冤枉,即使想要申冤,即使有机会和他一起出来,最后还是选择了死亡。
    他当年赌气不管,弄丢了姬子诺,到了今天,他不得不承认,姬子诺又被他弄丢了。
    那样的圣人啊,就该生活在被歌颂的云端和口口相传的诗里,每一世都不忘了救世,究竟有多悲天悯人才会做到如此?
    几百年,忙忙碌碌,贪嗔痴念,本就是亵渎。
    他的泪开始涌出,心口很空,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迫切地想知道,到底什么是痛苦。
    “往生咒”让他一无所知,只能狼狈不堪地死死揪住胸口的衣襟。
    良久,他抖了抖,艰难地开口:“姜临,你是对的,可我放不下。我还没有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痛苦,我不想这样冷漠空洞地看着他消失,还不懂我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
    哪怕上天让我知道一次,这辈子知道一次就好了,可是我还是一无所知,一无所有。”
    他情绪直转而下,眼眶通红,咬牙切齿:“姜临,我嫉妒你,明明都是‘往生咒’,凭什么你是一个健全的人,懂得所有的感觉,可我就是一个怪物——没有痛觉,连人都称不上。
    我承认,我嫉妒得要发疯,自己一事无成,见不得你和风澈终成眷属……”
    “我……”姬之遒艰难地吐息:“可我确实该放过他了。”
    第141章 风澈归来
    “我曾在他受刑之际受过嘱托,替他照顾好妹妹,所以月儿我多是纵容。她如今被伤成这样,性格又偏执疯魔……我愧对姬子诺的嘱托。我们早就该死了,偏偏被绊在人间。”姬之遒抹了一把泪水:“月儿,是时候放下了,他已经不是你的哥哥,八百年太久也太苦了,别再执着了。”
    姬水月呆呆地看着他,捂住胸口,转头看向地上挣扎的姬子诺。
    他原本温润如玉的五官变得狰狞扭曲,像是不明白他们在讲什么,嘴里还在神经质地念叨着杀,仿佛疯得已经不认识她了。
    她恍惚了一瞬,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太荒唐了。
    其实她一直早就做好了再也见不到姬子诺的打算,以为他早在八百年前的酷刑下尸骨无存,魂魄即使没有化作飞灰散尽,都再也回不来了。
    她杀了很多人,浑身缠满了业障,后来姬之遒重新给了她希望,让她这些年里不必再纠结于哥哥的死亡。
    血债就该血偿,她不去杀了所有人,总觉得不甘心,可每每想要狠下心来开启“渡世”时,又记起了年幼时候哥哥的教导。所以几世都在煎熬地等待,想要问清楚哥哥究竟恨不恨。
    所以当姬子诺说要开启“渡世”,她几乎毫不迟疑。她被哥哥的转变蒙蔽了理智,如今清醒过来,终于看清了自己酿成的后果。
    戾气已经把姬子诺折磨疯了,她为什么现在才看清这些?还去想报不报仇?那些仇恨,哪有哥哥的想法重要?
    她其实,不过是想再见他一面,以及,给他正名。
    她从来没想过把他逼成这个样子。
    她自私自利,口口声声为了哥哥好,替他杀了很多人报仇,甚至将屠刀送到哥哥手里,却没想过哥哥愿不愿意。
    到头来她还是害了哥哥,和哥哥信的世人、到头来背刺的世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她从来不是一个好妹妹,小时候不听话,哥哥总会原谅她,甚至临死前也要嘱托好一切。她没有达到哥哥的期望,更不指望他可以原谅她。
    哥哥教她学会放下,她小时候做的很好,长大后却只想把所有东西抓在掌心,现在看来,除了加速这些东西流逝,或者毁了这些东西,也没有让她得到什么。
    戾气侵蚀到了这种程度,姬子诺已经回不来了。
    八百年痴心妄想,八百年刻骨铭心,八百年上下求索。
    不过是镜花水月,终是,子诺成空。
    一旦想通,灵魂深处涌上一阵痛苦和疲倦,姬水月盯着自己的胸口,怔怔地想:
    八百年太久,她确实,该渡忘川了。
    “哥……对不起……”她的手虚虚向前探去,像是想要拉住时光尽头那个不顾一切前行的身影,终于无力垂下。
    眼下还有什么意义呢,理智全无,哥哥已经听不见了。
    她对着天空,松开了自己身上的疗愈咒法,忘却了周围的一切,瞳孔涣散,透着将死之人的寂静。
    灵魂开始被轮回剥离肉体,这次她没有反抗。
    她放下了,早该随着已经消失的哥哥走了。
    *
    姬之遒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姜临,我会放风澈回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让我入轮回。”
    姜临收了剑,一步一步走过来,毫不犹豫:“好。”
    姬之遒猛地抬头,瞪圆了眼:“你……你真的愿意吗?”
    姜临点点头:“只要你肯让风澈回来。”
    “‘往生咒’天道所降,你如何帮我?”
    姜临看着掌心的血口,抽出一缕血丝:“以我之血,融合你的血,把你体内的‘往生咒’尽数剥离到我身上。界时,你不再游离于法则之外,灵魂会立刻解脱步入轮回。”
    姬之遒垂眸不语,良久按住眉心笑了笑:“姜临你真他妈的是个疯子,‘往生咒’拆开是诅咒,合在一起,就是彻底的天道赐福,待你体内‘往生咒’彻底融合,天道不会允许你的存在。”
    姜临看着他:“我知道,但我要风澈回来。”
    他一双深邃的眼闪烁着固执的光芒,即使姬之遒这样的人看了,都能感受到他的刻骨爱意。
    姬之遒盯了一会,心想:真好啊,他爱成这个样子。
    从头到尾,姬之遒以为自己在用尽全力去爱姬子诺,可现在来看,都出于一己之私而已。他还是不懂爱,输给这样的人,确实应该。
    “立天地誓言,”姬之遒叹了口气:“我先把风澈放回来,然后你送我入轮回。”
    “好。”
    *
    风澈感觉自己做了好久的梦,昏昏沉沉在灵府里沉浮,后来他看见了一道亮光。
    姜临在朝他招手。
    风澈心里一喜,朝他扑过去,没等感受到姜临的温度时,身前一空,姜临像是烟雾,在他怀里散开,风澈扑通一声跌在地上,爬起来想要大喊姜临的名字。
    可是像是有什么在禁锢他的躯体,窒息的痛苦锁住他的喉咙,他一口气憋在胸腔,心快要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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